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晏如,女,21歲,出生于江西九江。現(xiàn)在江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習(xí)。16歲開始曾在《初中生之友》、《創(chuàng)作評譚》發(fā)表作品。高考作文《你是人間四月天》入選江西高校出版社《2008年高考優(yōu)秀作文評析》一書。
一
雨在天上徘徊了好幾個月,也沒有下來。云總是壓的很低,低得仿佛觸手可及。幾滴雨水偶爾從云縫里下來,帶著天空的灰,再把地面染灰,把心情染灰。
一片灰色的世界。
我坐在窗邊看著這些灰色的景致,和灰色所特有的香味。這是種特別的香味。像樟腦,但沒有那么冰涼。像檀木,但沒有那么典雅。像麝香,但沒那么大膽而且雍容。總之,是一種孤獨的香味,不一定讓人魂牽夢縈,卻可以把那香氣中所特有的孤獨和憂傷注入進去。
可誰知道,說不定我所喜歡的這種孤獨的香氣在別人看來是俗不可耐或者根本就臭不可聞。因為我和別人的感受總不相同。事實上,人和人之間的感受也總是不相同的。只是我和大眾的意見不合拍罷了。我當(dāng)然有理由認為自己是一個靈異的人,并且我確確實實以為自己是一個靈異的人。我相信夢境勝過相信現(xiàn)實,但誰又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境,哪個才是現(xiàn)實?于是我遵守著自己的夢境而行事,很自然地被斥為異類。
正如我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我很認真地搓著亞麻繩,很粗的亞麻繩,并且很小心地染成妖冶的猩紅。每當(dāng)我做了一個可讀性很強的夢時,我就在亞麻繩上打一個結(jié),把我夢境當(dāng)小說來讀。我常常做這些不可思議的事,這有可能讓我被送進精神病院,但我快樂,因而肆無忌憚。
我一邊搓著亞麻繩以便聞著這灰色的香氣,帶有尼采式的孤獨與雪茄的辛辣氣息。很認真地發(fā)呆,直到——一雙笑嘻嘻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明明知道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可我依然搓著麻繩,并且不把手拿開,只是問那雙手,“請問你是誰?”過了不久,那雙笑嘻嘻的手不笑了。碰上我這么沒意思的人算它晦氣,它大概也覺得無趣,就松開了。
二
我正經(jīng)歷著一個安房直子式的奇跡。
時間變的混亂。上一刻我還在那很大的窗邊,呼吸著灰色的香氣,搓著亞麻繩,認真地發(fā)呆,輕聲問你是誰。而這時,我站在一個院子里,笑戲嘻嘻的手在我身后。
我轉(zhuǎn)過身,碰到一雙草莓味的眼睛。
一個女孩站在我身后,沖我笑,笑容干凈明亮,但深含著恐懼。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又忽然哭了,說,我沒考好,媽媽要打我。她緊握著一張不及格的卷子。夕陽映在她的臉上,帶有流水的悲傷。薄薄的肩胛骨抽搐著,細碎的雨緩慢地飄下來,小女孩在雨里傷心地哭。空氣中帶者灰色的香味。我拉著她的手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憂郁的眼睛說,我叫Y啊。我拍拍她的臉說真好,我也叫Y啊。她沖我露出明媚的笑臉,像陰天里的太陽。
三
我感到有人拍我的腦袋,使我瞬間有了一種眩暈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眼前一黑。怎么了?恐懼浸染著我,我害怕,類似于簡愛生命中的兩次眩暈。
我大汗淋漓地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月黑風(fēng)高,起居室里的燈亮著,我的手里依然握著那亞麻繩。
媽媽從起居室里出來,她看見我醒了很高興。
你剛才在做惡夢。媽媽告訴我,你現(xiàn)在去休息一下吧。
我提起亞麻繩和疲憊的身體走進了臥室,我覺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沒有開燈,臥室里黑漆的一片。我提著自己和亞麻繩站在屋子中央。過了很久,它終于開口說話了:
“你被嚇到了,剛才。”
“哎,”我低下頭問,“那個也叫Y的小女孩是誰?”
“你不清楚嗎?那是你,就是你,你自己。”
我的時間混亂了嗎?為什么我看見我自己?
