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湖三章

扳罾的老人

盛夏，夕陽西下，鄱陽湖口籠罩在一片余暉中。

那彤紅的圓日不再熾熱，如少婦羞赫的臉龐，飽滿而沉靜，緩緩地滑行著，在遙遠天際與那浩渺的湖面幾近，蔚藍的湖水頓時迷離起來，激情翻涌變幻著五彩繽紛的明漪。湖畔開始有了蹲踞洗衣的婦人，舞動棒槌捶打出生活的節奏。那些快樂的孩子們也早早地跑來，“撲通撲通”躍入水中，折騰出團團水花。歸航的漁船漸漸清晰，帆影點點間，有若有若無的漁歌在飄漾。

堤壩上蹣跚而來一對老人的身影，老漢赤膊，穿著寬松的老式大短褲，趿著拖鞋，肩扛長長的竹竿，手提大摞網片，雖身形佝僂，卻依稀可見當年的健碩和精神，老婦人小巧，花白的頭發梳得整齊，扎起發髻，一手提著塑料桶，一手挽著老漢。兩人繞過喧囂的湖畔，來到石鐘山腳下一凹洼處，這里水流相對緩和，又沒有干擾。老漢選一平坦地面，開始安裝竹竿和網片。先是把方形的網片四角扎在兩根交叉的竹弓上，弓的交叉點用鐵絲穿過，與繩索一道系于板桿梢頭，撐開就是一個三四平方米的罾了。再在罾中綁上食袋，那里面裝著麩餅，用米酒拌過，散發出濃濃的芳香。然后，將扳桿一端固定在斜坡石縫里，牽住扳繩，緩緩將罾放入水中。一切就緒，老漢坐下，掏出黃煙絲填入那泛著經年光澤的竹煙筒，點上吸了起來。這中間，老婦人已經開始在不遠處洗衣服了，一下一下輕輕揉搓著，如她的人一般安祥。

不久，那罾面有了些許水紋散開，老漢放下煙袋，扎穩身子，開始收扯扳繩，扳桿梢頭即向空中立起，罾也就懸出了水面。老漢看看，搖搖頭，又緩緩將罾放入水中。起起落落中，已起罾十幾次了，卻收獲甚微，偶爾罾網里有幾線銀光閃動，只是幾尾鰷魚或是黃丫頭，老漢用一柄長長的抄網兜起，放入桶中。間隙，老漢會抬起頭，看看遠處的夕陽和歸航的漁船，或是凝望著洗衣的老婦人，那眼神在裊裊的旱煙中閃爍著朦朧的溫馨。

夕陽越沉越深，最后“噗”得一下沒入湖中，天驟然暗淡下來，月亮懸上了半空，隱隱的星星螢火蟲兒一樣發著微弱的光。耍水的孩子們紛紛回家了，洗衣的婦人也越來越少，漁船已經攏灣，漁家開始燃起爐子做飯，船艙內盞盞電瓶燈輕輕搖晃著，湖面彌漫起濃濃的煙火味。湖堤上有了三三兩兩漫步的人，沐浴靜謐湖風享受一天的輕松，斜斜的護坡石上，間或有對對情侶在暗黑幽靜中喁喁私語。

老漢磕滅煙袋，站起身，聚精會神起來。初入夜色，湖水經由一天陽光的照耀轉向清涼，正是魚兒活動的好時候。老婦人已洗好衣服，回到老漢身邊。水面平靜如鏡，晃晃悠悠地映著天上的月兒，有時魚兒劃過，那月兒便化作一圈圈光環蕩漾開去。估摸著時辰，老漢就著月光開始起罾，讓那扳繩繞上他那黝黑粗糙的雙手，身形后仰，水中的罾網漸漸繃緊收攏，悄無聲息地四緣出了水，水珠開始“啪啦啪啦”掉，泛著晶瑩的光澤。當完全露出水面，罾網里忽然“撲喇喇”一陣響動，老婦人忙擰開手中的電筒，照看罾中，在那一束光線中，蹦跳著幾條小鳊魚、小鱖魚，老漢臉上皺紋猶如盛開的秋菊般散開了，就著光將魚兜起，放下罾又開始了下一輪。

