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語文教學存在一種很奇怪的現象,即九年義務教育和高中“剝離”之后,高中教師不知道初中的教學內容,中學教師沒見過小學語文教科書——除非他自己有孩子讀小學;而小學教師也不知道學生升入中學后要學些什么。了解各個學段語文教學的“銜接”與“過渡”,全面觀察學生語文能力的形成,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值得每位語文教師關注。
我曾在高中一年級了解一些學生的寫作經歷,這些學生有許多共同點:畏懼寫作,視寫作為受罪;一篇七八百字的作文,通篇沒有一句自己想說的話;更不可取的是為文造情,匠氣十足。有同學反映,上小學三四年級時,老師就說過,作文要寫點“有意義”的事。有個學生回憶,當時曾寫過一篇“我最愛吃的菜”,老師認為“雖然敘述得比較生動,但沒什么意思”。這位學生回憶當時的感受,寫道:“‘吃’,是我最感興趣的事,但老師不感興趣;不能寫吃,當時我也就沒有什么可寫的了,因為我想到自己感興趣的老師不一定有興趣。”教師的評價,在小學生那里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有些兒童會因教師的態度而苦惱,如果他沒有從生活中感悟到什么“有意義”的事,他很可能只好編出一些“意義”,他很可能從此視寫作為一種機械單調的文字套路,他很可能從此把寫作當作一種可以不負責任的文字表述……這就給學生后來的寫作,乃至整個語文學習造成一系列困惑。
當一名兒童無法將自己的真情實感訴諸文字時,當這個孩子受到束縛,無法準確流暢地表達“個人看法”時,寫作對他而言將是痛苦的。在兒童睜大眼睛觀察世界時,有什么必要跟他談“意義”呢?只要他認為是有趣的,他認為是有價值的,他就可以自由地去寫。
我在一些場合說過,“兒童永遠正確”,——我不希望這句話給讀者造成誤解,我的意思是:兒童有自己的思維方式,有自己的邏輯表現;你認為錯誤的、“不足的”,他也許根本不理解。這時候,教育者要有“兒童本位”,能站在他們視角去觀察去思考。有個小學一年級學生寫話,大意是:我媽媽膽子特別小,我想做一條狗,保護我媽媽……老師的批語是:“為什么要做狗呢?你為什么不做一名人民警察呢?”在老師看來,這孩子智力情感有問題,也沒有什么自尊,故而要啟發他。然而這個孩子解說的理由是:“狗可以不上班,一直在媽媽身邊。”兒童這類視角及思維的合理性,成人很少想到。
以我粗淺的認識,小學生的作文,特別是在初學寫作階段,主要是靠“趣味”。寫作的興趣自然會把他引向積極主動的學習,暫時沒有必要教太多的寫作知識;兒童的接受能力有限,他的手很小,不能往上面放太多的東西。如果教寫作技巧教多了,一是記不住,小孩子嫌煩,不想寫了;二是即使“掌握”了,從小接受匠氣熏染,靈氣也就少了。每年參加某報組織的小學生作文“季賽”評選,我總試圖找出能讓眼睛一亮的文章,遺憾的是,這種機會很少,而且越來越少。這些參賽作文多有教師“指導”,有功架,講格式,遣詞造句,也頗下工夫,偏偏缺的是靈氣,找不到一個“真我”。我甚至認為,這些作文,寫和不寫一個樣。幾年看下來,發現好多文章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套出來的。幾百所小學,幾千名老師,幾十萬名小學生,大家似乎沒想到這個“模子”其他人也會用;教師在推舉學生作文時,顯然沒想到送到評委那里的不是“饅頭一個”,便是“一個饅頭”,而成千上萬的“饅頭”中,究竟哪一個“饅頭”不同凡響呢?無法從小學生的作文中真正地看到創造的趣味,估計他寫作的時候,也僅僅是沖著“獲獎”而來的。
十多年前,我曾和同行討論過中小學寫作教學“階段性的任務”,觀點不一;后來大家比較認同,是小學作文還是應當注意“童趣”,即所謂“兒童的趣味寫作”;初中生年齡稍長,或可以概括為“少年的率性寫作”。
在和兒童相處的記憶中,那些童稚的語言最引人懷想。當一名三歲兒童對你說,“因為我肚子疼,所以我想吃餅干”時,你不可能認為荒唐,他的話已經含有“因果關系”,有邏輯思維,他不是玩幽默,僅僅是不會用“餓”這個詞而已。有個三歲孩子在外面和小朋友玩耍,不肯回家,面對父母的召喚,他回答是“我有我的隨便”,——他如果說“我有我的自由”,那就成人化了,兒童用成人的語言,往往很無趣。
學生剛讀到三四年級,就怕寫作文,為什么?因為他感興趣的事,教師沒興趣,教師認為有意思的事,他卻看不明白。兒童對色彩,形狀和動態比較敏感,而成人對“價值”“意義”比較在意,雞同鴨講,自然難有效果。這時候,教師就特別需要考慮兒童的感受。一個不懂教育規律又缺乏溝通意識的教師,他的作文教學將是非常困難的。
六七歲的孩子學寫話,非常在意“我做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在這一階段,他的眼睛就是照相機,比較“真”,他拿起筆,真正是“我手寫我心”。請看下面的兩篇小學低年級的“寫話”。
(一)星期天,我到浮橋公園去玩了,我chi了兩回滑梯,吃了兩根冰棒,一根是橘子的,一根是赤豆的,后來我小了一泡便,就回家了。
(二)昨天我到中山陵去玩,看到三個孫中山。下面的一個站著,黑的;爬呀爬,爬到上面,房子里面一個坐著,白色的。后面有個小屋,里面一個睡著的,黃的。后來我就回家了。
這兩段話是1989年《揚子晚報》的副刊編輯劉麗明給我看的,好像是一位家長寄給她的,說上二年級的孩子的“寫話”作業,共三篇“寫話”,都沒及格。為什么會不及格,老師沒說明理由,家長也困惑;編輯請我看,問出了什么問題。我對小學教學要求知之不多,不敢輕易發表意見,我只能憑經驗估計,那位老師可能認為“小了一泡便”不登大雅之堂,“三個孫中山”顯得沒有常識。但我看了這些“話”之后很開心,覺得非常有趣。“說明”是極其重要的能力,我認為比記敘和議論更重要。你看,這個孩子的“流水賬”記得多好,第一篇六七句話,有四句和數字有關,敘述得清清楚楚,還有“總分”關系;第二篇分別寫出了孫中山的銅像,漢白玉坐像和靈柩上臥像的特征,簡約明白。一名七歲孩子的短文,竟然已有歸納意識,能簡約地說清一天中他認為重要的事(我想,這可能比一個成人一天的生活值得記憶)。我甚至想到,如果官員說話能有這么簡約生動,那該多好,我們國家的行政成本將大大降低!
