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殖的圓弧

做這期“江西·85后·散文專輯”要從謝寶光說起。去年本來編發了他的兩篇散文，但拖了很久沒有排上。等排出來的時候，他的文章已經在別的刊物發表了。此后一直想彌補這個缺憾。跟他聯系上的時候，他已經離開江西到外面漂泊。好在他的創作還在堅持。他的文字是有靈性的，也有刻度。他還很年輕，才20出頭。此后又陸續聯系了幾位寫得好的年輕作者。忽然發現他們都在1985年以后出生，大多是漂泊著的，至今沒有所謂正式的工作。比如楚灰，跑過很多地方，一個純粹追求精神生活的小伙子，散文、小說、詩歌俱佳。比如曾林和周興，讀大學時就以文字嶄露頭角，曾林曾數次述說目前的工作把他和文學撕裂開來的苦惱。還有黃婉瓊，本來已離開省城回小縣城當公務員，但才呆了兩三個月，又重新出來漂泊了。他們在鬧世中執著于文字，苦索著精神。他們的身影大多是漂泊的，但他們的文字是堅定的。他們的生活也許是喧囂的，不安定的，但文字是安靜的，有內力的。

——編 者

謝寶光，男，1990年生，江西南康人。江西省作協會員。2011年畢業于南昌大學共青學院中文系。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散文選刊》《詩選刊》美國《國際日報》新加坡《新華文學》等國內外70余家報刊。現在杭州某醫院打工。

另一個我

我在縣醫院的長廊上等待另一個我。他在一扇虛掩的門內，隔著薄薄一層皮肉。10個月前，我們就開始設計他出來的方式。一個非此即彼的方案，卻成為困擾我們數月的難題。我始終懷疑那條被數十億人經驗證明的羊腸小徑，承載一頭頑皮大象安然通過的能力。直到一張B超單在那條路上豎立起警示牌——“胎盤倒置，臍帶繞頸一周。”醫生透露糾正胎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現代醫學為我們提供了另一條可貴的捷徑：剖腹產。從網絡上的數據得知，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青睞這來自手術刀的鋒芒，化繁為簡，麻醉劑的導管將暴力之下的疼痛輕易遣散，生命之門就此切開。沒有百無一疏的手術，我的恐懼來自安徽某個醫院的手術臺，鮮紅的血從那道五寸的閘口兇猛溢出，瓦解了一場生命的誕生禮。如同畫師不小心碰倒的顏料，在紙上漫漶成一次無法遏制的災難。冷漠而善良的手術刀在一位母親的腹部，毫無征兆的，從生命的鑰匙蛻變為殺人兇器。而此時驚慌失措的醫生已從手術室的側門溜之大吉。妻子預產期前我在網頁上搜索到的這個真實事件，它以絢爛而無聲的鮮血，令一個即將成為父親的人感到徹骨的寒冷。

