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地區,自古以來一直以生態環境保持良好著稱于世。千百年來的經濟活動之所以沒有對自然造成破壞,與自然保持良好的共存和諧關系,是與這些少數民族的生態文化密不可分的。在建設生態文明的時代背景下,對黔東南民族生態文化進行理論重估,以文化制約人的經濟行為,構建和諧生態經濟,從而為實現民族團結、繁榮、發展提供內在的理論支撐。
關鍵詞:黔東南;民族生態文化;生態經濟;價值重估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2)03-0063-06
美國文化生態學家斯圖爾德認為,任何一個民族,都必須從他所處的自然生態環境中獲取生命物質,去滿足該民族的生存、繁衍和時代延續的需要[1]。在與自然的長期共存共處中,每一民族都根據自己環境差異而創造出獨特的生態文化。在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地區,自古以來一直以生態環境保持良好著稱于世。千百年來的經濟活動之所以沒有對自然造成破壞,與自然保持良好的共存和諧關系,是與這些少數民族的生態文化密不可分的。從生態的層面而言,黔東南保持著令人驚嘆的原始風貌,生物資源異常豐富,民族風情多彩迷離,是一個美麗富饒的理想家園。然而,由于黔東南地處“兩欠”地區,貧困與落后一直成為揮之不去的時代陰影。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民族生態文化所體現的出來的先進性,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忽視、甚至懷疑。盡管黔東南被西方人譽為“人類疲憊心靈的最后家園”,但在現實中,人們看重的是物質的豐裕,而非精神的豐裕。甚至懷疑精神的豐裕、原生態文化的保存完好,是以犧牲人類文明進程為代價。
國發2號文件指出,要把“三州”民族地區建設成為承接產業轉移、旅游休閑度假、民族文化保護和生態文明示范區。對于黔東南而言,中央要求將之建設成為生態文明示范區,標志著黔東南的民族生態文化的內在價值已逐漸被重視。黔東南不僅屬于貴州,更屬于中國,乃至屬于整個人類。因此,必須從整個人類的角度,重新審視、發掘黔東南優秀的民族生態文化,用文化制約人的行為,使之成功實現傳統與現代的轉換,為建設一個具有示范性質的生態文明示范區提供重要的理論支撐。
一、森林·家園:黔東南民族生態文化的核心體系
森林是人類祖先的最初搖籃,也是人類自己的家園[2]75。進入農業社會以后,人類大規模砍伐森林,奪占森林的位置,翻耕土地,種植農作物。對于整個人類而言,農業起源之前,“地球表面分布著大約62億公頃的森林,而如今只剩下43億公頃,森林面積大約減少了1/3”[2]75。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里,隨著全球人口數量的翻番和經濟增長,人類對地球資源的索取變得異乎尋常的巨大。砍伐樹木快過樹木的生長,過度放牧造成草原的荒漠化,超量開采水資源使得地下水位下降、河流干涸,耕地土壤的流失速度超過了新土壤的形成速度,使土地漸漸失去固有肥力。人類文明的進程伴隨著森林銳減,生態的惡化的進程。
中國幾千年農耕文明,同樣也是伴隨犧牲森林的代價而發展的。考古證明,距今約8000至3000年前,黃河流域是一個河流縱橫,森林茂密,野象眾多的沃土[3]36-42。然而經過幾千年的過度開發,最終變成今日黃沙莽莽的今日格局。
在人類文明滾滾進程中,黔東南的森林生態似乎是一個奇跡。據班固《漢書·地理志》載,在湘黔交界的侗族聚居地區一直富有“山林之饒”。① ①愛密達. 黔南志略,南京大學館藏清光緒刻本, 卷二十八。到了清代乾隆年間,《黔南志略》仍載:“郡內自從清江以下至茅坪二百里,兩岸翼云承日,無隙土,無漏蔭,棟梁木角之才,靡不具備。”② ②(漢)班固. 前漢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即使在今日,黔東南境內仍然森林密布,河流眾多,土地肥沃,雨熱同季,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空氣清新濕潤。全州森林覆蓋率達62.87%以上,為全國重點林區。有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級森林公園、國家級生態示范區、國家級植物基因庫,被譽為“綠色凈土,生態王國”[4]。
