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本該是夏天的樣子,碧藍的天,清澈的水,如歌的蟬鳴,如畫的岸柳。惠芳原本最喜歡夏天,喜歡夏天的聲音,喜歡夏天的味道,可現在最怕夏天了,怕夏天的陽光,怕夏天的一切。
年輕的時候,惠芳從部隊退伍回家分配進一家半導體廠工作,在那間涼爽的恒溫車間里,多么愜意、舒心,穿著白大褂,儼如一名科研工作者。每天換下雪白的工作服下班回到家,就在老屋前的空地上潑上些水,搬來桌椅,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滋有味、有說有笑地吃上雖不豐盛卻很溫馨的晚餐。這樣的日子,惠芳很是留戀,可如今已離她很遙遠了。自從工廠關門大吉,惠芳的日子就露出了兇相,一個40歲不到的人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后來托張三求李四,好不容易找著了一只勤雜工的碗飯。
那天,惠芳拿著拖把從女廁所里汗流浹背出來,忽聽得隔壁男廁所里有人說話。雖然說話的聲音很低,但還是被她聽到了。一個很低沉的男聲說:“我要的那個人搞定了沒有?”另一個有點雌雞聲的男人說:“董總,還沒呢,物色了好幾個都不愿意。”低沉男有些不快地說:“怎么還沒,快點給我搞定!”雌雞男低聲下氣地說:“是。”低沉男又說:“實在不行,加碼。”雌雞男問:“加多少?”低沉男說:“原來定多少?”雌雞男說:“200元一天,一共3000元。”低沉男說:“小王,你看加多少?”雌雞男說:“還是董總您給個數。”低沉男頓了頓說:“那就翻個跟頭,六千。不過,兩天之內必須給我搞定。”雌雞男依然低聲下氣地說:“是,董總。”
惠芳聽了一會兒,終于聽清是公司總經理與辦公室主任在說話,但讓她不明白的是,他們說的那個來錢的好差使怎么會沒人愿意呢?惠芳仿佛看到一張張百元大鈔從空中飄落下來,在她身旁飄來飄去。她想繼續聽下去,可董總和王主任已從男廁所里出來了。惠芳見狀,想往女廁所里躲,可已經來不及。王主任在池邊洗手時瞥了她一眼,沒說話,但惠芳感覺他的眼神已經說話了。
惠芳還沒把走廊的地拖完,秘書小張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要她馬上去趟王主任辦公室。惠芳心里一個咯噔,莫非是為了剛才廁所里的話?望著張秘書輕盈的背影,惠芳的心猛地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張秘書的臉蛋很像她女兒,年紀也差不了多少,可兩人的命運卻有著天壤之別,一個鮮花般地充滿朝氣和活力,一個……惠芳嘆了一口氣,把拖把往墻上一靠,忐忑不安地向王主任的辦公室走去。
王主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惠芳輕輕敲了兩下,里面很快傳出熟悉的雌雞聲:“請進!”
惠芳推門進入,見王主任背對著她面窗而立。是故意這樣,還是在欣賞窗外的風景,惠芳心里打著鼓。
“王主任好,您找我?”惠芳小心翼翼地招呼道。
王主任轉過身,打量了一下惠芳說:“知道找你啥事嗎?”
“王主任,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惠芳用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顫顫地說。
王主任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金絲邊眼鏡,一縷兇光穿透鏡片像眼鏡蛇的毒液直射過來。惠芳連忙低下腦袋,窩著胸不敢正視。王主任在辦公桌前踱了兩步說:“張阿姨,剛才我和董總在廁所里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惠芳紅著臉不作聲。
王主任見惠芳不說話,就大聲呵道:“你倒是說話啊!到底聽到了沒有?”
