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

鄧麗娜，女，1986年生。現(xiàn)居江西瑞金。已在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

小蠻是頭豬，牛逼的母豬。腿腳豐腴，走起路來地動山搖，青瓦紅墻，沒有小蠻hold不住的。沒什么欄攔得了她，更沒什么圈圈得住她。你每天總能看到，她領(lǐng)著一群雞鴨貓狗在村里巡邏，路見不平一聲吼，頗有點替天行道的意思。

半歲的時候，村里的大公豬向小蠻求婚，被小蠻咬碎了耳朵和半口牙，厲害的是，還一腳把他踢成了太監(jiān)。廢了那頭大公豬之后，村里的空氣變得新鮮起來，也再看不到公豬們作威作福橫行霸道的樣子。從此，小蠻成了母豬群中的花木蘭。

一歲那年，家人發(fā)愁“養(yǎng)大的閨女不中留”，趁年輕想把小蠻拉到集市上找個“好人家”。我們姐弟幾個的前途（學費）全寄托到小蠻身上了，指望著小蠻能“嫁”個好人家回收到豐厚的“聘禮”。父親是治不了小蠻的，知道小蠻那副死德行，不敢貿(mào)然行動。于是，半夜請來彪悍的屠夫，商良著來個“先斬后奏”。小蠻正睡得香烘烘的，父親便帶著酒過三巡的屠夫，偷偷摸進小蠻的閨房。黑暗中，屠夫抽出一道寒光，直逼小蠻白晰的玉脖……也許是光太冷，還沒湊近，便被小蠻暖融融的體溫感覺到了。只見她即刻頂起四肢，一頭撞向屠夫。可憐的屠夫還不及躲閃，就被她一頭撞倒在地，摔得屁股裂瓣，哇哇大叫。屠夫暴起，忍痛去尋他那尚方寶劍，意欲再次行刺。小蠻見機，身手敏捷地以玉腿飛踢之勢把寶劍擒拿在腳，緊接著又飛踢兩下把它踢走，待屠夫滿地找手電時，只見咣當一聲，寶劍掉到旮旯了。小蠻躥出門外，找她的姐妹去了。父親此時，在旁邊已摸到開關(guān)，啪地一聲燈亮，寶劍的光芒消失了。屠夫和父親一起，尋尋覓覓好幾個來回，方才發(fā)現(xiàn)那寶劍是掉進化糞池了。劍柄夾在糞池的鐵蓋縫里，走近一拉沒拉穩(wěn)，撲通一聲，墜入糞淵，不見了蹤影。屠夫見狀，滿臉凄傷，誓與小蠻老死不相往來。父親只好賠不是，賠了寶劍費，還賠上了大筆醫(yī)藥費。

事后小蠻回家，父親對著她罵罵咧咧好幾天。此類賠本生意，父親是不會去做了，逢人就說：賠錢貨啊。

都說養(yǎng)大的“閨女”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既已成“老處女”，索性就蓄成豬婆吧。

年關(guān)已過，卻鋪天蓋地地下起雪來，人們在持續(xù)冬眠中，放松了警惕。夜晚村里遭賊，三個大漢摸進光棍爺家的牛欄，給牛的靜脈注麻醉，正準備開溜，不料光棍爺爺醒了，直呼：有賊！可人們在被窩里做枕著饅頭瑞雪的美夢，哪聽得見外面的動靜？這時小蠻，不知道從哪里奔了出來，也不吭，朝那幾個大漢身上撲過去。劇烈的撕打聲嚎叫聲終于震醒了熟睡中的人們。還沒等人們穿好衣服出來，小蠻就把那三個大漢撞得四仰八叉，等著村人將他們五花八綁送到派出所。

從此父親對小蠻的看法更比以前不一樣了，覺得她是個很有靈氣的俠女，對她恭恭敬敬的。每次趕集總要給她買點“營養(yǎng)”（飼料），自家種的青菜蘿卜也盡她啃，連她的閨房也給重新裝修了一番，給她鋪上了棉被，夠奢侈的了。父親盤算著，若是讓她傳宗接代，身價定能巨增，可是面對小蠻這樣烈性母豬，哪個公豬敢前來求愛？