漸漸地，老漢身邊圍了好些人，有年紀大的，也有年輕人，一個個屏聲息氣看著老漢扳罾。不時有人輕聲說：“差不多了，起罾吧。”老漢卻不急不躁，說：“等等，等等。”到起罾時，大伙都伸頭望頸，心隨著那罾網起伏，充滿了未知的期待。早有熱心的人接過老婦人的電筒照著，扳到稍大點的魚，人群就會發出“嘖嘖”的驚嘆聲。如有戀愛中的小伙子要求扳一罾，老漢也不拒絕，于是小伙子炫耀地對身旁女孩說：“看著啊。”挽袖接過扳繩開始起罾，只是小伙子雖有一身蠻力，卻不懂得用巧，那繩子拉得歪歪扭扭，水中的罾網也起得動靜極大，還沒出水就“嘩嘩”作響。有人說了：“小伙子，你這樣扳罾，魚早跑了。”小伙子卻不服，說：“沉著呢，怕是有大魚。”及至罾網懸上水面，旁邊的女孩急急地拿過電筒一照，果不其然，只有兩三只小蝦在里面蹦彈。女孩依舊很興奮，拿過抄網兜起，捧到手中玩耍，眼里滿是對男孩的敬佩，兩人擁著歡歡喜喜地往暗處去了。

不遠處漁船中傳出斷續的猜拳聲，想必是幾艘船的漢子聚在一起喝酒，勞作了一天，喝點酒，帶著微醺才好進入那搖晃的夢境。湖面開始起風了，不大但濕濕的，透著舒心的涼爽。老婦人拿過一件罩褂說：“老頭子，披上吧，小心著涼。”老漢推掇著：“不用，不用，正舒服呢。”老婦人卻不依，仍然固執地幫他罩上，嘴里念叨：“還當你十八歲呀。”惹得旁人一陣大笑。老漢也笑，“呵呵”得，聽得出那發自內心的舒暢。

看看桶里，小魚小蝦的已不少，老漢自言自語：“差不多了。”卻并不收罾，只是重新點燃旱煙吸起來。旁邊早有人搶著上前，你一罾我一罾起著玩。幾個年紀大的人跟老漢嘮起嗑來，有人問：“老倌，聽說你兒子在市里做老板，你怎么不跟去享福呢？”老婦人接腔：“孩子說過多少次，他就是不聽，說是離不開這鄱陽湖的水氣。還得我陪著他。”老漢氣鼓鼓地說：“要去你去，我是不會去的。”旁人連忙轉移話題，說：“記得當年你在馬家灣獨自網捕了一條一百多斤的大黃魚，轟動一時。現在很少能看見那么大的魚了，這鄱陽湖的魚是越來越少啰。”老漢嘆口氣，重重地將煙嗑滅，大聲說：“收罾了，收罾了。”

朗月的湖堤上，兩個蹣跚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模糊。堤下，湖水拍岸的“嘩嘩”聲卻更加清晰。

鄱湖船

深秋的鄱陽湖口，波瀾壯闊仿佛消失于淤積的荒涼和蒼老之中，逼仄的航道里，一葉扁舟在水波中搖弋前行。清晨的霧靄如同少女披肩的輕紗，掩飾起船身的千瘡百孔，令煢煢孑立的身姿透著輕盈和飄逸。

是一艘孤獨的漁劃子，呈月牙型，兩頭尖而翹起，甲板閃著陳舊的赭黃色，烏黑的篾蓬成弧狀搭在睡艙上，里面簡樸的鋪卷整齊地疊起。船舷油漬斑駁，印證著歲月的滄桑。這樣的小舟遍布鄱陽湖的湖汊港灣，如星星點點的候鳥一般點綴著蔚藍的湖面，自然隨意到讓人熟視無睹。

船家是一對父女。父親40出頭，黑瘦如經年的樹干，額頭布滿溝壑，長年累月的捕魚生涯，令他的背已稍彎，但扳槳的雙手卻青筋凸露，結實有力。女兒十七八歲模樣，青春俊秀，穿著小紅襖的身段顯現出健康的凸凹曲線，臉龐黑里透紅，頭上扎著麻花辮，辮梢用牛皮筋束緊，眼神澄澈明亮，一瞥一睨間，波光流轉。女兒坐在船頭，一邊疏理著網片，一邊哼著歌曲，一會蔡依林的，一會王菲的，都時尚而好聽。間或女兒會探頭跟父親說點什么，開心時便獨自樂不可支地笑起，清脆的笑聲在清晨的湖面顫顫悠悠，經久不散。

天氣也好，雖然霧氣籠罩，但父女都知道，太陽就在那霧的后面，霧散了天便會放晴，這種天氣適宜捕魚。只是像他們這么早出湖的船少，大多數船家會待霧氣稍散時才起錨，霧大，湖面不安全。父女倆之所以選擇天剛放亮就出發，是因為他們想趁早多撒幾網，多捕撈些魚，馬上就要進入冬季休漁期了，能夠捕魚的日子十分有限。再說，父親對這鄱陽湖太熟悉了，哪里有旋渦，哪里風浪急，都了然于胸，因此，才能在霧氣彌漫中輕舟蕩漾，自在穿行。