惠芳搓著雙手,怯怯地說:“聽到了一點兒。”
二
天終于黑了,惠芳疲憊地往家趕。在小巷路口,惠芳遇上了對門鄰居李阿姨。李阿姨叫住她,說女兒去年大學畢了業,至今還沒找到工作,知道惠芳現在的公司效益好,問她公司要不要招人。惠芳說:“我只是個臨時工,哪知道這方面的情況?”李阿姨說:“張阿姨,謝你的啊,方便時幫我女兒問問呢。”惠芳苦笑了一下說:“試試吧。”
惠芳告別了李阿姨,趕緊回家。兒子還沒回來,小小年紀已很懂事,暑假一放就出去打工了,在一家貨運公司做搬運工。惠芳的兒子很出息,聰明、好學,去年以全市第四名的成績考上了離家不遠的一所名牌大學。兒子的出秀,讓她很感欣慰,但也讓她倍感壓力。還有半個多月就要開學了,可學費如殘兵敗將還沒湊夠一個團的兵力。“唉”,惠芳嘆了一口氣,心想,當兵那年要是答應了團政委的“要求”,也不至于很快就退伍回家,或許一切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媽,我又尿床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黑暗的內屋傳來。惠芳丟下手中的雞毛菜,趕緊往里走。她拉亮床頭那盞灰暗的電燈,見女兒側臥在床上,床底下的一汪水正沿著水泥地的縫隙艱難地向外流淌。
女兒今年17了,瘦削的臉、畸形的手、扭曲的身子,簡直無法讓人與花季少女劃上等號。惠芳來到床前扶起骨瘦如柴的女兒,心底一陣寒戰,眼淚不由得嘩嘩下來了。
惠芳很愛這個女兒,女兒也愛這位媽媽,她們之間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磨難把她倆緊緊攥在一起,生生死死難分難舍。一年前的一場車禍,奪走了惠芳第二任丈夫的生命,也奪走了女兒的青春和美麗,可逃跑的肇事司機至今逍遙法外。
“媽,我回來了。”惠芳剛把女兒的身子擦洗干凈,兒子就裹著一股熱辣辣的風推開了吱嘎作響的家門。
“什么事看你高興的?”惠芳問兒子。
“媽,今天發錢了。”兒子報喜似地告訴母親。
兒子今年才升大二,就已經為家里掙錢了,惠芳的臉上立即泛起了歡快的浪花。她問:“發了多少?”
“300元。”
“怎么只發這么點?”惠芳的臉色有些凝重。
“我們是在校生,本來就連實習生都不如,有錢發就不錯了。”
“一個月沒休息過一天,還只發300元,哪有這種黑良心老板!”惠芳說得臉上起了風浪。
“媽,你在那家公司累死累活,人家也沒給你多少啊。”兒子有點不快地說。
兒子說得一點也不錯。惠芳現在的公司也沒給她多少錢,一個臨時性質的勤雜工,能奢望多少收入呢。當年她所在的那家國營半導體廠倒閉后,許多像她這樣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婦女成了那個時代最大的犧牲品。不過,再大的磨難都沒能把她磨垮。她像一根彎彎的扁擔,一頭挑著下肢癱瘓的女兒,一頭擔著還在上學的兒子,一步一扭地走在城市高樓大廈的夾縫中,走在逼仄潮濕冒著煤煙的小巷里。
惠芳沒心思多想別的,想起晚飯還沒做,就連忙招呼兒子說:“寅俊,快把妹妹扶到輪椅上,媽去做飯。”
三
累了一天的惠芳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白天辦公室王主任跟她說的話,老在腦海里翻騰,要她把涉及董總的話、包括廁所里聽到的全部爛在肚子里。其實廁所里的話她沒聽出什么端倪,倒是王主任在辦公室里講的話,讓她知道了更多細節,也讓她產生了強烈的欲望。
公司董總醉酒駕車,剛好撞在警察槍口上,說要拘留十五天。王主任職務雖小,但人際關系很密,通過市政府工作的一位老同學,為董總弄了個暫緩執行的擔保。暫緩拘留可以,但有時限,到時還得執行。王主任這兩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盡快找一位能替董總受罰的人選。
