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每年為父親寫一篇字

王明明，男，1986年生，黑龍江人，現居江西。作品發表于《西南軍事文學》《百花洲》《山花》《青春》《小說林》等刊物。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全國郵政作家協會理事。

女人總要回娘家。七月份的時候，我姐從山東回了一趟東北。大約是她返程回去的那天，她給我發了一條彩信，然后問我，你猜我們這是在哪？

我盯著手機看了又看，拍的是一張局部的特寫。主體是我那剛脫離襁褓的小外甥，邊邊角角的背景則有我母親的頭巾、蔚藍的天，對了，還有一塊角鐵的一角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小姑娘的臉龐。這是在哪？他們這是在做什么呢？我絞盡腦汁也猜不出。

我姐發了一連串的笑，然后告訴了我答案：我們這是在爸的拖拉機車斗上呢！爸送我們去圣浪坐火車，媽也跟著來了，還有鄰居胡大爺的孫女胡月，風大，我們還拿了兩床被子蓋在身上。

我忍不住由衷地開心，一幅婦女和兒童坐在拖拉機上的場景出現在我腦海里了，就跟很多年前我們一幫人秋收土豆一樣，場景不勝壯觀。而且，還十足地透著黑土地的氣息。

鐵路一次次地大提速之后，我們那個叫雞嶺的林場火車站就像被人從地圖上拔起了一樣，地理坐標越來越不真切了。鐵路旁僅有一個豎著“火車臨時停靠點”的牌子作為擺設，每天只停一趟小客車，其他的火車全都呼嘯而過，為此出遠門經常要去外地坐車。比如我姐，她要在一個叫圣浪的車站坐上伊春到齊齊哈爾的車，坐到哈爾濱，然后再轉南下的長途車。而我和她的路徑，不謀而合。不過，從我們雞嶺去圣浪的交通方式，多是乘坐跑線的汽車。拖家帶口地坐拖拉機我倒還沒遇見過，想想都覺得好玩。

我是喜歡坐父親的拖拉機的。沒想到，今年十月我回去的時候，照樣也體味了一番。

回家第三天，我便和爸媽進山打松塔。回來的時候，我們把松塔壓在厚厚的豆梗下面。我和母親坐在厚厚的豆梗上，像坐在棉花的海洋，此起彼伏的。開車的父親在我們身下了，山路旁的樹也在我們身下了，我們比風高了，比鳥也高了，我們離白云更近了。兀地想起兒時坐在爸的拖拉機上，馬蓮在身邊翩翩起舞，他們被爸的車輪子成片成片地碾死了。而我卻活著，不僅活著，我還飛了起來……

雞嶺的好，用我爸媽的話是一時半會也說不完的，首要的一點就是省錢。靠山吃山，我爸常說，在雞嶺這個地方，只要你不懶，就餓不著。這話極對。燒柴不用錢，更不用買菜，而且一年四季都能從山里賺到不少。現在種地的多，等秋天收完地的時候，也正是采山的時節了。山蘑菇、五味子、榛子、松塔、核桃，應有盡有，它們算是給一年一熟的莊稼人多了不菲的額外補貼。

這樣的額外補貼，常常也是和危險并肩而至的，像戰士躲過了子彈換來了和平，像一場賭注，可能收獲金錢，也可能傾家蕩產。

打松塔通常有三種方式：一種是最傳統的，那就是爬樹；第二種就是打樁。先截一段粗度和重量均符合規格的木材，水曲柳或樺木，然后幾個人肩扛著它，用它撞擊紅松，用力量把松塔撞下來。當然，這種方式只適合松塔成熟到一定階段的時候，要它本身就躍躍欲試、想脫離松樹。而且這種方式，有時會把松樹干撞壞，當然慢慢的松樹也會痊愈。但是第三種則完全就是靠破壞生態來換取錢財的了，那就是伐樹。這種方式本身是違法的，即便你一天下來獲得了大豐收，可是一旦被抓，是要坐牢或被罰款的。就社會層面來說，這是一種危險性很高的打塔方式。