黔東南保持如此良好的生態環境,是與生活在其中的民族生態文化密切相關的。在苗族、侗族等民族的古老記憶中,樹木與森林是孕育人類祖先的始祖。苗族古歌《妹榜妹留》載,人類祖先妹榜妹留(蝴蝶媽媽)即為楓樹所生。侗族《人類起源歌》中則說:“ 起初天地混沌,世間還沒有人,遍野是樹蔸,樹蔸生白菌,白菌生蘑菇,蘑菇化成河水,河水里生蝦,蝦子生額榮;額榮生七節,七節生松恩。”③ ③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學藝術研究室編.民間文學資料集·第一集[G].1981年內部版,第28頁。侗族把人類最初的男人“松恩”說成是脫胎于節肢動物和浮游生物,認為這些節肢動物和浮游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本源和母體。這個本源和母體即是由樹蔸、白菌生成的蘑菇以及由蘑菇化成的河水。由此可見,在侗族先民的思想體系中,人的生命是從樹蔸開始,經過白菌→蘑菇→河水→蝦子→額榮→七節→松恩(人類)。
正是黔東南的苗侗人民存在朦朧而遙遠的“母樹”情結,則森林在其最深層的生態文化體系中,成為其最核心的部分。他們愛護森林,保護森林,將森林看成自己棲居的家園。正如雷山毛坪苗族古歌所唱:“人依賴稻谷生存,稻谷出自梯田,秧苗靠水灌溉,水離不開森林。”④ ④愛密達. 黔南志略,南京大學館藏清光緒刻本, 卷二十八。為了更有效地保護森林,毛坪人除了將森林分類并用村規民約保護外,對森林神性信仰的敬畏也起到了積極的保護作用。毛坪人認為,荒山和次生山林沒有山神,只有森林茂盛的地方才有,而且森林越茂盛越靈。為避免山神發怒,造成人員傷亡,毛坪人在采伐前,要臨時設一山神菩薩,殺雞涂血于石上,并點燃香紙,以飯、肉、酒進行祭拜,請求山神大發慈悲,準予采伐,并保佑采伐人員不出傷亡。采伐過程中,不準高聲喧嘩,不準唱歌、吹口哨等,以免激怒山神。在毛坪,人們越是害怕山神,越是森林茂密的地方,人們越不敢去破壞,而越繁茂的原始森林涵養水源功能越強,流出溪水越大,越有利于梯田的灌溉。岜沙苗族熱愛自然,親近樹林,崇敬樹神,認為每一棵大樹都是一個靈魂,是祖先的化身,依然故我地維護祖先千百年來珍愛樹木、保護森林、維護生態的傳統,使人與自然環境一直處在良性協調中。值得一提的,禿杉是我國受法律保護的瀕于滅絕的珍稀物種,科技部門為它們的繁殖作出了艱辛的努力,但收效不大。而在雷公山自然保護區的格頭苗族村寨,卻連片生長著大量的禿杉。格頭人將禿杉視為自己的保護神,老樹自然死亡要為它送葬,從而確保禿杉大量生存[4]。
人類的祖先在森林中生活,并以森林為基礎,建構了自己的生活空間。對于林中人來說,森林是家園,也是生命和權力的源泉。這就是森林中人追求和崇尚的文化[2]91。當人類進入文明時代,這些曾經的林中人遷移到森林之外后,完全忘記了森林的存在,因而萌生針對森林開發的概念。為了彰顯作為人類的業績的文明,林外的文明人將曾經是美好的家園的森林,視為具有剝削價值的資源實體。正如斯科特指出:“實用主義者的話語中用‘自然資源’代替了自然就反映了他們只關注自然可為有用的那些方面。當此類邏輯應用到自然界中時,一些植物或動物就被認為是有實用價值的,而與他們競爭,獵捕它們或者減少這些有實用價值物品產出的被劃入另一類。有價值的植物是‘莊稼’,與它們競爭的則被貶為‘雜草’,吃它們的被貶為‘害蟲’。樹有價值因為出產‘木材’,與它們競爭的則是‘雜’樹,或者‘矮樹叢’。”① ①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學藝術研究室編.民間文學資料集·第一集[G].1981年內部版,第7頁。在這樣的背景下,那些涉及人類與森林的相互影響的關系幾乎全被遺忘了,他們只“關注偷獵,因為這會影響到木材所帶來的財政收入以及皇家獵狩,但是有關森林其他眾多的、復雜的、可協商的社會用途,如打獵、采集、放牧、打魚、燒炭、挖設陷阱捕獸、采集食物和貴重礦物,以及森林在巫術、崇拜、避難等方面的重要作用被忽視了”。② ②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學藝術研究室編.民間文學資料集·第一集[G].1981年內部版。