失去十五天自由,換來6000元報酬,這樣的好事千載難逢。惠芳一想起兒子暑期打工,一個月不吃不喝才300元。現在離開學還有二十天,時間正好,如果讓兒子去頂替的話,學費就有著落了。她思前想后,決定讓兒子去赴湯蹈火一回。
其實在惠芳心里,也舍不得這樣,兒子畢竟是她身上一塊肉,但不抓住這樣的機會,別人也會去抓的。惠芳很無奈,不過一想到兒子的聰明才智,還是覺得挺欣慰的。這孩子總算沒白養,當年孩子他爹為了救落水的兒子,用自己的生命作了一次無法收回的抵押。惠芳想起溺水身亡的第一任丈夫,心兒不由得又一次緊縮起來。十年間,兩任丈夫像風一樣被刮走了,沒留下片瓦,只留下兩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如今,她和孩子們仍居住在破舊、潮濕、狹小的老公房里。
惠芳爬起來,借著月光,看了一眼隔壁床上的女兒。睡夢中的女兒露著一張可愛的笑臉,似乎白天所有的痛苦也在均勻的呼吸聲中沉睡了。
她拉開一道門縫,見外屋的兒子還在埋頭學習。微弱的燈光下,兒子的側影被剪得十分清削。想當年兒子剛出生,是個胖乎乎的八斤娃,生產時差點要了她的命。現在兒子長大了,卻一年比一年消瘦。惠芳凝視著兒子,一陣心悸,胸口隱隱作痛,感覺自己像大海里的一葉小舟,沒了方向,沒了動力,只剩下茫茫的無奈。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女人,除了雙手,拿什么為兩個孩子創造幸福生活呢?在惠芳的辭海里,沒有“休息”兩字。每個休息日,就是第二份工作的勞動日,她一口氣攬了五個家庭的鐘點工。
惠芳把門縫拉大了點,想跨出去,但在跨出去的一剎那,還是猶豫了,看著兒子專心致志的樣子,真不忍心在這個時候打擾他。惠芳想,如果現在就跟兒子談這件事的話,他會是怎樣的反應,是同意?還是反對?還是沉默?他有這樣的心理承受力嗎?今后會不會埋怨我這個媽呢?
惠芳輕輕將門掩上。她知道兒子只是塊讀書的料,做不了社會上的小混混。她也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可現實是,這些知識的獲得,需要每年花一大筆金錢去學校購買。聽說兒子今后還有考研的打算,惠芳表面上不反對,但內心極不支持,好在這個還不是件迫在眉睫的事。目前最迫切的是湊齊即將開學的學費。
唉。惠芳嘆了一口氣,重新躺到床上。假如孩子他爹還在,假如那個逃跑的肇事司機能抓到,或許能改善這個家的現狀。問題是,所有的假設,僅僅是假設而已。想著想著,惠芳的那個欲望越來越強烈。她決定明天一上班就去找王主任,先把這事攬下來再說。
四
夏日的太陽跟惠芳一樣也睡不安穩,早早就爬起來了。惠芳迎著初升的太陽,似乎多了一分美麗,陽光照在臉上,像化了一個漂亮的自然妝,連花白的頭發也染成了金黃色。
惠芳提前去了公司,準備忙完手頭的第一遍活,就去找王主任。她已經盤算好了:廁所、走廊、樓梯,一層樓面半個多小時,差不多干到王主任辦公的那一層,他就該來上班了。
來到公司,惠芳先去茶水間服侍那只電熱開水爐。記得剛來公司的時候,老是忘了開啟茶水間的開水爐,開水爐不開,全樓的人就沒水喝。為此,被辦公室王主任罵過幾回。好像開水爐的開關有密碼,只有惠芳一人掌控。現在好了,惠芳習慣了,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開啟每層樓里的開水爐,好讓全公司的上帝們一上班就能喝上熱騰騰的新鮮開水。
王主任終于來上班了。這時的惠芳正干得汗流浹背,薄薄的襯衣已濕了一大片,好在有胸罩護著,否則凸出的胸脯早就被曝光了。惠芳在樓道口打掃,見王主任迎面走來,趕忙直起腰,然后又迅速彎下腰向他問候:“王主任早!”王主任漠視了她一眼,條件反射地看了一下腕表,沒說話,就直奔自己的辦公室。或許,在他眼里,像惠芳這樣的臨時工可以愛理不理。
惠芳放下掃帚,掏出手絹抹了一把汗,整了整衣衫,來到王主任辦公室門口。王主任的門開著,惠芳沒有直接進去,站在門口朝門板上敲了兩下。
王主任抬頭望了惠芳一眼,問:“有事嗎?”