這類新聞的過多攝入，對我們的內心構成某種隱秘的威脅。數據提示的那些看似很高的手術成功率，其實埋伏著一種危險的暗示：誰是那不幸的百分之零點一？一些親人的成功經驗試圖壓制這股意識的暗流，但在日益逼近的預產期前，它仍舊像夢中的傷口，穿越到現實的皮膚上隱隱發痛。接踵而至的是另一個令我們恐慌的事件，妻子在懷孕的第二月曾接受過一次胸透體檢，若干根射線貿然穿過她無知的身體，照亮內在的骨骼，而那時，并沒有一個儲備的常識告訴她，這些殺傷力雖然微弱的射線很可能會意外傷害體內逐漸成形的嬰兒，并導致可怕的畸形。這種隱患直到第四個月我們翻閱孕期手冊及上網瀏覽信息時才發現。數月前的那些射線將我們照射得寢食難安。至今為止，沒有任何醫學數據可以言明其中陰晦利害。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沒有明晰的答案與告慰，我們的疑惑被醫生諱莫如深的言辭束之高閣。去年10月份，我帶她到鎮上的醫院做了一次B超檢查，儀器上呈現的是嬰兒蜷曲的三維圖，模糊的影像，但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小家伙的頭部和四肢，有撲通通的微弱心跳。這些虛線構織的圖像讓“父親”一詞在我內心有了稍微明確的輪廓和涵義，同時也使醫生的言辭有了明朗的跡象：基本排除外在畸形，但由于三維圖像只能描畫輪廓，不能局部到器官，仍有可能出現眼疾耳聾等其他內在病變，并建議我們去大醫院做一次四維的B超檢查。這位中年女大夫暗藏的另一層意思是，如果發現嬰兒嚴重的病疾，你們可以考慮是否實施引產手術。當我理解到這點時，忽然覺得再次孕檢的多余與可笑，它試圖用科學的預測迫使生命的締造者轉而充當一次劊子手。一部電影里的母親堅持將畸形的嬰兒產下，不顧眾人的勸說堅決捍衛小生命的尊嚴。我不知道這種信念能否嫁接到現實中，而它的韌度又能否抵御俗世流言的猛烈攻勢。對于生命的玩忽態度在這個時代的墻體和銀屏上昭然若揭，再具體不過，人流廣告的病毒從各個方向向人們的耳朵與眼睛侵入，蔓延至大眾的思維與道德的底線，并業已成為這個時代的基本常識：精子與卵子的意外結合，仿佛一起輕型交通事故，不再勾兌出青年男女的惶恐，海量的解決方案已為他們儲備好——超導可視，無痛安全。17歲剛上大學的時候，發現許多熱戀中的情侶將身影藏匿在黑暗的枝椏下，穿過夜晚的林蔭道，偶爾能聽到關于意外懷孕的對話，男的說明天去醫院拿掉吧，女的多半沉默不語。我清楚地知道，她沒有別的選擇。我們會在寢室的臥談會中義憤填膺地罵那個男的畜生，但沒有人意識到，我們咒罵的很可能是若干年后的自己。

這一天是突然降臨的。2010年歲末，她多年來穩固不移的月例一再被推后，我的心里打了一個寒顫，已經嗅出其中端倪。她去藥房買來試紙，測試尿液，上面竄出兩桿醒目的紅線，預示著一場我們未曾體驗的內心災難。我們坐在寒風鋪卷的學校草坪上，思維凝固，心臟冰冷。被影視過度渲染的體驗，此刻就矗立在意識的薄弱處。那兩桿嚴肅的紅線在我們的胸膛內側加速狂奔，并引起整個身體的顫抖。我干燥的嘴唇抖索出一句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我們結婚吧。2010年的冬天，時間線索明晰起來，每天清早我都從學校食堂給她買兩個雞蛋，并監督她吃掉。同時在每一餐的菜單上增補葷的元素。下午兩人潛伏在圖書館的書架深處，加緊彌補妊娠方面的功課，包括營養搭配、忌諱食物、日常注意事項。意外懷孕帶來的思維僵死漸漸被一股無可名狀的暖流融化。細微的，像碎石爆裂，不被自身所察覺。一天晚上在月光下行走，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發生奇怪的變化，隨著我或疾或緩的移動，它從平面變得立體，在斑駁的水泥地面上慢慢站起來，最后站成父親的模樣，與我相視而立。

一張冰涼的現實底片被月光洗出富有質感的幻影。我浸醉在這種過于文藝性的虛構中。直到被一個忽視的細節攔腰截斷，一個月前的清早她曾服用過事后避孕藥，一位從醫的同學告訴我們，那一粒微小的膠囊很可能在胎兒身上種下畸形的隱患。那時她已經懷孕近50天，腹部有微微隆起的跡象。醫學常識的缺乏，被矛盾占據的內心，以及隨之帶來的一系列惡心、倦困、焦慮、記憶力下降等反應，遮蔽了這個可怕的細節。現在，它像一個重重刻下的感嘆號杵在朝預產期緩緩推進的日子中間。

