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用音符思考生存、用節律映現時代、用聲音沖擊陳規刷新感受。當中國音樂人走在民族語匯和西方語境的雙橋上,每一腳的背后都留下了無數艱辛的拷問。在中與西的邊緣,并置或對峙,融合或重組,他與他,作品與作品,在不同的時空和地域間對話?!钤诋敶哪阄?,應該如何關注身處東西文化碰撞中的當代音樂人、作品、事件和現象?
莫五平/芬尼豪:你倆約好的嗎?都沒來
莫五平是那種人,盡管此時身處另一個空間維次,依然一如既往地堅持尋找理想的精神歸宿,可能不會輕易改掉那嘴里叼煙的習慣。他與著名的譚盾同時生于1958年,都是湖南老鄉,西方人認為他是一位很值得尊重的中國當代音樂人。
在2011年9月上海音樂學院當代音樂周期間,莫五平和被譽為“新復雜主義”代言人的英國作曲家芬尼豪(Brian Ferneyhough,1943- )是本應出席卻都不在現場的主角。芬尼豪在當今西方音樂界如同一面“被包圍在遼闊空間”的旗幟,他名聲顯赫,卻從不流俗茍同而甘愿忍受孤寂。
不見與見
相見,可以不是面對面的事情?!澳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保▊}央嘉措)。
早在二十多年前,莫五平與芬尼豪曾首次“聚首”。1988年10月26日在香港舉行的亞洲青年作曲家大獎賽上,莫五平當時是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青年教師、羅忠銀教授的學生,以作品弦樂四重奏《村祭》在七百多部作品中勝出,奪得第二名。當時評委會的規格很高,包括著名作曲家林樂培、周文中、武滿徹,還有芬尼豪。
之后,兩人同時跟荷蘭新音樂團(Nouvel Ensemble)結下不解之緣。荷蘭新音樂團是歐洲最具典范意義的現代先鋒音樂演奏團之一,以獨樹一幟、大膽而富有趣味的跨界音樂編排而享譽全球。在阿姆斯特丹,新音樂團成立于1980年,該團以其新穎多元的樂器組合聞名于世,如在常見的幾件管弦樂器上添加曼陀鈴、吉他和豎琴等,目前已經是歐洲最出色的室內樂團之一。多年來在他們的積極促進下,頻頻向當今最炙手可熱的音樂家委約新作品,其中就包括芬尼豪——甚至該團以能出色完成芬尼豪的作品演奏為榮并常常以此作為巡回演出的保留節目。除了演奏大量優秀的當代西方音樂作品之外,荷蘭新音樂團還積極與東方音樂家合作,熱情向中國、巴西、中東等地的優秀音樂家委約新作。荷蘭新音樂團與中國音樂人的合作要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其中的重要紐帶正是莫五平。
那年在香港,新音樂團藝術總監歇爾·邦斯(Jo?l Bons)先生聽了莫五平的《村祭》后很欣賞,并將優秀新作推薦到次年在荷蘭舉辦的國際現代音樂節上演。緊接著,邦斯到中國大陸來并邀請中國新生代作曲家們于1991年到荷蘭進行交流,那時,莫五平已經到法國自費留學,身處一個與芬尼豪接近的地理文化環境。促成一批嶄新的作品同時亮相西方:莫五平《凡I》、瞿小松的歌劇《命若琴弦》、陳其鋼《抒情詩Ⅱ -水調歌頭》、何訓田《幻聽I》、郭文景《社火》和室內歌劇《狂人日記》、譚盾《圓——為四組三重奏》、許舒亞《秋天的隕落》。照溫德青的話:“中國政府應該給新音樂團頒發勛章,因為他們為中國新音樂事業做出重要的貢獻”。
秋天的拒絕
秋天,當代音樂周如期舉行。與中國有著二十多年交情的荷蘭新音樂團受邀來滬,因為他們敢于挑戰演奏芬尼豪,于是順理成章地將我們與這位西方當代音樂泰斗級人物的距離拉近。
芬尼豪成為音樂周的特邀駐節音樂家,大家對他的到來翹首以盼。在音樂周開幕時芬尼豪沒現身,直到9月28日上午他專場講座開場前,教室里已經滿當當人頭攢動,大家才接受芬尼豪失約的事實,他還是選擇與中國擦肩而過。
有些人的沒來只是“沒來”這件事本身,而芬尼豪的缺席,似乎還另給出了一些“沒來”之外的姿態。芬尼豪是一位極其理性的人,他在創作之前通常要問自己幾個問題,比如為什么要這么寫,為什么要選擇此而非彼等。這令人想起貝多芬一生愛自問自答“非如此不可么?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那么芬尼豪為什么最終沒來呢?