然而,苗侗人民所關注的遠要比這些 “文明人”的視野要廣闊的多。他們愛護森林,崇拜森林,但并不是不加利用,而是著眼于森林界更加廣闊的生態系統。這從臺江九擺村苗族150年前的“議榔”榔詞可見一斑:“我們的地方大得很,乘涼的風景樹、山上的朗科(即草木)不能亂砍亂割;河中、田中的魚蝦可以撈,但不要將魚蝦撈盡,野豬和山羊可以打,但不要將他們打盡;山上的草藥,可以采來治病,但不要將它們拔盡。茅草長在山上,茅草是用來喂牛的,喂牛做什么,犁田和打架。青菜除了人吃就是喂豬,到年我們才得殺,喊親戚們來抬。哪個有違反,像雷公果樹吃苦頭,人矮得像馬桑樹,爬嶺也爬不過去;哪個有違反,谷也不發,種秧也不長,放魚不繁衍,有米無人吃,有衣無人穿。”[5]130榔詞中不僅有適度的采伐利用觀念,同時對大自然進行立體的循環利用。
正是少數民族將森林視為養育自己的家園,將樹木視為自己庇護神,才使得在開發中懷著一種深深的感恩敬畏,而不是貪婪地向森林進行無盡的索取。人們采伐木材的同時,同時也酷愛造林。如苗、侗、水等民族,每年春季,都要過“買樹秧”節;鄉場集市上,總是擺著大捆大捆健壯的杉秧果苗;中老年人買苗為子孫造林,未婚青年男女則互換樹苗作為戀愛信物。有人家生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長輩親人都要為其種上100株小杉樹,18年后孩子長大,杉樹成材,即以成年杉樹為其操辦婚事,當地稱此習俗為“種十八年杉”。黔東南清水江流域流傳著的一首民謠唱道:“十八杉,十八杉,妹仔生下就栽它,姑娘長到十八歲,跟隨姑娘到婆家。”[8]22苗族、侗族居住的山區,杉林遍野,與此風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二、生態文化的實踐:生態經濟的重建可能
生態經濟是指能夠滿足我們的需求而又不會危及子孫后代滿足其自身需求的前景的經濟。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實現將“生態學凌駕于經濟學之上”[9]。生態學家深知,地球生態系統不僅為人類提供產品,也為人類提供服務,并且更為重要的是,后者的價值往往高于前者。
生態經濟概念的提出,盡管至今已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但現實中很難真正徹底地推行生態經濟的理念。究其深層的原因,不是人們對傳統經濟對自然生態的破壞沒有深刻的認識,也不是人們不想擁有一個良好的生態環境,而是在現實中缺乏生態經濟運行的文化生境。
從傳統經濟學的產生開始,經濟學家已經為經濟活動的運行定義了一系列的法則。即在經濟活動中,“人類行為是完全合乎理性的”[10]理性人“對最大利潤的計算激勵著他的行為,他的渴求漫無止境”[11]。正是人們對“利潤之神”的追求,導致了一切的生態環境的惡化。蕾切爾·卡遜于1963年就指出:“當今世界崇拜速度和數量,崇拜快捷地賺取利潤,這種盲目崇拜滋生了滔天罪惡。”[12]她指出,導致嚴酷生態問題的罪魁禍首是為了快速獲取經濟回報而將自然蛻變成工廠一樣的組織形式。
在一個追求經濟高速增長的社會,生態經濟對未來的關心,無疑會淹沒在當下的利益狂潮之中。
在黔東南苗族侗族地區,支配人們行為更多的是當地生態文化的價值取向。在這些沒有受“經濟人”文化影響的“偏遠”地區,民族經濟的主要動機盡管是要滿足當前的物質需要,但這并不是全部的目的。正如弗思指出的:“經濟組織是一種社會化反應,而不是個人反應。他們賦予食物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它能充饑,還在于用來表達他們對親戚、酋長、祖先應盡的義務,用來表示他們殷勤好客,用來顯示財富,用來為他們的兒子找配偶。”[13]67人的經濟行為總要受文化的制約。弗朗索瓦·佩魯指出:“經濟體系總是沉浸在文化環境的汪洋大海之中,在這種文化環境里每個人都遵守自己所屬的規則、習俗和行為模式,盡管未必完全為這些東西所決定。意義比較明確的價值,使某些目標處于相對優先地位,對于這些目標的追求,激勵著每一個人對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但是他們也可能提出反對意見,采取阻撓行動,抵制這種發展。”[14]人是經濟的真正載體,經濟是由人的行為和表現來推動的,而人的行為又是由其所屬的文化體系支配的。