手術室在病房的一扇側門內。被玻璃隔板擋住一半的診療床安靜地躺在下午一點的光景中，簡易木桌上，許多剛剛經過沖洗的金屬器具，從鐵皮盒的凹槽里吐出尖長濕漉的舌頭。我們在病房等了近三個小時，麻醉師才從另一場驚心動魄的搶救手術中抽出身。此時已是下午四點，我聽到過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張略帶疲憊的臉出現在我們面前，扯著空洞的嗓子，問哪個要做人流的，跟我進來。門輕哐一聲，被帶上。十分鐘后，她被護士攙扶著，從手術室顫顫巍巍走出來。臉色蒼白，一副倦容。絳紅的血從她棉褲的纖維中滲透出來。護士叮囑，必須在病床臥躺數小時才能離開。我看見白大褂上方的臉，像瓷磚一樣簡潔而冷漠，又分明飽含欲言又止的內容。我突然追著那張臉跑出去，想索要從她身體里減去的那部分。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黔驢技窮，思維打著冷霜，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匯去對應它，一個尚未伸展開的小生命在片刻的時間里淪為多余的部分，這像是一場機械而殘酷的減法，一次最多只被言語譴責的犯罪。當我結結巴巴地說出，把你們剛才取出的那個胚胎給我。那個中年大夫驚愕地瞪著我，你要那東西干嗎？已經倒了。我轉身跑到衛生間，在盥洗盆的邊緣找到了它，一團肉色，半個拳頭大小，沾著暗紅的血絲，黏糊糊地盛在一個舊鐵瓷盆里。我把它裝進一個空礦泉水瓶子，用塑料袋層層包好。后來我們在鄱陽湖的一個荒島上為它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葬禮。沒有碑文，只以一根竹片作為標記。我們希望，此后，它只被蟲鳴和常年不息的濤聲打擾。

上帝擅長繁殖一些雷同場景，第二年我們遭遇了和去年相差無幾的劇目。她再次懷孕了——源于對安全期的計算失誤。而這次失誤疏導出的結果是，2011年的國慶節，我們在親人們的見證下正式完婚，并開始翹盼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我們將那次胸透攜帶的危險信號拋之腦后。預產期的前一晚，醫生在手術之前出示了一份協議書，示意我們簽字，上面列出多項破腹產手術可能導致的醫療事故，比如子宮大出血、泌尿系統感染、手術中途休克、子宮內膜炎、胃腸道合并癥等，以此立據免除醫生的一切責任。這份協議書像一個可怕的讖語，暗示著我此前擔心的情況很可能在一個小時后兌現。我們別無選擇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普魯斯特說，一個小時不僅僅是一個小時，它是一只裝滿了芳香、音響、打算、氣氛的花瓶。時間是晚上8點10分，這只氣氛凝重的花瓶就立在我頭頂，很可能在脖子的扭動下破碎。此后的半個小時，我形同雕塑，坐在手術室外長廊的座椅上，不敢動彈，手里捏著一本出門時隨手帶上的卡瓦菲斯的詩集。書脊的皮膠已經從內部撕裂開。詩集幾次在我手掌間自然攤開，頁碼數字總是213，“冬天，守望人坐在那里，從阿特柔斯的宮殿的屋頂朝外望……他看見火光在遠方亮起……”（《當守望人看見火光》）。8點48分，我聽見手術室的門咿呀一聲打開，黑色預言并未被言中，我看見了乍現的火光，那是躲藏在紅色毛毯中的另一個我。

月 子

302產科病房的北墻上掛著一幅拙劣的水彩畫。芋蓬式的綠葉相互疊簇，色調慵懶，整個空間在它無節制的膨脹中急促喘息。從枝蔓分離出七八個突兀的線條，系垂而下的是一些紅色圓弧物，狀如蓮蓬，又像一盞盞微縮的紅燈籠。繪畫者基于對植物粗淺的認知而描撰出的夸張組合，沒有給眼睛帶來絲毫的審美觀感。但在四壁皆空的婦產科病房，它是除醫院條例之外的唯一粘貼物。韋伯說房間是空的，擺入一件事物，我將不再孤獨。這幅水彩畫的意義在于，在單調的病房里，當你的視線向上稍微打開一個角度，可以勉強找到一個寄托。在醫院的一個禮拜時間，它像一個荒蕪的風景裝點著更為荒蕪的302病房。