而就身體來說，最危險的則是第一種：爬樹。

我以前并不知道紅松會有那么高。從祖上一輩輩的下來，人的生存技能也在一點點地退化，對祖輩們來說，爬樹似乎小菜一碟；到我父親這輩，會爬樹或者爬得好的就不多了；到我這輩，沒人能吃得了那種苦，沒幾個進山的。除了讀書在外混跡于城市的以外，留在家里的年輕人，也就只會種種地，或者給人家開開車跑跑長途。

松塔都長在紅松上，別看塔長得那么結實那么肥胖，可生出它的紅松并沒有你想的那么胖，而是細高細高的，高到幾十米。松塔都長在樹尖尖上，從地面往上的三五米往往連枝蔓都沒有。我爸就那么徒手攀著光禿禿的樹干，雙腿夾緊樹干，一竄一竄地上去了，蹭了一腿的松油。他要這么竄上去好幾米才能夠到可以落腳的樹枝。有時這棵樹實在難爬，他就得先從傍著它的另一棵樹爬上去，等爬到那棵樹有支撐腳底的樹枝的位置再越過去。

危險常常就是這樣發生的。

松塔收獲的年景，到了打塔的時節，我們林業局醫院的骨科病人就特別多。他們就是在爬樹打塔的時候從幾十米的樹上摔下來的，有的干脆直接就一命嗚呼。所以我爸爬樹的時候，我的心驚得總會停止跳動了似的，他竄啊竄的，兩分鐘人影就被厚實的樹林擋住了，像是到了另外的世界，沒了蹤影。這時候，密林的遮擋會消了人的聲音，你喊他，他往往聽不到。那種恐懼頓時就把人籠罩了，因為你完全不清楚密林以上的那個世界究竟在發生著什么。

我喊他，爸你小心點，差不多了就趕緊下來！

沒聲音。

我就繼續喊。

我媽不喊，她早習以為常。更重要的是，父親的耳朵曾因一次勞動意外灌進了滾燙的開水，耳膜受到了嚴重的損壞，聽力較常人弱了很多，所以母親也不愛喊他。

母親不喊，我喊。

他聽到了，回復我，沒事。這棵樹塔又大又多，我仿佛看到他在樹上的世界里喜笑顏開。

我反復叮囑他要小心，他說不打緊，他說那些摔進醫院的人都是太逞能了，他們常常是不愛下樹，在樹頂的時候就試圖從這一棵往挨著的另一棵上飛。人并不是鳥，你飛不了那么遠，或者你低估了自己的體重，你沒那么輕，樹枝就被壓折了，于是慘劇就在瞬間發生。我爸說他心里有數，腳下也有數。

我倒希望他真能如他所說那般有數，而不是毛毛躁躁、心急火燎。那一直是他最大的毛病。

我和我姐常說他，你并不年輕了。他這幾年似乎也強烈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從一棵樹上下來，我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倦容。他說一天爬個三五棵就夠數了。他干活，總是給自己規定目標。然后奔啊奔，奔啊奔，總是那么有奔頭。三五棵樹爬完了，再遇見茂盛的塔，他心里還是照樣癢癢。

只是這一次，我發現他經常咳嗽。他的肺，就像一個只熟了的葫蘆，一搖，籽兒就在里面呼呼地響，響得像蜂窩煤似的。而且，他變得會主動地訴說他的身體。他跟我訴說他身體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他真的老了，而我，真的大了。確切地說，是他第一次把我當大人了。

那時，他騎摩托送我去圣浪坐火車，同樣坐那趟伊春到齊齊哈爾的火車。

十月初的東北，我在他的摩托車上裹著他的棉襖，擋著東北干裂的冷風。冷風在高遠的大太陽下，從摩托車邊呼嘯而過。父親一會兒咳一下，隨即吐一口痰。他說這肺有炎癥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說趕明得去看看。

我說，是得去看看，趁不忙就趕緊去看看。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著。我想在后背鏡里，我的眼睛一定特別的溫柔。父親說著溫柔的話，語氣卻那么硬氣，好像在說別人，就像在說一次打馬走過的小感冒。而我，假裝若無其事，眼里卻抑制不住的悲傷和懊悔。

