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歷史的所有好奇,都來自對當代的困頓和疑問。”從《激蕩三十年》《跌蕩一百年》到向中國歷史更深處回溯的《浩蕩兩千年》,吳曉波第一次整體梳理了中國歷代的經濟治理邏輯。他認為,中國的經濟制度變革,若因循守舊,當然不行,而如果全盤照搬歐美,恐怕也難以實行。能否在傳統國情與普世規律之中探尋出一條中國式的現代化之路,是我們這代人的使命。
◎中國人是否真的“輕商”?
中國人是一個善于經商、樂于經商的民族。在遠古時期,人們就追求世俗生活,樂于此道,并以“商”為國號,此后歷代,都有工商繁榮的記錄。早在漢代,哲學家王符就說自己所處的時代,從事工商業者十倍于農民,商業流通之盛達到“牛馬車輿,填塞道路”的程度。明清以降,“儒賈合流”,連知識精英也不再恥于言商。晚清的龔自珍記錄說:“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口必有賈,三十家之城必有商。”因此,說中國人“輕商”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誤會。
從經濟要素上分析,中國有發展工商經濟的無數優越條件。這里有最早也是維持時間最長的統一市場,與歐洲中世紀之前的封閉分割、自給自足式的地方領主經濟全然不同。也正因此,早在唐宋時期,就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群,長安、洛陽及臨安都是人口過100萬的超級大城市;同時期的歐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不過10萬人。中國有舉世聞名的四大發明,科技水平遙遙領先于其他地區。這里還發生了最早的農業生物革命,宋代水稻和明代棉花的普及造成了人口的大爆炸。中國是第一個人口過億的國家,龐大的內需市場為工商生產和流通創造了得天獨厚的環境。中國還在工商制度創新上擁有很多世界紀錄,元代出現了世界上的第一張紙幣,宋代出現了第一批合股公司和職業經理人階層,清初則出現了糧食期貨貿易。此外,中國還有非常健全的鄉村自治體系,有世界上最富有、人數最為眾多的商幫集團。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是工商經濟最為發達的國家,是世界經濟的發動機。早在10世紀的宋代,GDP總量就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到明清時,中國仍然保持著經濟規模第一的地位,擁有最高的糧食產量,棉紡織業的生產規模是英國的6倍。
然而,無比悲哀的是,如此早慧而發達的工商經濟,卻保持了長達千年的“高水平停滯”。
更讓人困惑的是,在全球經濟規模第一的國度里,從事工商業的商人階層卻成了一個被妖魔化、邊緣化的族群。他們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自《史記》之后,正史之中幾乎沒有完整的記錄。在清代,山西商幫控制了中國的鹽業、邊貿和金融業,其財富總和相當于中央財政收入的兩倍,可是在536卷的《清史稿》中,被記錄在案的晉商僅一人而已。
◎是誰在“抑商”?
國學家錢穆在他講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提出“從這兩千年的歷史中,我們可以對以往傳統政治,找出幾條大趨勢”。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詞就是“抑商”——“中國傳統政治上節制資本的政策,從漢到清,都沿襲著”。
中國從公元前7世紀開始,以“管仲變法”為標志,統治階級開始探索國家積極干預產業經濟的試驗,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六國,逐漸成為一個中央集權制國家。
統治者來說,想要維持集權統治,必須在四個方面完成制度建設,包括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配模式、全民思想的控制模式、社會精英的控制模式,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宏觀經濟制度模式。
中國歷史上的眾多制度創新,從本質上來說,都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其歷代創新蔚為壯觀,最終形成了四個基礎性制度,它們共同構成了支撐起封建集權政體“大廈”的四根“支柱”。
郡縣制度:為了保證帝國的穩定,在政治上必須保證中央的人事任命權,避免地方割據勢力的滋生;
尊儒制度:封殺“百家爭鳴”的學術傳統,以實現全民在意識形態上的大統一;
科舉制度:通過公平的考試制度,將優秀人才吸納到體制之內,為我所用;
國有專營制度:在經濟上,實行重要資源的國營化壟斷,以控制國計民生。
這些制度歷經上千年的打磨和探索,日漸趨于精致完善,在明清時期達到巔峰。
在上述四大基礎性制度中,唯獨“不如人意”的是國有專營化的經濟制度。在長達1000多年的時間里,中國人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與“唯我獨尊”的大一統中央集權政體相適應的、能夠維持長久持續發展的經濟發展模式,歷代多次著名的“變法”,均與此有關。自 “王安石變法”失敗后,封建統治者徹底放棄了整體配套體制改革的變革路徑,進入明代之后,轉而實施閉關鎖國的政策,推廣男耕女織的社會經濟形態,中國的經濟能量向鄉村猛烈下沉。而在同一時間點,西方則走出中世紀,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文藝復興、航海大發現、工業革命,歷史的大分流由此而生。
◎千年的政商博弈
在高度專制的中央集權制度下,中國的這一部企業史,歸根到底是一部政商博弈史。
當政府為了政權穩定,全面控制了重要的生產資料之后,它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經濟組織,它必然會制度性地壓抑民間工商業。
中國的史家常常說“均貧富”,其實,在“均”的前提之下,“均貧”還是“均富”是一個被忽略了的問題。我們現代民主社會是“均富”,但在歷史上傳統集權的國家則是“均貧”。在客觀上,中央集權制度必須把民間財富打散,以維持在“均貧”的平衡點上。在這個意義上,“均貧富”也是集權之需要。
與此同時,在皇權制度及其法權體系中,百姓的財產合法性建立在“皇恩浩蕩”的前提下,政權對人民財產的剝奪帶有不容置疑的正當性。
在長達兩千年的時間里,從流傳至今的各代契約文件可見,雙方對買賣的權益合法性、準確性及責任認定,都有十分明確的規定。然而,影響工商業進步的最大困擾是,政府與民眾之間的對等契約關系從來沒有被確立過,國家機器對于工商階層及其一切財產,擁有不受契約精神約束的處置權。民間商人危如累卵,惶惶不可終日,出現強烈的恐懼心理和財富幻滅感,產業資本從生產型向消費型轉移,經濟成長從而失去創新動力。
早在公元前2世紀,史家司馬遷就指出了當時工商界出現的兩個財富積累特征,一是“農不如工,工不如商”,二是“以末致財,用本守之”。到了唐代,產業資本無法在實體經濟領域有效積累的景象已非常普遍,商人在致富之后,即把大量資金從生產領域中撤出,用于日常消費,大肆添置土地及修筑極盡豪華的莊園別墅,無數能工巧匠把畢生的才智投注于雕磚、刻木、制瓷、鏤玉,在手工業的精致上越走越遠。
政府與工商階層的對立、緊張關系,貫穿于整整兩千年的帝國時期,已儼然成為一種類似胎記般的傳統,那種不對等原則似乎從來沒有被打破過,政權對工商業的壓抑成為一種頑強的中國式傳統。
在經濟史上,歷朝歷代總是遵循先開放后閉關的規律,漢唐明清莫不如是。一開放就搞活,一搞活就失衡,一失衡就內亂,一內亂就閉關,一閉關就落后,一落后再開放,朝代更迭,軸心不變,循環往復,無休無止。無數英雄俊杰,在這種輪回游戲里火中取栗,成就功名,萬千市井繁榮,在這個歷史攪拌機里被碾成碎片。
編輯/獨渚
吳曉波 著名財經作家,“藍獅子”財經圖書出版人,上海交通大學、暨南大學EMBA課程教授。著有《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7世紀—1869年》《激蕩三十年:中國企業1978-2008》《跌蕩一百年:中國企業1870-1977》《大敗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