過了鄱陽湖大橋，湖面逐漸開闊，水天相接，蒼茫一片。父親開始將船往岸邊漸攏，前方不遠處隱約可見有座山丘向湖中伸延，漸漸洇滅，湖水在此繞山而過，從而形成一個籃球場般大小的平靜水場。這是介于大洼口和鳳凰橋間的淺水域，春夏之際水草茂盛，而這鄱陽湖的水草是一年一枯榮，入秋之后，鳊、鯉、鯽、鯰等“沉腳魚”多喜歡在此聚集。女兒穿過睡艙進入槳艙，接過父親手上的槳，輕輕地趟起船來，父親走到船頭，一手抓住網繩，一手緊握網衣，反身將整張旋網摞到右肩，就在霧氣中，憑感覺撒出、收回，往復十幾次后，小有收獲，魚艙內已經聽得到魚兒的蹦彈聲了。女兒很興奮，放下船槳跑到魚艙前觀看，嘴里不由又唱起了小曲。

霧漸漸淡了，陽光透射下來，雖然蒼白，卻給人以溫暖的希冀，湖面也五彩斑瀾起來，微風鼓起時，碧波蕩漾，波光粼粼。湖面盡處，遠山連成一抹青黛的線條，似有還無，含蓄雋永。父親從腰間抽出旱煙桿，塞上煙絲，女兒乖巧地上前幫他點上，很快一縷青煙從煙筒中裊裊升起，慢慢地與水氣融合、消散。女兒開始扳動雙槳，推動小船徐徐前行，俯仰起伏間，湖風拂動著她額前的劉海。父親如釘般站立前梢，嘴里吸著煙，眼睛卻在湖面脧巡。漁家捕魚講究觀水情，看魚跡，現在陽光出來，湖面清晰，再也不能僅憑聽力盲目撒網了。只見父親一揚手，女兒適時停止了劃動，父親收住煙桿，重新背起網片，瞄準不遠處一片紊亂的水紋，右腳尖輕點，腰身扭動，一個九十度旋轉，那銀白的漁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張開成直徑近三米的圓罩向湖面，隨著女兒輕輕倒扳雙槳，父親緩緩收攏漁網，終于，魚網沖破湖面，重重地抖落在埠頭之上。父親從網中抓起兩條尺把長的鯉魚，順手丟入身后的魚艙。太好了！女兒不禁驚喜地叫起來。父親蓋上魚艙艙板，重新站起，兩眼牢牢地盯著小船前的浪波水紋……

漸漸地，又有幾艘漁劃子進入捕撈區。船家們互相聊了起來，有人問，老張，早呀，收獲不小吧？父親應答，這湖里的魚是越來越少了，放在二十年前，我一網下去怕是比這一早晨打的還多。又有人說，翠兒也來了，這閨女長得是越來越水靈了。父親便說，娃兒歇禮拜呢，非要跟來。女兒也不怯生，見到年紀大的或叫大伯！或叫大叔！一張小臉在陽光下透著緋紅。有人就對父親說，老張，這么俊的閨女，將來一定會找個好婆家呀。女兒卻大聲說，我才不嫁呢， 我要一輩子跟著爹過。父親嗔怪道，傻丫頭，說什么渾話呢！女兒“咯咯”笑起來，又得意地哼起了好聽的歌，附近漁船上的小伙子早看癡了，聽迷了。

待湖面各種漁船往來穿梭時，父親卻開始收網，準備返航了。有人叫，老張，就回呀？父親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陽光燦爛，又難得地打到了幾條大魚，父親心情不錯，那船便劃得箭似的前沖。女兒邊整理漁網放入桅艙，邊大聲說道，爹，等攏了岸，我去賣魚。父親說，你還是在家好好復習功課，賣魚有爹呢。女兒不依，說，爹一年到頭辛苦，我這兩天放假了，正好幫幫您。父親說，爹還不老，還做得動，你翻過年就快高考了，你的任務就是給爹考個好大學。明天也不要跟我出湖了，別耽擱了你。女兒撒嬌說，爹，我才不呢，我就要跟爹一起出湖，多打魚，掙學費。明年我讀大學去了，只怕您想我陪都不行。父親笑得臉上開了花，嘴上卻說，看你能的！父親選擇早出早回，其實是有他考慮的。趁早出湖打些魚，趕早市賣了，他還可以騰出空去湖邊砂場打工，幫著鏟砂裝船，一天也能掙個七八十塊錢。女兒快上大學了，他得抓緊時間多掙錢，聽說上大學光報名費就得好幾千塊呢。女兒成績從小就好，老師說了，肯定可以考上重點大學。孩子娘生女兒時感染了寒癥，沒多久就撒手西去，父女倆相依為命，女兒就是父親的心頭肉、掌中寶。