“王主任,您好!我想問您個事?”
“啥事?進來說吧。”
惠芳小心翼翼走進幾步,把門掩上說:“王主任,我想……讓我兒子去拘留所。”
“你兒子愿意?”王主任露出驚訝的神色。
“愿意,愿意!”
“不過,你兒子年紀偏小,讓他去恐怕不合適。”
“王主任,您不是有市政府做官的老同學嗎,您就再給疏通疏通。”
王主任瞟了一眼張惠芳,沉默著,點上一支煙,吧嗒吧嗒吐著煙圈。
惠芳見對方不表態,焦急地說:“王主任,求您了,就給我兒子這個機會吧。我給您磕頭。”說著就往地上跪。
這招果真有效。王主任連忙開口說:“你別這樣,像什么樣子!這是辦公室,又不是金禪寺。快給我起來!”
惠芳說:“您答應了我就起來。”
王主任想了想說:“要不試試吧。”
“咚”的一聲,惠芳一個響頭叩到地上:“王主任,您的大恩大德,我和兒子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別這樣,快起來!”
惠芳從地上爬起來說:“我讓兒子什么時候來?”
王主任見惠芳從地上爬起來了,就慢條斯理起來。他摘下鼻子上的金絲邊眼鏡,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塊絨布,往鏡片上哈了一口氣,邊細細擦拭邊慢吞吞地說:“這事我得去疏通關系,只是……疏通還得花費啊。”
惠芳說:“應該,應該的。王主任,您看要花費多少?”
王主任望著天花板,想了想說:“我不可能再問董總要錢,我知道你也缺錢,這樣吧,從那6000元中抽出2000元,幫你去打點。”
惠芳愣了一下,不過,很快恢復過來,眼里瀉出感激的淚光說:“謝謝王主任!”
五
惠芳下了班,沒有直接往家趕,而是奔向巷口的“馬泳齋”熟食店。“馬泳齋”是一家百年老店,加工的熟菜味道好,可惠芳從沒光顧過,不是不想吃,而是嫌價錢貴,平時路過至多放慢腳步聞一聞飄出來的香味,動一動欲望的喉舌。
惠芳問營業員要了兩塊五香大排,一塊給兒子,一塊給女兒,本想給自己也買一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決定用五香大排贏得兒子對媽媽的理解,讓他順順利利去拘留所。
兒子在惠芳的瓢盆鍋蓋交響樂中回來了。惠芳見到兒子像見了金疙瘩那樣開心,忙招呼道:“寅俊啊,回來啦!”兒子有氣無力地說:“媽,回來了。”惠芳說:“累了吧,快去洗把臉。”
不一會兒,惠芳就把飯菜準備好了,兩塊香味十足的五香大排放在兒子和女兒的飯桌前。惠芳招呼道:“寅俊,快把妹妹推出來一起吃飯吧。”
坐在輪椅里的妹妹被寅俊小心翼翼推了出來,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開始吃飯。惠芳欲言又止,快速扒了幾口白米飯。兒子把五香大排夾到母親碗里說:“媽,這個你吃。”惠芳拒絕著,用筷子夾住五香大排塞回兒子的碗里說:“這是特地買給你和妹妹吃的。”兒子說:“媽,你不吃我也不吃。”女兒也跟著起哄:“媽,你不吃我更不應該吃。”惠芳說:“你們兩個是不是要氣我?快吃!”兒子說:“要么我們三人分著一起吃。”坐在輪椅里的女兒也附和道:“哥說得對,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惠芳強忍住淚水說:“好,一起吃。”
惠芳見兒子咬了一口五香大排,心里安穩了許多。她終于把堵在喉嚨口的想法一五一十吐了出來。
兒子正興致勃勃嚼著香濃的大排肉,聽母親這么一說,頓時愣住了。惠芳見兒子不說話,就說:“寅俊,你表個態呢。”兒子責備道:“媽,你怎么可以讓我去做違法者的幫兇呢!”惠芳說:“這樣的機會難得,為了你的學費我也沒辦法啊。”
“媽,我不去。”兒子明顯生氣了。“你就成全媽吧。”惠芳的眼淚出來了。兒子說:“學校知道了怎么辦?同學們知道了怎么辦?”惠芳道:“誰也不會知道的。”兒子擔心地問:“拘留所那邊能蒙混過關嗎?”惠芳說:“這你放心,那邊有王主任打點著呢。”兒子撅起嘴說:“我不去!”惠芳說:“寅俊,聽話啊。”兒子說:“妹妹就是被野蠻司機撞成殘廢的,你還要讓我給這幫家伙頂罪?”惠芳說:“誰叫我們沒錢呢。”兒子說:“我不去,不要賺這種不明不白的錢。”惠芳說:“好兒子,別犟了,我已經答應王主任了。”兒子說:“我不去!”惠芳有點沉不住氣了,大聲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呢!”兒子也拉高了嗓門說:“我就是不聽,要去你去!”