沉浸于民族文化體系中的民族經濟,“利潤”最大化的追求沒有任何市場。正是對“利潤”追求的弱化,才使人們對自然萬物深沉的愛得到完全的實現。在貴州從江岜沙,盛產柴禾,但是這里的居民每次出賣時僅售1擔,從來沒有人整車出售。雖然柴禾出售越多,獲利越大,但是這里居民對此并不認同,在他們眼里,最重要的是保住這里的山林。在貴州黎平黃崗侗寨,一般在糯稻收割完畢之后,每塊田都要留下若干稻谷不予收割,有的老人還要將谷芒用火燒掉,以利于飛鳥取食,讓飛鳥在饑餓的時候不至于餓死[15]174。這種觀念在不惜竭澤而漁的現代經濟社會,不啻于一種不可理喻的“愚蠢”行為。
在黔東南清水江流域,林業經濟曾經自從明代以來繁榮了數百年。然而,數百年的木材持續輸出,并沒有造成森林破壞,水土流失,引發洪災,而是依然青山綠水。其根本原因,即在于該地域的苗侗民族文化對于市場經濟中“利潤最大化”的制衡。苗侗居民利用樹木的觀念與其他的木材商不同。木材商只要賣出好價錢,絕對不會吝嗇殺雞取卵,但苗侗居民利用森林里的木材,卻講究節制。每年僅僅砍伐那些按規矩應該砍伐的樹木,可以少砍伐,但不許多砍伐。因而,在苗侗地區很少對林地“剃光頭”。這是因為在苗侗居民追求的是自然環境生態安全,而不是追求最大的“利潤”,一旦“主伐”導致山體滑坡,即使木材買了好價錢,倒下的山體有再多的錢也無法恢復[15]。
人類知識的根本目的在于維持人類長久地生存繁衍,然而隨著時代的劇烈變遷,物質發展已經導致了人們對知識終極目標的淡忘[16]。在現代社會,以滿足人類欲望為前提的市場經濟目前已陷入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之中,它要維持并發展就必須不斷鼓勵人們更多更快地消費商品,而過量地消費又將導致資源短缺、環境惡化等嚴重后果,這就不單會遏制市場經濟本身,還將危及人類的生存。正是由于近代人長期注重個人欲望的滿足所導致的對其自身終極目標的遺忘,忘記了人類所做的一切都必須服從于人類長期生存、繁衍這一偉大目標,從而導致了生態危機的產生。
在現代社會,人們對生態經濟的發展是悲觀的。英國經濟學家佛朗西斯·凱恩克羅斯悲觀地指出:“許多人希望經濟的增長可以實現環境的改良。從真正意義上講,這一點永遠也不能實現。大多數的經濟活動都是將資源和原材料用光;反過來,又產生了地球必須吸收的廢料。所以,綠色增長只是癡人說夢。”[17]現代經濟體制下,由于人類對利益的極度追求,人類活動注定了生態危機發生的不可避免的歷史宿命。
而在遠離現代經濟的黔東南,為生態經濟的重建提供了可能。生活在黔東南的侗族傳統的農耕經濟,就是一套高度循環生態經濟體系。每一個侗族社區,不僅經營農田、魚塘,還要經營森林和大型牲畜的飼養,還要喂養各類家禽。侗族的傳統稻田,事實上是一個天然澤生生態系統的縮版。他們種植的是以高桿糯稻為主的水稻。同時,稻田中,還養著魚,放著鴨,以及螺、蚌、泥鰍、黃鱔等等。野生的茭白、水芹菜、蓮藕等植物也在此生息。據調查,一塊稻田中,并生的動植物多達100多種。值得一提的是,稻田中,除了水稻、魚、鴨歸耕種者收獲以外,稻田中自然長出的所有生物資源,村寨中的所有侗族鄉民都有權獲取和分享。由于這些半馴化的動植物都有特定的使用價值,其中有一半以上可以作食物,另一半可以用作飼料。因而這些生物,不會像在漢族的稻田中那樣,作為雜草除去,或是作為害蟲清除,而是精心地維護下來,并加以利用。人在其間的角色,僅止于均衡地獲取,適度的利用,以便確保這些生物物種都能夠在稻田中繁衍生息,并長期延續,從而實現人類可持續的長期利用[18]。
據羅康隆教授對侗族地區種植糯稻的傳統稻、魚、鴨復合農業實地調查統計,1畝稻田,僅從稻谷的產量來看,種植雜交水稻產出1200斤,傳統糯稻600斤,雜交水稻單位面積稻谷產量的確高于傳統的稻、魚、鴨復合模式的產量。但從總的效益來看,雜交水稻的種植除去化肥農藥等收益610元,而侗族傳統稻、魚、鴨復合模式1456元,是雜交水稻的2倍多,而這還沒有計算雜交水稻所用農藥、化肥對自然生態的破壞[19]。上述計算是一個理想的計算,如果按照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計算,農民種1畝雜交水稻僅賺7.5元,效益更為低下[20]。