翠菊在手術后6個小時內不能翻身動彈，15吋的心電圖用波浪線和數字隨時報告她身體的術后境況。麻醉劑的藥力在逐漸減退，疼痛從腹部的刀口處蔓延至周身。她瞇著眼睛，盡量用下陷的睡眠來隔擋劇痛的陣陣侵擾。但一次次的努力都被強敵攻陷，這時她發出輕微的呻吟。主治醫師在她身上裝置了一個減緩痛感的藥物推入器，疼痛難耐時，只要輕輕摁壓一下塑制的小把手，就可以暫時澆滅四面楚歌的火苗。但她幾乎一次都沒有觸碰過，她擔心藥物會在她的血管里種下無法祛除的禍根。輸尿管在床的扶手處匯集成一個巴掌大的尿袋，每隔半個小時，我需要將積壓的尿液處理掉。但一股氨基酸的味道還是悄無聲息地滲透出來，浮懸于病房上空。

醫院配備的可以移動的嬰兒床被我們挪作他用，盛放著兒子了了的衣物、尿布、尿布濕、抽紙、棉被、奶粉、衣架等物品。了了是被突然吵醒的，距預產期還有十多個小時，吸胎器提前將他從子宮的封閉空間生硬拽出，幾聲短促的啼哭之后，他又睡意正酣地安靜下來。手術大夫將他抱出來的一刻，我被那張似曾相識的小臉龐奪走了意識，竟忘了詢問是男孩女孩。單眼皮，寬額頭，黏濕濕的發綹，圓潤的鼻子，粉嫩粉嫩的臉蛋，我在潛意識里將這些與自己一一比對。我在一個比常人更早的年紀和另一個自己在產房外的廊道上相遇。在意念中排練過多次的畫面，依舊被真實的場景推入陌生的沼澤地。我輕聲喚著多年前就為他打造好的稱謂：了了。企盼多時，這個名字在遇見它的主人時發出微微的震顫和暈眩，像一枚在虛空中飄蕩已久的落葉，最終和泥土相擁而泣。我將了了輕輕抱在懷里，癡癡凝視著他，直到那雙薄薄的眼皮撐開被黑暗鎖住數月之久的通向光明的閘門。我對他朗誦卡瓦菲斯的詩歌，我希望美好的詩句先于母乳成為他最初的營養和能量。

“我這樣坐著凝視了好長時間，通過藝術而從創造藝術的疲倦中恢復過來。”

水靈靈的眼睛在接納簇新的色彩與物體時，有些怯懦地瞇作一條微密的縫，只打開了三分之一的門，用來窺視外界的動靜。另一只眼睛因為淚腺分泌出的粘稠物而庭門緊鎖。了了需要足夠的時間來適應有些熱辣的光線。第二天清早，我抱著他去三樓的嬰兒房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我在隔音玻璃外看見他仰躺著的身體，四肢卯足了勁，蹬出一些凌亂的弧線，在女護士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張大嘴巴，用尖銳的哭喊來表達他與生俱來的恐懼。他被護士抱出來的時候，全身沾著痱子粉的清香。接著我帶他去二樓的兒科室稱重量、做聽力篩查、拍照，毫無知覺的睡夢使他配合完成了這一系列檢測，直到被一支疫苗的針管帶來的刺痛嚇醒。哭聲使他與異物的入侵達成一種呼應與平衡，后來我才慢慢發現，在新生嬰兒身上，微笑與哭泣并不是同時到來的天賦異稟，醫生告訴我，要四五周之后，他才能基本適應外界與他皮膚和神經內核之間的摩擦，收獲他的第一次咧嘴微笑。