啪!惠芳伸手一揮,一個耳光打在兒子的臉上。兒子捂著臉站起身就往門外竄。輪椅里的妹妹見哥哥賭氣往外走,想一把拉住他,想不到被哥哥的手一甩,連人帶車傾翻在地。妹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鄰居李阿姨剛好拎著垃圾袋開門出來,聽到對門的異常響動,又看到惠芳兒子氣鼓鼓地往外走,就跑過來問惠芳:“張阿姨,你兒子怎么了?”
惠芳憤憤地說:“現在的孩子啊,叫他受幾天罪都不行。”
李阿姨問,到底怎么回事?惠芳正在氣頭上,就稀里糊涂把事情經過講了出來,等她知道自己失言時,已經講得八九不離十了。
惠芳懊悔跟李阿姨講得太多了,好在李阿姨不認識他們公司任何人,跟她也是鄰居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惠芳也開始懊悔剛才對兒子的舉動。她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想著兒子稚嫩的臉,心里陣陣發痛。
在這座城市里,除了兩個孩子,惠芳已沒有至親。她給兒子的同學打電話、跟遠房的親戚聯系,均沒有兒子的音信。
惠芳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六
早上天一亮,惠芳安頓好了女兒,就去上班。一路上,她放慢腳步,尋思能否在馬路上發現兒子的蹤影。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一張張都是陌生的人臉。寅俊在哪呢?惠芳連走路也牽掛著兒子。
惠芳來到公司,就埋頭打掃起來。可她腦子里卻在想:如果王主任找她說起事情已經落實的話,該如何回答呢?
惠芳忙完手頭的活,幾次經過王主任的辦公室想進去解釋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敢敲門,生怕弄巧成拙。她遠遠望著王主任辦公室的門,一種渴望見又害怕見的心理像兩條毒蛇糾纏在一起,讓她惶恐不安,心亂如麻。
惠芳佯裝在樓道里拖地,突然發現王主任辦公室的門開了,王主任和一個男人一起從里面走出來,朝她的相反方向走去。他們一起下了樓。惠芳覺得王主任身旁那個男人的背影很眼熟,連忙跑到樓道口的窗前張望。她很快看清了,是對門鄰居李阿姨的丈夫陳先生。陳先生跟她一樣也是下崗工人,整天幫人家打短工度日,難道他來找王主任要工作的。不對啊,前些天他剛應聘一家超市,在超市門口給人家看車呢,莫非是為女兒工作的事?
惠芳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一整天,王主任沒來找她,她也沒敢去找王主任。她想好了,還是等找到了兒子再去求情。
惠芳在焦急和無助的等待中,終于在晚上等回了兒子。
惠芳問:“寅俊,昨晚你去哪了?急死媽了。”兒子回答說:“火車站。”惠芳心疼地說:“你去那宿了一夜?”兒子點點頭。惠芳端詳著兒子說:“昨天是媽不好,不能動手打你。”兒子走近惠芳,說:“媽,我明天就去拘留所。”惠芳驚喜地問:“想通了?”兒子平靜地說:“想通了,就算去經歷一次難忘的社會實踐。”惠芳感激地說:“乖兒子,媽難為你了。”兒子說:“媽,你帶我和妹妹兩個人,太不容易了。原諒兒子的不孝。”
惠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轉過臉慟哭起來。兒子連忙去拿掛在竹竿上的毛巾給母親,把她扶到板凳上說:“媽,別哭了。”惠芳接過兒子的毛巾,擦了一把眼淚說:“寅俊,本來說好今天就帶你去的,大概王主任也忙,沒聯系我。你不在,我也不敢找他。明天上午就帶你去。”兒子沒有說話,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惠芳帶著兒子早早來到公司,但遲遲不見王主任。問了辦公室的張秘書,才知道王主任今天坐飛機去省城開會了,要下個星期才回。
惠芳急了,連忙問張秘書要了王主任的電話,拿過兒子的手機就打了過去。撥了三次,終于撥通了對方的電話。王主任在電話那頭說:“昨天等了你們一天,誰讓你不聯系我的,現在已經有人去頂了。”
惠芳問:“我兒子真沒希望了嗎?”