在人類學家看來,經濟選擇的合理性受到文化條件的深刻制約。“建立他們經濟生活的種種欲望有很多是非物質性的。……如美洲西北沿海的印第安人,在盛大的宴會上為了當眾損傷對手的面子,不惜毀壞他自己最珍貴的財物。這完全是經濟行為,其中包含個人對如何使用他的財富做出選擇。但是這一行為并不是在以得到最大的物質滿足為經濟目標的觀念指導下作出的”[13]68。人是文化的動物。法國社會學家杜爾干指出,文化是我們身外的東西,它存在與我們的個體之外,而又對人施加強大的強制力量。文化價值系統,影響了人們在經濟行為中的利益觀念,集中反映了對象與人之間的利害、禍福等關系,也反映了人們對事項大小、輕重、緩急等方面的判斷。從而決定了經濟行為中人們對利益的選擇,影響著人們的決策,使人的利益目標確定下來,并在目標的實現過程中對利益目標及其實現方式進行調整[21]。正是如此,索曉霞稱貴州高原少數民族的這種文化制約的傳承運行的良好機制為“無人駕駛的機車”[22]。來自黔東南的事例表明,在文化價值取向的強大制約之下,人們放棄對物質欲望的極度渴求而邁向未來的生態經濟,并非沒有可能。
三、并非生態烏托邦:黔東南存在的人類學意義
20世紀70年代,美國環保作家歐內斯特·卡倫巴赫(Ernest Callenbach)出版《生態烏托邦》,小說描繪了一個生態精密、技術可行、制度創新、社會和諧的理想圖景,被譽為未來社會的“生態烏托邦”。40多年的時間過去了,人們一直在追問:這樣理想藍圖真的是一幅難以實現的烏托邦嗎?
當西方人在西方追求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陷入困境之時,被西方人譽為“人類疲憊心靈的最后家園”的黔東南的發現,無疑為生態烏托邦的尋找,投下了一絲曙光。
生態烏托邦倡導既尊重自然又發展不排除高技術的穩態經濟,也不想替代私有制,而是在未根本動搖既有體制的條件下關注可持續性問題。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指出:“我們正處在一種推進工業循環之中。但是這一循環正遭到這一極限的反對:全球氣候變暖,給我們合成氧氣提供魚類資源的海水酸化,耕地林地退化,城市污染,水體污染。如果地球和我們人類想要繼續存在下去,我們的現代文明必須采取新的生活模式。”[23]1
這種在四十多年前卡倫巴赫呼喚的“新的文明”正向人類降臨,那就是“生態文明”。黔東南作為“生態文明實驗區”,盡管是近幾年的事件。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苗族、侗族等人民其實一直在遠離主流社會,過著一種真正的綠色生活。
《生態烏托邦》中所描繪的藍圖,其實就是黔東南的少數民族生活的最最真切的記錄。在這理想的烏托邦內,“人們不以能在多大程度上主宰地球上的生物伙伴為樂,而是以能在多大程度上與它們平衡生活為樂。”[23]57 “生態烏托邦人把樹木看成一種幾乎具有人類感知能力的活的生命。”[36]74這種與自然平等相處,把森林看成有鮮活生命的實體的理念,正如前文指出,在苗族侗族等民族中已經早已存在。除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之外,《生態烏托邦》還描繪了人與人的關系:“生態烏托邦人復雜的、高度個人化的鄰里和擴展家庭生活方式,及其帶來的安全感和信賴感,是他們付出了匿名和自由的巨大代價才換來的。一位醫生告訴我,生態烏托邦人有種感覺,即‘永不孤獨’。”[23]187-188這種人與人的和諧,族與族的和諧,正如前文已指出的,在黔東南的個民族之間已經存在了上千年。
不可否認,黔東南苗侗地區現代化水平較低、物資財富的積累遠遠不如其他地區,但是物資的“貧困”并不代表精神的“貧困”,反之,現代文明發達的物質的“豐裕”往往卻是以精神的“貧困”為代價。更何況,這些“貧困”只是相對于現代文明對財富的沒有止境的追求而言的,并非絕對的貧困。在一個不以積累資財多寡來確定社會地位的社會,“貧窮”自有不同的意義。換句話說,以無窮欲望和物質資財匱乏來衡量的“貧窮”,只是現代文明的產物[27]10。黔東南的生態存在的意義,即在于其民族生態文化留給我們的千年召喚:只要人類不以物質利益的最大化作為社會的終極目標,那么依靠自身生態文化的調適與制衡,生態經濟的烏托邦之路,并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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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