時間霍亂了,但是,最可怕的是你心靈的霍亂,讓你變得怪異與偏執(zhí)。那個叫Y的小女孩只是你由順從到恐懼,再到叛逆的一個體現(xiàn)而已,就像一束永遠找不到光源的光。
找不到光源的光,霍亂的時間,霍亂的心。
我咬緊下嘴唇,就像抓緊了自己的生命。
你注視著樹葉清新的脈搏,她翩翩地應(yīng)聲而落——它在輕聲吟唱著。在每天夜晚,它都會來和我講話,我會把我的夢境和它一起分享——盡管我沒有見過它(這就是為什么用“它”而非“她”)但我相信如果我在人海中看到了它,我一定第一眼就認出它來,因為我和它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然而,我始終覺得一旦我追問它是誰,那么它在一剎那就會熄滅,就會蒸發(fā)……
我瑟縮著爬到床上,把頭蒙在被子里,把麻繩摟在懷里。
妖冶的猩紅在黑暗中發(fā)著光。我悄悄地打了一個結(jié)在上面。剛才那個夢還挺有趣的,如果那是夢的話。寫成小說可以叫《叛逆的光源》,或者別的什么。
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猩紅的麻繩在黑暗中搖曳出舞者的光華。安然地閉上眼,我希望可以做一個好夢,例如,全世界的學(xué)校集體退出歷史,成為古董詞匯。例如老師們都轉(zhuǎn)行跳槽,語文老師轉(zhuǎn)行干秘書,數(shù)學(xué)老師跳槽賣西瓜,等等。盡管我知道夢境未必是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未必是夢境,也正因為如此,別人祝福你時基本上都會說“夢想成真”之類的話。可是我一無所有了,只有無價的夢,雖然我不知道這個“無價”是低賤到無價,還是高貴到無價。
我一邊思考著“無價”的問題一邊入睡。
它在唱著那古老的歌謠,如果它有形態(tài)的話,它應(yīng)該拍著手,坐在床邊。
你注視著樹葉清晰的脈搏,它翩翩地應(yīng)聲而落……
四
我在日上三竿時醒來。
我的床正對著陽光。每天早晨我等著陽光把我叫醒。陰天時例外,我會用我最不喜歡的鬧鐘。
昨天晚上我一夜無夢。
真是奇怪,可能是我想到的東西太多了,有太多的欲望就是一無所有,我想有漂亮的成績,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外表。總之一切都是漂漂亮亮的。可現(xiàn)在我還想每天晚上都有一個好夢。不要癡心妄想,一個都不會給你。
媽媽沖進我的臥室,告訴我今天要去補習(xí)數(shù)學(xué),并且我快要遲到了。
我所做的只是洗漱好以后去老師家就行了。真諷刺。
我縮著脖子,在媽媽的謾罵聲中離開了家,拎者一個很大的手袋,里面塞滿了資料。但我沒忘記把麻繩放在里面,我堅信它可以給我?guī)砗眠\。我沿著墻根匆匆地走,像只老鼠一樣渺小而卑微。可即使是老鼠也要生活,所以我也要生活我要天天向上,以換得將來的一碗飯吃。
天還是灰的,灰得讓人流淚。
在那布滿塵埃的拐角,一雙冰涼的手伸出來。
瘦高的女孩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讓我覺得不安。
她用冰涼的手拽著我的衣服,狠很地笑,嘲笑。我問她你要干什么,她說是頭皮屑就不要把自己美化成圣誕樹上的雪花,看看你的樣子,丑死了。
我低下頭說,我知道,可你也一樣,你也不好看,還涂脂抹粉,像個妖精。她似乎很氣憤,指者我大聲說,你是個騙子,丑八怪!然后就向馬路中間飛奔。速度很快,誰也追不上的感覺。我在她身后大聲說小心,可她聽不到。穿越時間飛奔著,但是時間凝固了。
我覺得渾身發(fā)軟,眼前發(fā)黑,腳踝處傳來隱隱的痛。
五
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躺在醫(yī)院里,手上扎著粗大的針管。
媽媽在削蘋果,她看到我醒了很高興。只要我醒了她永遠是這副表情。
你怎么突然就往馬路上跑,還邊跑邊喊“騙子”“丑八怪”,拉都拉不住你,看看,撞上了吧,活該。媽媽數(shù)落我,把蘋果塞在我手里。清香緩慢地綻放。
我往馬路上跑?我一頭霧水,明明是那個兇兇的女孩,她跑的飛快,而且見車子就往上撞,瘋子似的。
媽低頭看了我一會兒說,你太累了,先在醫(yī)院里住幾天,過幾天我在來接你吧。她匆匆地出去了,匆匆地消失了,帶走我遺憾,還有失落。
雪白的墻上釘者耶穌受難的像,激勵著在病房里受著身心雙重煎熬的人們。我盯者耶穌傳說中的救世主,一直到天黑。
那個年輕漂亮的小護士熄了燈,安靜地退了出去。
吊瓶里的藥水隨著秒針的滑落發(fā)出清晰的滴答聲。
我感到它來了。
你為什么往大街上跑?它質(zhì)問我。
沒,沒有,我只是只是看見一個女孩,她兇兇的,往馬路上沖,我什么都沒做,和她一起的那個女孩喊她回來,我也喊了……我焦急地為自己辯解。
可是你明明自己往大街上沖,還喊什么丑八怪的,你怎么忘了?它的語氣帶有嘲諷的意味,我第一次感到它那么不近人情。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我拔下針頭,瘋狂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原來沒有人信任自己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怎么了?