王主任說:“這次沒了,下次吧,飛機馬上起飛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惠芳握著手機,愣了半天,感覺一股冰涼的寒氣從手機里襲來,鉆進她的衣領,流向她的脊背。她在原地晃了兩下,感覺天昏地轉,連忙抓住兒子這棵大樹,才沒有倒下去。
七
惠芳的兒子準備提前回學校了。他對母親說:“媽,學費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能自己解決。”惠芳問:“你哪來這么多錢?”兒子說:“原本積蓄一點,還有學校發的獎學金,再做幾份家教,就差不了多少了。”惠芳問:“那也不夠啊。”兒子安慰母親說:“再不夠,學校有幫助貧困生的助學貸款。”
兒子要回學校了,惠芳想做一頓豐盛的午餐犒勞一下兒子。那天,惠芳去菜場買菜,碰到對門鄰居李阿姨,便關切地問道:“你女兒的工作有眉目了嗎?”李阿姨說:“還沒呢。”惠芳問:“那天見你家先生在我們公司,是不是為女兒工作的事?”李阿姨說:“沒有啊,我家老頭子出門好幾天了,況且他又不熟悉你們公司的人,怎么可能去呢。”
惠芳心想,李阿姨的丈夫是多日沒見了,自從那天在公司見過一個模樣很像他的人,就再也沒見過陳先生。“你家先生去哪了?”惠芳心生好奇地問。李阿姨說:“他外地有個好朋友,家里裝修,叫他去幫一陣子忙。”惠芳說:“你家先生真是心地善良!”
吃過午飯,兒子就走了,走得有點匆忙,連母親給他編織的腈綸小背心都忘了帶。等惠芳發現,趕到車站,兒子的車早已開走了。
惠芳的兒子回到學校,沒找到家教的活,便去建筑工地找活了。
開學半個月后的一天,惠芳接到學校老師打來的電話,說她兒子昏倒在一個建筑工地上,目前正在醫院搶救。惠芳立即請了假,把女兒托付給一個要好的小姐妹,就買了車票火速趕往兒子的醫院。
惠芳見著面黃肌瘦的兒子,心都碎了,幸好無生命危險。醫生見了惠芳責備道:“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做父母的怎么這么不上心呢!”惠芳無言以對。
惠芳不能在兒子那邊久留,沒服侍幾天就回了。
從兒子那里回來后上班的第一天,惠芳就被張秘書叫到王主任辦公室。王主任一口氣羅列了惠芳很多優點,不過,最后王主任說了一些要她顧全大局的話,讓惠芳差點昏厥。公司原本兩個勤雜工,現在改為一人,惠芳被解雇了。
惠芳去勞資科簽領了最后一份工資,剛放下手中顫抖的筆,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她身邊飄過,然后穩穩地落坐在靠窗那張辦公桌前。惠芳仔細一看,是鄰居李阿姨家的寶貝女兒。惠芳心生疑問:她什么時候被招進公司的?
惠芳看了她一眼,本想上去打個招呼,但對方瞥了惠芳一眼后,立即轉頭面向窗外。惠芳也一個轉身,快步走出了勞資科。
作者簡介:
潘吉,常熟人,江蘇省作協會員、常熟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其小說曾在《人民文學》《延河》《西藏文學》《雨花》《青春》《西部法制文學》《紅豆》《佛山文藝》《太湖》等文學刊物發表。已出版小說集《透過開滿鮮花的婚姻》《誰動了我的杯子》和散文集《與梧桐對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