終老的愁思

摘 要：從《古詩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淳樸的文字出發(fā)，將全詩拆分為單句并以此為單位，在分析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辨明其中所構(gòu)成的回環(huán)式情意，述清渺渺不絕的情感形成脈絡(luò)。

關(guān)鍵詞：困局，古詩十九首

論及一篇作品，免不了先以考據(jù)查史態(tài)度求一個真實作者和準確年代。《古詩十九首》為同時代的文人創(chuàng)制合本已無爭論，雖說“人世難詳”但也可約略推知為東漢末期的作品。這兩點遠不能滿足眾多文人和歷代學(xué)究們“知人論世”的評論需要，仿佛脫離了作者生平背景，所有的“批評”就無據(jù)可依，因此顯出極大的恐慌來。撇清論明作者的情況不僅為古人來者立了楚河漢界，繼而還能將個人的推論站穩(wěn)。諸如界定《涉江采芙蓉》為“曹植思甄之作[1]”和“枚乘擬作”兩派先后以詩史文論炮轟對方，以毫無依據(jù)或荒誕不經(jīng)互斥，也出于此因。

《古詩十九首》從名目上就抗拒“確考”：民間詩歌被漢朝樂府采集后合之以樂，成為樂府歌辭最主要的來源。盛于西漢的采詩以“北極燕、代、雁門、云中，南至吳、楚，西至隴西，東至齊、鄭”為域，但總不免有未被采集的詩歌，另有原已入樂后失了標題脫離了音樂的歌辭，后人將此兩種情況下散失不可名的歌辭稱為古詩。雖說不是所有古詩都曾入樂，但“古詩”的身份是在野的。它們被勘錄卻無法尋得集體的來源和流傳情況，從東漢末年開始以流亡者的身份存世至今。古詩已被定了約一千七百年的神秘身份，當(dāng)代閱讀何不以從了這種不明的旨趣？連東漢都說不清漢朝采詩的佚散情況，今人怕也沒必要自尋這種煩惱。單是“標志著五言詩最高成就”的桂冠，就足以壓倒甚囂塵上的考辨之聲，鐘嶸在《詩品》中說：“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一字千金”，[2]略看第一句示意古詩篇屬的話，則很好地說明了每篇之內(nèi)字字珠璣的研讀價值。本著“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3]的民歌精神，本文將著重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細致解讀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文選》內(nèi)輯錄的《古詩十九首》第六首《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第一句從“平凡”出發(fā)，撲面而來的是濃厚的生活氣息。菡萏已成芙蕖，女子搖舟涉水應(yīng)時節(jié)渡清塘。乍一眼看上去便是隨了習(xí)俗民風(fēng)而為之，將個人的情感隱去不留痕跡。隨靈魂出離到身體之外，讓一副軀殼糊涂地移身上舟。許是自己獨撐一條蘭舟，也許是幾人同搖蘭槳。明明是眾人紛紛出行采蓮的季節(jié)，卻全無一點多余的人氣，只寫落落的一個身影。只管自己出門行去，沒裝下半點喧聲。只道“蘭澤多芳草”，沒了漫天的人聲，取之以覆被之勢澤水里相生不絕的蘭草。澤，水積聚的地方，又據(jù)蘭草生長多為四月的時令推算，詩中所述的便大概是在清明和谷雨兩個節(jié)氣之間，想必水澤之間置身透著一陣春末的寒凍。將起篇之因設(shè)在一個極具民風(fēng)的凡俗日子中，奇的是竟能不帶一點旁雜之意，只顧整個兒地陷入香澤芙蓉地里，這個動作就含著一句暗語：今日我出門去，的確是遇上了采蓮贈人的日子，但在意的只有手邊眼前與水涼芳綻相伴的孤我。她不是為熱鬧而去的，若是那么巧就與眾人出門的日子合上了，也不想在夾道人聲里成一樁嬉笑采選的樂事。第一句就已將主人公抽拔出眾人所在的塵世，但已帶點心甘情愿的意思，反正就是長久的一個人在沉靜里，慣了，亦不能自拔。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鼓動著相遺之意的日子里一個人出門本無大礙，苦的偏偏是發(fā)了一個問，還是滋發(fā)于心底，只向自己一人的索問。旁人無從答起也抓不住心意，清齋守素久了早已疏離了當(dāng)下，自問了就把自己逼向了自答。采蓮自然是可以自娛的，拈一枝別在袖間亦能自得芳華，怎就來了這么個問，也怨不得旁人。引人傷心的常是些不識趣的人挑起一個問來，但好在有一個可讓人惱的對象，一股腦地以胸臆間頓生的細憶愁腸責(zé)之，也恰好滅了再想下去的念頭。有的東西偏不是自生便能自滅的，比如情思。不費力地就錨定了，哪兒呢？遠道。至于多遠呢就不重要，反正統(tǒng)統(tǒng)是目光不可及，軒車不可至，近一丈遠一尺無太多差別。“所思”，作為一個代詞使用，只表明此時心之所向，并未點明性別，從此發(fā)端出三種判斷：游子漂泊詩、思婦詩和綜合前兩者說法的“對寫法”。游子表現(xiàn)失意困頓的心緒通過化身為女子的假象，鋪平抒情的鴻溝，用女子細膩情愁的身份完成抑郁感情的書寫。這個說法自然是根據(jù)《古詩十九首》所圍繞的主題——“士人生活上的牢騷和不平，時代的哀愁與苦悶，并無神秘之處”[4]。認為“作詩必關(guān)教化，凡男女私情，相思離別的作品，必有寄托的意旨，不是‘臣不得于君’，便是‘士不遇知己’”。[5]這種解讀反映了文學(xué)的自覺創(chuàng)作時代里男性的絕對霸權(quán)地位，以至于并不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情感訴求存在。《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以東漢為背景，這是一部外戚宦官爭權(quán)史，吏治的日益腐敗、社會的動蕩不安，致使學(xué)仕不能實現(xiàn)。[6]但因此完全剝奪一首女性意圖創(chuàng)作詩歌的存在，就淹沒了文學(xué)發(fā)展的平等性和全面性，任何情感和性別都不為詩歌抒情所排斥，只是在文學(xué)史中所處的位置有所差異而已。第二種說法便較為自然，認為“客子在外，思婦寄物以道相思，乃是很常見的情形，如十九首中即有“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 庭中有奇樹》) 這樣的詩句，更早的則有屈原《 九歌· 山鬼》中的“折芳馨兮遺所思”——女子折取香草香花送給所愛，這是有傳統(tǒng)的。”[7]這種解讀方式完全切入到女性書寫的習(xí)慣中去，并不為“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中可能暗示的男性視角所牽絆，將全詩歸于純粹思婦詩。思婦擔(dān)心丈夫在外漂泊的冷暖，擔(dān)心自己形容色衰而變得憔悴，又疑慮丈夫的背棄不歸，但相同的是孤獨感，因此便正言了，采芙蓉這個動作的女性色彩為這種說法增添了說服力。第三種說法就不考慮任何考據(jù)和討論的問題，站在中間陣營，從客觀的閱讀層面上認為“前四句為居者的女性之詞，后四句則是行者的男子之詞，兩者用對唱的格局互相呼應(yīng)。這樣來讀此詩，頭緒清爽，意境也好。”[8]但在此，被忽視的是明朗單純的口語。劉勰認為《古詩十九首》“直而不野”正是這個道理，這一句毫不費解，說的就是折蓮卻無法將之送到所思之人手里，意思已經(jīng)沒有再考究的必要，但手法卻是值得分析的。既然是口語化，也就是輕易貼近了所有人的心口，挖開感情的關(guān)口，沖破感情傳遞隔閡。詩中也并沒有道明對方為何遠行，也沒有說到底去了何處，這些信息隱去就將感情集中引向了一路上去。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作者并沒有直抵感情抒發(fā)的高峰，而是走了一點上坡路，感情也趨于和緩，從采蓮開始爬坡，到采蓮而無所得，再把視線拉長，探向了漫浩浩的遠方。視點的發(fā)出處到底是什么地方，據(jù)“望遠鄉(xiāng)”路漫漫為距離，可斷定為非故地，且為遠處。這一句的布局“如落花回風(fēng)，將飛更舞，終不遽落，如慶云在霄，舒展不定。”[9]，“理名句順，氣斂神藏，是謂平淡”。[10]收束并延宕的手法增加了抒情的力量，作用相當(dāng)于吐氣之前深呼吸：動作幅度不大，也沒有讓讀者看出蓄勢的痕跡，只平穩(wěn)地留在緩進當(dāng)中，放松了對詩中劇情性畫面的追逐，全詩至此拂起一陣和風(fēng)，意圖是不求一個明白的，漫漫遠方道不出一個對象。只消是“舊”并“漫”，就牽制著所有人張揚的情緒，不迫不露。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憂傷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時代之中被世情所逼分異兩地，而這種感覺需一直延續(xù)下去，直至終老。妙處在于精簡，“《十九首》深衷淺貌，短語長情”陸時雍在《古時鏡》里這樣評論。最后一句，“詩至此，始可謂言之有物矣！”[11]作者同讀者，都只能在感情的波瀾而不是理性的思辨中達到一個終處。曾有人貶斥這首詩有傷風(fēng)化，不益于教化風(fēng)俗，根據(jù)就是這最后一句。既沒有對黑暗社會的揭露，也沒有表達作者豁達的世界觀，以此必流入感傷頹廢。可是本人認為，在讀詩歌，尤其是緊挨著詩三百時代的古詩，要求詩歌反映人生宏大價值的意圖是有違民歌精神的。百姓生活就是希冀靠近“樂”的，若“哀”擋不住了，就來一句呼喝，勢必要把心頭的氣給嘯出來，這才是民風(fēng)。單純、極樂、極哀，留著消極的哀婉慢慢散發(fā)著毒性，可是沒人會說這不是一次迷人的受難。