女兒坐在船頭，自顧自話地說，爹，我將來就報考水產大學，專門研究鄱陽湖的水產保護，讓湖里長更多更大的魚，讓爹在家門口就可以捕魚，再不用跑這么遠地方。又說，要不我去學造船吧，將來專門為爹造一艘大鐵船。一會，又說，我還是去學中醫，將來爹的老寒腿再犯病了，我就給您扎針，保證針到痛除。邊說，女兒邊歪著頭憧憬著，秋陽輝映下，她的小臉上掛著美美的笑。身后，父親的心早已甜透，雙手劃動得更有勁了。

船兒被碧波擁住，就像是母親懷抱的孩子，撒歡地跌宕。湖風迎面而來，卻不再凜冽，女兒手捻辮梢，不由放聲唱起了歌，那好聽的歌聲在湖面一波三顫，余音裊裊。父親望著美麗的女兒，仿佛看到當年同樣扎著麻花辨的妻子，站立船頭為他甜蜜地唱著漁歌，他的眼中有淚花漾動，心里更有希望在漾動。船也就在鄱湖之中飄飄蕩蕩，漸行漸遠。

秦大爺的嗩吶

初冬，晨曦初起。鄱陽湖一片蕭瑟。

湖口處的水域都裸露出一塊塊灘涂，雜亂的湖草鋪蓋其上。淡淡的霧靄忽聚忽散，空氣中透著清冷氣息。漁船大多停靠石鐘山旁的港灣靜靜歇憩，幾艘體型龐大的運輸船在遠處長江中緩緩行進，帶給人靜物漂浮的錯覺。

有嗩吶聲從江湖交匯的水面傳來，此處水流明顯湍急了許多，蔚藍的湖水糾纏在渾黃江水中，如慢慢融入咖啡的奶油，翻騰出光怪陸離的顏色來。這嗩吶聲仿佛一列由遠及近的火車，起初，音色細膩委婉，似漁家少女臉上若有若無的油彩，在空曠的湖面一波三折地飄搖，逐漸才清晰純凈些，近前，突然裂帛破竹般高亢嘹亮起來，經久不息，透著震憾人心的力量。

日頭正緩緩升出湖面，那陽光在寒風中只有一種想象的溫暖，這種天氣，這么早出湖且吹嗩吶的只有秦大爺。秦大爺裹著一件辨不出顏色的舊棉大衣端坐船頭，他頭發稀疏，頜下花白的胡須老長，迎風貼滿雙頰，整個人仿佛被湖風風干了般黑黝、削瘦，只有眼睛銳利如冰，閃著看破紅塵的冷峻。船是極簡陋的小劃子，和人一樣蒼老，在江湖混濁的水面起伏，但秦大爺卻如垂釣的姜太公般穩當，雙手端一柄閃耀經年光澤的黃銅嗩吶，迎風鼓腮吹奏著，專注而忘情。

伴隨飄忽纏綿、如泣如訴的嗩吶聲，湖畔蹲踞洗衣的婦人們手中的棒槌都舞出了節奏，港灣船頭織網的漁家少女心中春情也如水波疊疊蕩蕩起來。就是圍聚艙內喝酒的漁家漢子們，也會偶爾停箸，豎起雙耳，陶醉于美妙動聽的樂曲之中，唏噓不已，那酒便喝得一杯一嘆了。