是女人就總有需要愛情的時候，更何況是小蠻這樣美麗的一頭豬。春來了，山上不知道從何處躥出一頭流浪豬，高大英俊，黑皮膚，星目劍眉，全村的母豬都涌上去投懷送抱。只有小蠻，看都不看一眼，驕傲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也許，英雄的男人總是喜歡有點驕傲的女人，山豬推開一堆美眉，跟了上去，用嘴咬住小蠻的尾巴。開始時小蠻憤怒掙扎，但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一切都靜止了。也許，她就是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有點野性的男人。于是，在心里默許了這樣一次求愛的儀式。此后，小蠻偷偷地和山豬離開了我們的村莊，村人都念叨著，可惜了！

父親為此傷心了好一陣子，養(yǎng)大的“閨女”就這么跟一個野小子跑了，這如意算盤他還怎么打得下去？算了吧，再蓄一頭，大家安慰父親。終歸不過是一頭豬，再漂亮再俠女也只是一頭豬。

誰知到了年底，小蠻竟回來了，還帶著三只小豬崽。小豬崽只有三四個月大，圓滾滾的身材，結(jié)實的四肢，嘴巴和小蠻一樣漂亮，皮膚上有一點一點的黑圈圈，煞是可愛。只是不見了那位高大英俊的山豬。

小蠻這次回來，消瘦了許多。許是丈夫剛過世不久，內(nèi)心還沒有走出陰影。我們一家人管吃管喝管住，好好伺候他們母子幾個，尤其是父親，睡覺前總不放心，要到她房間看看，給他們蓋稻草，清理糞便，生怕他們受潮挨凍。

一天，那個屠夫路遇父親提起小蠻，父親說，已經(jīng)回來了，還帶回來三個小豬崽。只是精氣大不如從前，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可能是掛念她的山豬丈夫吧。

山豬？屠夫聽了搖搖頭，你有所不知，我上個月在山上聽到槍聲，走進林子一看：原來是一個打獵的，擊中了一頭山豬。獵人說，那頭山豬不是一般的大。當時山豬還帶著妻兒在林里閑逛，本想一網(wǎng)打盡的，沒想到山豬竟嗅出來人味，回頭向妻子嚎了幾聲，妻子明白了什么似的，帶著幾個豬崽驚慌失措地逃躥。獵人驚覺山豬發(fā)現(xiàn)自己的洞察力，立馬舉起獵槍，瞄準射擊。可那山豬一點也不害怕，飛快向他這邊沖過來，似乎要與之同歸于盡。山豬先是躲過幾發(fā)子彈，與獵人周旋了一段時間，最后倒在一片血泊中。

屠夫繼續(xù)講道：獵人坐在已死去山豬的背上，不知該如何下手，一個人扛出去嘛，肯定不行。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正在偷窺他一舉一動的我，主動上前來與我搭訕，得知我是本地人，便和我商量叫我去村里拉輛雙輪車來。屠夫繪聲繪色地向父親描述那天的情形。

然后呢？你答應(yīng)了么？父親急切地問。

屠夫喜于形色，當然。

“我要求他必須留下山豬的四條腿子。狩獵人先是皺了一下眉，堅決說，不行。但他回頭看著龐大的山豬，不知所措地露出犯難的神色，他猶豫再三說，三條，行不？我思忖著，三條也不少了，讓人家拿一個空腔和頭尾回去也太不地道，就給他留一腿吧。我說，好。等我拉來雙輪車，用屠刀把山豬簡單地肢解的時候，我們聽到遠處的一棵樹下有動靜。走近一看，是一頭白白胖胖的母豬，恨恨地瞪著我們。狩獵人再次扛起獵槍向母豬狂掃一陣，但一槍都未射中。這時，忽又躥出來幾個小豬崽，把獵人連槍帶人撞倒。母豬見勢，飛沖過去，帶著三只小豬崽落荒而逃。畢竟是孩子的母親，總是多為孩子的安危著想。但是，我怎么覺得那母豬在哪見過？那眼神動作似曾相識……”

屠夫說到這里，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時間失語了。這一刻里，他和父親相顧驚疑，頓悟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屠夫先前雖對小蠻懷恨在心，但畢竟只是一頭畜生，然而無意間得知小蠻的遭遇，且分了她老公的三條腿，自是感到愧怍。此后，屠夫時不時地來我家串門，給她帶上點曬干紅薯藤和白蘿卜什么的，看看她和她的孩子。父親也對小蠻越來越敬重客氣起來，在他心目中，小蠻不再是俠女，而是需要他去關(guān)心和愛護的閨女，她的喜怒哀樂皆牽系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