在醫院，了了的時間表是本末倒置的，白天他關閉身體的大部分器官，基本處于睡眠狀態。而夜間卻變得異常敏感，接近半夜的時候，他被零分貝的安靜吵醒，我給他更換掉濕尿布，喂了點白開水和奶粉，但這些不能讓他滿足，哭啼聲像一只壞掉的音響，音量一點點被調到最大，病房的四扇墻壁之間來回奔跑著他的裂變的音符。我抱他起來，在黑壓壓的病房里來回走動，試著用歌聲平息他的怒憤。這一招很奏效，他停止了啼哭。夜晚像一只撐大的皮球再度蔫軟下來，而這招方式如同一張治標不治本的藥方，在初師告捷之后產生了依賴的副作用。接連幾天，了了在夜間無緣無故地扯著嗓子大哭，我們懷疑有某些病因在作祟，找來醫生檢查，也一直找不出其中原委。民間有被人稱為“藥婆子”的老人，擅長治療這種癥狀。對此，我將信將疑，但在母親言之確鑿的口氣中，我決定一試。過程類似于一種有驚無恐的歷險，老人從藥箱里取出一枚寸長的玻璃碎渣，在了了的額頭、胸部、后背等處刺了幾下，再用食指沾了點黑色粉末，伸進了了口中，均勻涂抹在舌苔表面。對于偏方的不信任，使我在心里排斥著這些成分不明的藥粉，幾天后，卻意外地看到了療效，了了哭鬧的頻率明顯得到緩解。

2012年2月22日，我在老祠堂門口點了一串碩大的鞭炮，下午的村子在炸裂的巨響中接受了一個新成員的報到。

一塊柔軟綢緞被拆解得四分五裂，可以形容了了出現后的夜晚。原有的生活狀態從這些裂痕處突然逸散，像一臺被限制了波段的收音機，沒有其他的節目可供選擇。初為人父的喜悅逐步落實在更換尿布的繁瑣之中，從醫院回來后，我的日常活動半徑基本圈在20個平方以內，經歷著一次漫長的房間里的旅行。我時常感覺身邊躺著一面說謊的鏡子，通過解構我的相貌而重新杜撰另一個我，每一次凝視都帶來輕度的暈眩感。命名仿佛是為了舒緩一張面孔對另一張面孔的壓迫，讓荒誕的存在像數字一樣，向精確的格子中皈依。

我目睹了她的衰老

嗩吶有意將悲傷卷入一個洪亮的漩渦，音色渾濁，所有參與法事的耳膜隱忍不語。老子的巨幅畫像張掛在宗堂的正中央，手持蕉扇，頭頂峨冠。我不理解為什么要讓一位遠古的局外人來主導奶奶的葬禮。形形色色的挽聯似乎都在說明，死亡比新生擁有更加繁復而凝重的儀式。一些人送來冥紙，然后匆匆離去。仿佛靈堂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入口，片刻的逗留都存在危險。只有具有血緣關系的幾張臉上有淚水翻滾過的痕跡。我的大姑媽跪在奶奶的遺像前，頭發凌亂，嗚咽不止，兩只手在堅硬而粗糙的地面上捶打，嘴里叨念著我完全聽不懂的經文式的句子，好像她可以與奶奶的靈魂溝通。奶奶火化之前，她與我父親大吵一架，執意要將遺體放在新房廳堂，而不是離家數十米遠的宗族祠堂。法事在村子里持續了一天一夜，作法、吹奏、叩拜、繞走、焚香、燒紙，形式嚴明的程序在繁贅中偷換著死亡的殘酷概念，讓一個人的離開變得緩慢而有聲。更多的意義在于，這是親人之間一次難得的聚會。而十多天前，還是了了的滿月酒宴。四世同堂的歡愉像一只皮球，戛然崩裂。

奶奶的房間只剩空空四壁，陳跡斑斑的櫥柜、電視、床帳、木箱、首飾盒、衣物、棉被，被搬卸一空，不再有使用的價值。大人們用石灰粉清洗著房間的濕氣與異味，仿佛要消滅奶奶曾經存在過的一切證據。早在一年前，心臟衰竭的奶奶就在家中喪失了曾經一直掌握的話語權。有段時間，她的存折上的數字總是莫名其妙地減少，關于家賊的牢騷一直喋喋不休，一時間，每個人都成為她猜忌的對象。有一次，我聽見她的叫喊跑過去，她反復念叨說，我的鐘沒了，你去問問是不是你爸拿了。自從雙腳浮腫，她便很少出門，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呆在房間里，一覺睡醒，她喜歡看看時間，以分辨白天與黑夜，那面塑料鐘就成了她最大的依靠。嗒嗒嗒。日子精確到最細的秒鐘。她常常蜷縮著蕭索的身體，坐在床沿，把頭埋進兩只手支起的空洞中。以往種菜、趕集、走親戚的生活像一只破損的缸，無法再度拼接，她被孤獨一點點蠶食掉基本的判斷和記憶能力，看不見的鐘其實就藏在桌子與墻壁的夾縫中，但對她而言，看不見就等于消失，消失就是被偷。