這只是猜想。仿佛聽到芬尼豪這樣自言自語:“有三個理由促成我的最后決定,一是那位我很欣賞的莫五平他不會到場,他拒絕世俗的方式真夠決絕的,不想看就索性一走了之,我自愧不如,我也不想看很多東西,如不想去就不去了;二是,前兩天遇見那位意大利作曲家斯特凡諾·爵瓦索尼(Stefano Gervasoni),當他提起2009年的上海之行很沮喪,在他專場音樂會上,由于中國的演奏家沒有領會他簡單與簡單悖論的創作意圖,音樂完全走樣,令當日出席的意大利領事和作曲家很尷尬,如坐針氈,他讓我去中國千萬要謹慎而行;三是,這次音樂周組委會把我與中國作曲家譚盾放一起,嗯,我覺得欠妥,有一回在倫敦聽音樂會,上半場聽到譚盾的作品令我不適,甚至影響到我聽下半場的興致。所以中國,還是決定不去了?!?br/> 當晚芬尼豪專場音樂會“復雜與表現”著實令人興奮不已,所有的理論化現為音符,充滿說服力。之前當代音樂周的藝術總監溫德青就說:“聽了芬尼豪,你就不再懼怕什么現代。”當然這句話對從不懼怕當代的人是沒有意義的。音樂會上演芬尼豪的六部代表作品,如《花腔》(1966年,為雙簧管和鋼琴而作)、《定理·記號·警句》(1981年,鋼琴獨奏作品)、《時間與運動的研究I》(1977年)、《伊卡洛斯的墜落》(1988年,為八件樂器)等。選擇芬尼豪,不論你是演奏還是聆聽或研究,就如同選擇了攀登“珠峰”,許多西方優秀的演奏家一聽到芬尼豪的名字都退避三舍,因為如果你想演奏他的作品意味著你要花上同等的作品十倍甚至更多的時間精力來對付。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天整個場子特別興奮,演奏家在臺上仿佛全身發光,人們完全被芬尼豪擊中,能聽到的不是字面那些復雜的技術,音樂語義是復雜但是傳遞清晰直接,感覺到芬尼豪精心設計了迷宮般的線路,但是在構筑堆砌的同時也在消解,其音樂性中有相又相中有性, 引人入勝。作曲家陸培感覺是:“雖說號稱復雜派,但作為一個音樂會聽眾,我聽來似乎這音樂是那么的簡單?!狈夷岷勒J為音樂基于人的本性,體會音樂就如同體會呼吸,很日常又深不可測。
音樂會之后,大家就芬尼豪引發熱烈討論。作曲家朱世瑞說:“如果選擇芬尼豪,就已經代表了你不一般的態度?!闭且驗樯弦舢敶魳分懿灰话愕氖止P,提升了其水準和定位。即使在西方,這樣有國際水平的芬尼豪專場音樂會都是很難得一聽的。不過,芬尼豪不需要鮮花與掌聲。
哭,不凡
同樣,鮮花與掌聲在莫五平面前也顯得蒼白多余。
當年,法國時期是莫五平創作上最重要的時期,也是這位作曲家在生活上最困難的時期。他在1991年2月的一封家信中寫道:“現在我真的發現寫作環境很差。作品能寫完就是勝利了,我不敢再有多高的要求……現實不如人意……真的害怕寫出來的作品有一股餐館味?!本瓦@樣,他完成了《凡I》,不久又開始了《凡II》的創作。
音樂周閉幕的那一天——2011年9月29日周四的下午,有一場“中國、日本、荷蘭當代音樂會”,本來我不是很想去,因為沒有值得期待的新作品,后來想到有莫五平的《凡II》,還是決定去?!斗睮I》原本是第二曲,心想聽完1b2fbd1daf8bf2fbce82c81a1a2cef3f85a86ef8d88d05a76c5c1fbe70b0e097就差不多走,但《凡II》臨時被調整到最后一曲。莫五平的作品暗藏一種儀式感,聆聽他的作品也需要一種特殊的重力。寂靜中,一聲干枯的鋼琴刮弦顯得格外蒼涼,莫五平的音樂有一種聽一遍就浸入血液的不凡之力,與《凡I》最大的不同是那個人聲被去掉,民歌曲調《三十里鋪》若隱若現,像似極度無奈,又感到一種莫名的蕭瑟。想起里爾克的詩:“葉片在落,像從高空一樣落。仿佛遙遠的花園已在天上衰朽,它們落著打出手勢說‘莫’?!?br/> 在1992年3月的家信中,莫五平還寫道:“我不想得到太多,而失去最根本的。”話音落下時,距離他生命終點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這是荷蘭新音樂團在本次音樂周上的最后一場演出,他們因為熱愛藝術而不惜付出,還有,他們對莫五平這樣的中國藝術家有深厚的感情,十二位演奏者表現非常投入。音樂壓著心,有點透不過氣,大家都知道,前面幾部相差二十年的新作品都比不上這最后莫五平的一部舊作。結束時,溫德青致辭感謝,突然哽咽,與邦斯先生抱頭而哭,他后來說:“邦斯先生居然還戴著莫二十年前送給他的領帶來聽他的音樂!邦斯的情義讓我不能自己!”
整個場子一片寂靜,無聲的淚落下,人們不舍離去。
凡?不凡!莫五平、荷蘭新音樂團、邦斯、芬尼豪、溫德青……
外面天色灰暗,居然下起連綿陰雨。沉默著往雨里走著,淚痕又打上雨,濕到內心,這是當代音樂周一次有分量的結束。
世界在落,好在,總有那么一兩個人,他們伸出那看上去柔弱的手,以無限溫存一把抓住這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