由于我在一些場合說過這個案例,也在一套書的序言里寫過。不久前《讀者》雜志提到了這件事,是從上海的一位老師演講中轉引的,傳得多,有些走樣。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關注的是:23年過去了,那個孩子年已“而立”,他現在的寫作狀態是什么樣的呢?他會不會保持著那顆純潔的童心呢?想到這里,不禁傷感,我們在“成長”中,破碎了多少夢想,失去了多少寶貴的激情!我還想到,如果再過五六十年,當這個孩子耄耋之年看到童年時的這兩段話,他可能會想到寫作給生命留下的幸福。——當然,他也有可能記得,老師曾經用幾個“不及格”讓他傷心。
同時,我也在想那位老師,他(她)的這20多年,是不是一直這樣批改孩子們的作文呢?他(她)會不會有所反思,在教學上會不會有所改進呢?我們語文教師所做的、所說的一切,也會長久地影響一代人呢。
童言無忌,故而才有“童趣”。讓小孩子說大人的話,鸚鵡學舌地講“意義”,過早地社會化,那就非常的無味了。讓兒童模仿成人的表達方式,剝奪了他們認識世界的過程,遮蔽了真實,也剝奪了人性。懷特海說:當一個人把在學校學到的知識忘掉,剩下的就是教育。依這個道理,我們的寫作教學給學生“剩下”的只有“假大空”了。每當看到小學生面對記者的攝像鏡頭像背書一樣地“談感想”,非常自然流暢地說著那些未經思考的(甚至也不可能明白的)、與年齡不相稱的話,把那些在學校直接被“灌輸”的話語重復出來時,我就覺得語文教育非常失敗,因為沒有獨立思考意識的學生,基本上不可能有創造的欲望。
好多年了,難得聽到充滿真情的兒童歌曲,——現在的孩子,唱的往往是成人的歌;我在公園看兒童聯歡活動,幼兒園竟然讓小朋友學時裝模特走貓步!這難道是孩子們的快樂么?兒童寫作走向“成人化”,絕對不是“成長”,而恰恰是剝奪人的童年。“少年老成”不應當是孩子的夸獎,如果學生都把自己變成“小大人”,都給自己蒙上一層面具,把成人世界的虛假學了去,人人喜怒不形于色,個個追求胸有城府,那我們生活的空間就永遠失去了孩子的歡笑和歌唱!
我很贊同一種教學觀,即讓少年兒童自由地表現個性,無所顧忌:如果他們想笑嗎?就讓他們放聲地笑;如果他們想哭泣,那就告訴他們,可以讓你的淚水掛在臉頰上;如果他們想叫喊,就讓他們的聲音飛向天空和太陽!——不必在意世俗的目光,因為人最寶貴的是天性。
我并不反對小學生寫“意義”,——如果他在生活中的確發現了有價值的、能引發他思考的事物,發現了生命的召喚,有所感悟,那就非常可貴。我反對的是一味地灌輸思想觀念,否定個人思考的價值。如果兒童的寫作不虛構“意義”就不被承認,那么,寫作必定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在關注寫作教學這一備遭詬病的難題時,曾謹慎地探索造成“言必有意義”的原因,我暫時無法作結論。原因比較復雜,問題遠遠不止在小學和中學。我們的社會多年受“宣傳”的干擾,不僅僅是表達模式的干擾,更有思想觀念的干擾:沒有成績,沒有意義,沒有價值,也就沒有了“宣傳”的必要;自然也就沒有了用文字表達的必要。在社會功利主義盛行的趨勢下,小學語文教學不可能獨善其身,一塵不染。教科書的課文和各種讀物的選文的示范,作文教學的范例,社會信息對他的影響,都在要他注意“意義”,而相當多的教師也是在這樣的熏染中成長并走上了講臺的……我問過很多小學同行,他們也很困惑;即使他們認識到問題嚴重,也很難改變陳舊的評價體系,很難克服環境的干擾。但是,認識到這個問題可能對民族素質形成的危害,是改變的開始;最令人擔憂的,是渾然不知,或是知道了也無所作為。
(王棟生,基礎教育專家,著名特級教師,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首批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筆名吳非,著名雜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