我回家的時間太少了，少到和他的空閑趕不到一塊去，少到沒工夫陪他去看看他的肺和氣管。

多數時間，我們無話，如果按電視里的鏡頭說，我似乎應該摟著他的肩或者腰。可實際是，很多情況下，我們面對最親最愛的人，往往沒有勇氣去表達，似乎總有什么東西阻止著你輕易說出。能脫口而出的，往往不是壓著你、讓你左右不住的真情實感。

之后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很多，多數話都被東北的風悄悄帶走了。甚至沒容他聽清，也沒容我回答。

我們聊起了在圣浪車站下面居住的二大爺。我爸說，你二大爺得了腦出血，留下后遺癥，現在半身不遂了，搞不好我們一會兒就能碰見他。他現在經常出來散步，活動手腳。

我以為父親只是那么一說，哪就那么輕易能碰到。可沒想到還真就碰到了。

我一下車，二大爺就從車站的閘口慢悠悠地挪步過來。我幾乎認不出是他，他也認不出是我。然后他說我變樣了，沒幾分鐘后他的一個兒子——我的三哥也出來了，他也說我變樣了，他們沒說具體哪里變了，變成什么樣了。但我心里清楚，變了的是氣場。現而今，我身上的那種氣場，是不屬于東北和東北人的，當然它也不屬于江南。它屬于誰，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二大爺與我寒暄了幾句，然后就像抓住了我心事一樣的說，在那邊好好干！這年頭，在哪都是一樣，有個正經工作才是正事。有工作了，以后就有家了，就立足了。像你爺爺，不就是這樣過來的。你爺爺那時候來東北，領著你奶、我和你大爺，不也是啥都沒有，那時候東北是啥？就是一片荒地，說白了就是來開荒的。本來最開始是在長白山，你奶奶的妹夫是一個小縣的公安局長，要給你爺爺安排工作留在長白山，你爺就是死要面子、不愛求人的人，結果覺得自尊心受不了，硬是跋涉來到了北大荒這荒蕪之地。

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天。我也隨著他看了看，碧空萬頃，前后左右都是山，又美又壓人的大山。我們站在山坳里小火車站的鐵軌旁，兩條可憐的鐵軌相依為命，沒有月臺。有風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一排大雁往南飛去了。

想來，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的爺爺，從關內拖家帶口地闖到了關外，然后在一個不屬于他的小林場扎根，生兒育女，最讓人想不通的是，他竟然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東北，埋在了一個不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唯一能解釋清楚的就是，我想，他是真的愛上這片土地了。抑或，他對另一片出生之地，已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東西。

男人，要有自己的生活。這似乎是活在東北的男人教會我的道理。

列車緩緩地駛過來了，父親把背包交到我手上，我把棉衣脫下來遞給他。約定俗成般，像交換個禮物那樣的。我跟他揮手，然后背上行囊、爬上了那列高高的火車。

換作以往，我可能會在火車開動之前，甚至開動后一直望著他、尋著他的身體。可是這次我沒有。我找下座位后，心里挺踏實。可還是忍不住想流眼淚，就和多年前的場景一摸一樣。有些東西，你原本以為多年、甚至更多年、再多年之后你就會淡忘，可事實卻是，你非但沒忘，他們始終在你轉身的背后凝視著你、支撐著你，他們，讓你的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當你累了，想他們了，你發現，其實不需要你想，他們一直都跟著你呢！就好比故鄉，好比親人，好比風，好比骨子里最多最難以把握的情感。

突然想起，我曾寫過一篇關于父親的散文。并且在寫過那篇之后在心里對自己說，以后要每年都為父親寫一篇，記錄自己每一年對父親的愛。一個男孩，當他成長為男人，就會越來越對父親有種難以言說的感情和心的交流。遺憾的是，我并未做到。

倒是看著父親爬上高高的紅松時，我寫下了以下這幾句詩：

父親爬上了幾十米的紅松

塔就掉了下來

他叫我數著

一、二、三……

如同數著我們可憐的年歲

父親歡躍著，我緊繃的心

一米一米，移向他所在的位置

藍天密枝下

父親像一只碩大的猿

像從遠古走來的我們的祖先

我們的根、我們的從前

可我知道，父親不是猿

他只是在為這單薄的生活

這辛勞的幾十年

這幾十年里的我，和

我的幾十年

爬上了那

幾十米的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