全詩共八句，構(gòu)成了一條情感行走的路線：憂而出行—得蓮起問—憶得漫漫—憂傷終老，從憂傷出發(fā)，不覺又走回原地，這條路線是封閉的，并沒有一個出口。全篇構(gòu)成一個回環(huán)式的感情困局，旨在訴求作者永尋而終不可得的解脫，使憂傷的情感被梳成了打不開的結(jié)，愁腸萬分，無可斷絕。醇厚的民風(fēng)里，嗜思君成癮，這成了《涉江采芙蓉》迷人之處的解。

注釋：

1.木齋.論《古詩十九首》與曹植的關(guān)系——兼論《涉江采芙蓉》為曹植建安十七年作[J]. 社會科學(xué)研究. 2009（4）

2.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第4頁

3.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第10頁

4.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第17頁

5.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第17頁

6.戴紅梅.《古詩十九首》孤獨意識探析[J]. 韶關(guān)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 2007（28，4）：第25頁

7.顧農(nóng).讀古詩札記二則[J]. 書品. 2002(5)：第61頁

8.顧農(nóng).讀古詩札記二則[J]. 書品. 2002(5)：第62頁

9.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第189頁

10.黃子云.《野鴻詩的》

11.劉熙載. 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參考文獻：

[1] 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

[2] 劉熙載. 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