它悲哀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你沒有,那個女孩是你內(nèi)心深處的邪念,包括嫉妒,暴力,血腥,虛榮,冷漠,刻薄,等等。
暴力?血腥?原來我這么可怕,為什么我沒有察覺?
因為那是每個人心里都有的。但它應(yīng)該是被深埋在心里的,而你不小心多澆了一些水,因此它們勢如破竹地生長,枝繁葉茂。
我明白了,徹底的清醒,原來我在別人眼里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瘋子。我努力地去夠那手袋里的麻繩,就像要抓住我的希望,我的夢。
我悄悄地在麻繩上打了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代表邪念。
醫(yī)生和護士沖了進來,他們大概聽到了我喊叫。那么清晰的恐懼與失望,在醫(yī)院這種特殊的背景下,顯得有些嚇人。
他們給我打了鎮(zhèn)定劑,冰冷的藥液與鮮血合二為一的奇怪感覺,就好像連生命都會被別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那種感覺,被別人凌駕,還得逆來順受的感覺。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逆來順受了,我正接受著這些藥液。
眼前逐漸模糊,受難的耶穌也不那么清晰,我有些困,眼前閃著麻繩的光,我知道我的夢全承載在它的身上,我愿今晚有個好夢。
我試圖安靜地入睡,隱約之中,古老而美麗的歌聲傳來,游移進我耳膜:
你注視著樹葉清晰的脈搏,她翩翩地應(yīng)聲而落——
六
媽媽是在星期六接我出院的,那天學(xué)校剛好數(shù)學(xué)測驗,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這么多天了,天依舊是灰色的,彌漫著濕漉漉 的嘆息和辛辣的孤獨。雨還是下不來,云依然那么低,似乎一抬手就可以觸到那片冰涼。
我以為馬上就可以回家。在醫(yī)院住的幾天里,我壓抑到快要忘記家里是什么樣子了,更重要的是,亞麻繩上已打滿了結(jié),不夠用了,我必須趕回去再做一根,否則的話,等我長到了很大很大以后,再到哪兒去尋找我兒時的夢呢?
不過出乎我意料,媽媽沒有帶我回家,而是直接讓我去看心理咨詢。我一直以為心理咨詢師是真正能讀懂別人心理的人,只要看看你的臉色,問你幾個問題,就知道你得了什么心理疾病。
就像現(xiàn)在,我做了幾次心理咨詢以后,那個長得像梁朝偉的心理醫(yī)生告訴我得的是人格分裂癥。
我又要被送進醫(yī)院里治療,這一去我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回來,真有點上戰(zhàn)場的悲涼,我情愿天天數(shù)測呢。
我把亞麻繩帶到醫(yī)院里,悄悄地注視著它。麻繩上的每一個結(jié)都代表我心里的一種狀態(tài),那個打滿結(jié)的麻繩分明就是另外一個我。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把猩紅的麻繩搖曳出了舞者的光華。
七
病徹底治好的那一天,天已經(jīng)陰的很厲害了,我并沒有多少歡樂,因為我的亞麻繩被護士們拿走了。我徹底地絕望,我的夢被沒收。
它已經(jīng)不在黑暗中幫助我,不記得是什么日子,它已經(jīng)淡出了我一個人的夜晚。相遇是短暫的,猜測是隨之而來的,幻想是持續(xù)的,懷念是永恒的,現(xiàn)在只能記得我們的最后一次交談:
我覺得我就要離你而去了。我說。
不會的,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是一體的,不會分離的。
你到底是誰?
我?它的語調(diào)依舊那樣漫不經(jīng)心,我只是你心底那最偏執(zhí)狂妄的那一部分而已,我們是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
八
剛邁出醫(yī)院的門,雨就隨著一聲驚雷,大滴大滴地落下,越來越急。
終于下雨了,我想。
我的病已經(jīng)治好了,可我認為我失去了好多東西,包括夢。
生活于我,已經(jīng)變成一種無法挽回的救贖。
分開的路口,轉(zhuǎn)向的,不只是人生。
夢境散場,不小心遺落的碎片,扎傷的,不只是心。
一個女孩帶著明亮的笑容坐在草坪上唱歌,打著拍子,歌聲穿過雨滴,涌入我的耳膜。
你注視著樹葉清晰的脈搏,它翩翩地應(yīng)聲而落——
女孩兒沖著我笑,我在悲傷地哭。
迷途的羔羊慌張地尋找屬于自己的風(fēng)景,可陌生而巨大的幕布讓它開始迷失自我。它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無法容入別人的風(fēng)景,也無法擁有自己的風(fēng)景。
雨傳遞著灰色的氣息。雨湮沒了我的夢。
思念無果,轉(zhuǎn)瞬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