“去，叫你爸把鐘拿過來。”

我嗅到了死亡對她發出的訊號，從大部分器官上表露出來。眼神無光，牙齒松動，肌肉萎縮，腳底充血，心肺與腸道功能減弱，她拒絕面條、魚肉、辣椒，每餐只能進食少量的米飯和蔬菜。心臟發作時連嗓子也喪失了最后一根稻草的功效，房間的白熾燈徹夜醒亮，半夜里常常聽到她用拐杖敲擊瓷盆發出的呼救，我們急忙忙推開她的房門，她在慌不擇路中交代還有一筆三千元的現金藏在老屋的某個暗格中。

她向死神招供了所有暗藏已久的秘密。像一口久旱的池塘，終于脫下澀青的衣裳，向天空吐出所有的魚。

漸漸地，她手臂上的皮肉開始松弛，發皺，護士用力拍打，依然找不到靜脈的準確位置。針頭幾次摸索的失敗，使藥水滯留在皮層，形成一個凸起的淤塊。我們已經意識到來自她身體內部的審判開始剝奪藥物的赦免權。醫生決定進行頸部深靜脈注射，這是一項風險系數很高的手術。需要將一根導管插入頸部，用纖細的針線穿成一個固定的結，再拿膠布粘牢。我在一旁觀看手術的進行，針管戳破靜脈，暗紅的血呲呲地濺出來，我感到一陣暈眩。寒冷從我的心臟擴散開來。我突然意識到，真正可怕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躲在它背后的血、疼痛、呻吟、丑態、哀嚎與無助。我目睹了她的衰老，像一座慢慢蘇醒的火山，而你并不確定它爆發的日期。也許就是下一秒。在這個過程中，死亡表現出巨大的對心理的破壞能力，它以凌厲的鋒芒削除著內心多余的感知、沖突、火焰，生命在此刻露出最簡潔的內核。

奶奶是在一個清晨突然死去的，沒有任何征兆。遺體在第二天送到20多里外的殯儀館火化，那是一個腐臭發黑的窖，它使一具肉體快速而具體地消失，變成一盒灼燙的骨灰。我注意到，肅穆的殯儀館門口排列著一爿爿銷售骨灰盒的店鋪，材料、制作、設計各異的骨灰盒被標上醒目的價格，漢白玉、檀木、大理石，從兩百元至六千多元不等，無孔不入的商業蛀蟲，饑腸轆轆地在生命的灰燼上覓食。一個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使沉重的悲傷墮落為一次討價還價的怨懟。生活存在著如此多的荒誕，它有條不紊地游弋在價格、規則、道德、程序、語法、科技、政治的帷幔之下，我們還來不及思考死亡，就被狠狠拽回日常瑣事的泥潭中。

唐吉的畫筆向我描摹過類似的感受。空曠，寂滅，非人間。越是陌生化的視覺效果，越將真相描摹得入木三分。《繁殖的圓弧物》呈現的是一個虛擬世界，一個用骨骼、巖石式的物體構成的巨大墓葬場，仿佛有無數幽靈在沒有際涯的廢墟上游蕩。我喜歡這幅畫，它圖解了這個世界本質的荒涼。40天里，從產房到墓地，生命的段落突然交替。生活線索往往僭越常理的籬笆，就像雨傘和縫紉機在手術臺上偶遇，充滿了嶄新的隱喻。上帝輕輕敲下回車鍵，不斷繁殖的未知事件便向我們迎面走來。兩天后的上午，我走在一支浩浩蕩蕩的送喪隊伍中，穿過灰暗的村莊，冥紙像一群鴿子在天空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