當周圍所有人都改變了對小蠻的看法，同情愛憐她的時候，她卻不可避免地日益消瘦下去。

時值春天，小豬崽們已長大半歲，小蠻的閨房再容不下他們的體積，父親新蓋了三間，讓他們母子幾個分開睡。小豬崽們開始不習慣，到大半夜總是嚎嚎地踢門，吵著要去母豬那里。父親不忍放他們回去，因為這時小蠻不僅瘦得不成豬形，而且還生了一場大病，獸醫(yī)說肺癌晚期，還能堅持一些時日。小豬崽們很少和他們母親見面，因為她基本不太出門，許是不愿孩子看到她的病容傷心吧。小豬崽們長得像小蠻當年，那樣年輕活力，且鬼靈精怪，很討村人的喜歡。有人幾次欲與父親商量，可否割愛，父親一概拒絕，其中那個屠夫來得最多，也最終未能說服父親。

得福者總免不了遭來羨慕和妒忌。我們家失豬而復(fù)得，且外帶三只小豬崽的故事，在外面?zhèn)鞯眉娂姄P揚，有人議論我們家飛來橫財，發(fā)了，也有人議論小蠻和神秘山豬傳奇的愛情故事，但更多的人關(guān)注的是豬的靈性。因為，有那么幾個月，我們家的門檻都被來訪者給踏破了。開始時父親熱情招待，但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圍觀者中有人拿煙頭拿面包屑，肆無忌憚地嬉弄小豬崽，幾次還給小豬崽身上留下了傷。他們的母親小蠻病怏怏的，隔墻聽見孩子哭也跟著有氣無力地哭起來。父親聽了心疼、難受，下了逐客令，從此再也不讓他們母子接見任何人。

都不讓人見了，但有些人總是停止不了地想。這些消息一再傳開，引得當年來偷豬未遂的三個大漢再次賊心興起，以雪當年罰款和牢獄之恨。三個大漢夜里摸進村子，趁我們?nèi)胨謩e撬開三個小豬崽的房門，突然小蠻一聲驚恐的嚎叫，將我從睡夢中喚醒。等我們出來時，豬圈已燃起熊熊大火。三個大漢的黑影從火苗的另一端忽閃而過，一聲汽車引擎發(fā)動，逃跑了。

小蠻聽到三個大漢的腳步聲時，便已驚醒，使盡最后的力氣連門帶鎖沖破，等她沖出去，三個大漢已把其中兩個豬崽抬了出來。她驚叫著，惡虎似地用爪子抓、用身體撞，力竭而倒。三個大漢見我們開燈，便放了一把火把豬圈給燒了。父親平時厚愛這些豬崽，每天加薪加草，只要一支煙頭便立刻能將整個豬圈點燃。可惡的是，那賊還澆了汽油，最后一個被他們注了麻醉的豬崽，還未來得及抬出來，眼看就要葬身火海。不會兒，村里的人都來了，一起救火。父親和我們迅速把自來水管引過來，拼命地澆水，但火勢越來越大，無法控制。這時，母親小蠻躺在地上，四肢還在奮力掙扎。周圍有點點血跡和一些被撕碎的衣料。看來，在我們趕到之前，他們之間進行過一次殊死的搏斗。當她站起來的時候，不知從哪獲得的力氣，一陣旋風似的沖進火海，誰也沒來得及攔。我們在外面焦急地呼喊。沒過一會兒，一扇門倒下來，小豬崽也隨著門倒騰出來，我們趕緊上前營救，四五個人把他拖了出來。他耳朵和尾巴上有多處齒痕，一定是他的母親搬動他時弄的。她把他弄到門邊，借火力把門推倒的同時，把小豬崽倒騰出來。這過程，這智慧，也只有小蠻才具備。父親試了被救小豬崽的鼻息，還有氣，沒死。可是，小蠻呢？

嚎——撕心裂肺的聲音，沉悶，死寂，我們伸長脖子望向火海深處，一分鐘卻比一個世紀還長。晨風吹過，飄來烤肉的香味，我們的鼻子微微一聳，喉頭便哽咽起來。小蠻啊！看到父親跪在地上那樣悲酸的模樣，那一瞬間，我內(nèi)心有長歌當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