鄱陽湖上的漁民都知道秦大爺，知道秦大爺和他嗩吶的故事。

秦大爺是外鄉人，名字現在很少有人記得了。據說，少年秦大爺俊秀挺拔，一日，他跟隨安徽水商船隊停埠鄱陽湖口，彼時風和日麗，水上泛著粼波，湖心悠悠漂過來一艘小船，船弦斜坐一青衣藍裙姑娘，面色略顯黝黑，卻俏麗柔美，正是鄱陽湖口有黑玫瑰之譽的漁家少女小芹。小芹一邊梳理秀發，一邊曼聲歌唱：“三月桃花春汛來，雙槳搖動浪花開……”以徵調式為主的漁歌鶯啼流連，婉轉親切。人美歌美，情景交融，秦大爺看得雙眼發直，聽得如癡如醉。三天后，商隊起航，秦大爺卻獨自駕一小舟滯留湖口，不愿離開，很快他的盤纏用完了，只有下湖捕魚維持生計。當年，鄱陽湖口附近的水域被葉、張兩姓漁幫壟斷，他人休想染指其間，秦大爺只有去風大浪高的江湖交匯處捕魚，只有那里是葉、張兩幫統轄的盲區，晚上，秦大爺的小船孤獨地泊在偏僻的文昌府。放棄生意不做，秦大爺甘在鄱陽湖上當“漁花子”，只是為能常常見到小芹，聽到小芹甜美的漁歌。

秦大爺吹得一手好嗩吶，他曾在安徽青陽腔戲班中，為一些橫直曲牌唱腔的群眾戲伴奏。那嗩吶聲，高可入云端纏繞，低可依湖面盤旋，忽如玉滾青石，忽如珠落瓷盤，吹奏時，秦大爺滑音、疊音、顫音、雙吐等技巧交替運用，搖頭晃腦，進入無我的境地。每天一大早，秦大爺駕船守候在江湖交匯處，那是小芹出湖、返航的必經之地，當小芹站在船頭唱起漁歌時，秦大爺便遠遠地吹嗩吶伴奏，清脆甜美的漁歌、纏纏綿綿的嗩吶珠聯璧合，回蕩在鄱陽湖的波峰浪谷之間。小芹也深深地為之傾倒了，情愫在兩個年輕人心中悄然滋生曼延。但是湖上規矩，葉、張兩姓姑娘是不能嫁與外鄉人的，秦大爺和小芹的愛情注定是一場悲劇。終于，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當小芹獨自搖船夜赴文昌府私會秦大爺時，不料在江湖交匯處突遇惡浪，船翻人亡。

小芹死后七天內，秦大爺將船停在清濁交錯的水中，整整吹了一個禮拜的嗩吶，直吹得兩腮高腫，嘴角流血。憤怒的葉家幫漁民駕幾艘漁船包圍住秦大爺的小劃子，欲將秦大爺沉湖，但看到失魂落魄、傷心欲絕的秦大爺，聽著那凄凄慘慘的嗩吶聲，誰也不忍心下手，終于一艘艘悄然駛開。從此，秦大爺再也沒有離開過鄱陽湖，他每天一大早必定將船劃到到江湖交匯處，除了捕些魚換取油米，就是忘情地吹奏嗩吶。

鄱湖悠悠，伴隨著嗩吶聲，秦大爺送走了他的青春年華，背駝了，腰勾了，人也干癟了。五十年來，秦大爺早已與鄱陽湖口的漁民融為了一體，平日，誰家操辦紅白喜事，都會請秦大爺去，結婚出嫁，他吹響《女兒梳頭》《百鳥朝鳳》，祭奠送喪，他吹響《哭皇天》、《惜孝》，小小的嗩吶給漁民生活帶來喜悅、帶來溫馨，也帶來希望。秦大爺一生未娶，年輕時，有人也想為他牽媒，但他卻心如素槁，再也無法掀起一絲波瀾。只是，在秦大爺的嗩吶聲中，總能聽出一種令人心旌搖動的激情。

湖上幫派早已不復存在，當地漁民曾邀請秦大爺加入漁業隊，但秦大爺卻依舊堅持一人一船獨居文昌府，每天只到江湖交匯處捕些魚為生。近年來，漁業資源越來越少了，而每年春夏之交，江湖交匯處的水域正是洄游魚類進出鄱陽湖的咽喉要道，一些不法之徒為了牟取暴利，常偷偷到那里捕撈國家珍貴保護魚類—鰣魚，那段時間，秦大爺便日夜駕船巡回在那片水域，充當義務護漁員，阻止違法捕撈行為。

如今，七十高齡的秦大爺在鄱陽湖口漁民中德高望重，令人景仰。關于秦大爺的故事也一代一代傳下來，其中不乏傳奇色彩，有的說，每當他的嗩吶聲響起，江湖交匯處的魚兒都會躍起聆聽。也有的說，小芹的魂靈這些年一直伴隨著秦大爺，因此，盡管江湖交匯處風高浪急，卻傷不了秦大爺絲毫。

日頭越升越高，湖面陽光柔曼，水天一線中，一艘小劃子若隱若現，有嗩吶聲在那里飄蕩，流瀉出唯美的憂傷，仿佛訴說著鄱湖水鄉代代相承的愛情和人生。

責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