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拉嘎西

巴特拉·琪琪格來到工地的廚房，順手拿起半截白粉筆，在墻壁上畫了一朵花，然后瞅著我指了指自己。介紹她來的一位河北人說，她說她叫琪琪格，就是漢話中小花的意思。琪琪格聽河北人說完，左手拍了下自己的心窩，右手又配合做出快速切菜的動作，接著就豎起右手的大拇指笑著說，賽。我又瞅著河北人，河北人又解釋說，她說她做的飯很好吃。我說，好吃就行。跟前正吃早飯的一位工友說，要能把羊肉做得沒有膻味更好。其他人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表明自己的態度。河北人用蒙語把我們的意思告訴琪琪格，工友們見琪琪格連連點頭，就放心地邊吃飯，邊看著眼前這位個頭超過一米六，白面素凈雙眼皮，身上幾個關鍵部位都挺突出的漂亮女孩。

琪琪格挺大方，工友們看她，她也一個個地看工友，碰上了誰的眼光就向誰笑笑。工友們放下碗筷去干活，她就開始洗刷。我就向河北人點點頭，算是代表工友們接納了她。河北人又告訴我，她挺勤快的，還愛干凈，最重要的她還會幾句漢話，再加上用手比劃，基本上能當個翻譯用。我又點點頭，河北人又說，你們來前，她給連云港人在這做過飯。我就問，連云港人呢？河北人答，他們護照到期都回去了，她也就回了家。我說，看年齡她也沒有多大。河北人說，可能是18歲，還上著學呢。我一驚，她咋沒去上學？河北人說，放暑假了。我又一驚，他們也放暑假？河北人說，他們怎么不放？我說，天這么涼，我還穿著羊毛衫呢。河北人說，這只能說你還沒適應，你沒見人家琪琪格穿的是短衣短褲？我說，還沒進七月呢。河北人說，跟咱國家不一樣，這里六月一日就放，三個月，開學倒是跟我們一樣。我又說，看穿戴，家庭條件不會多差，咋還打工？河北人說，住的是蒙古包，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再說了，女孩子家，還能沒兩件像樣的衣服？轉臉又喊琪琪格，琪琪格放下已用毛巾抹干凈的塑料菜盆，眼瞅著河北人走到跟前。河北人指著我豎起大拇指對她說，他，張經理，這個，你，在這，一定要好好干，不好好干，就走啊走啊。琪琪格又瞅著我點點頭，見我和河北人沒再向她說什么，就又去忙了。河北人站起身說，你們需要什么，就找我。我說，行，王老板，謝謝你。河北人又說，我們都來自中國，在國內，家離得遠點，在這，就是一家人，不要客氣，我還有事，就這吧。

王老板出了門，突然又轉身對我說，安排好工友，說說笑笑可以，千萬不能亂來。我馬上意識到王老板的意思，趕緊說，那當然，你放心好了。

我們一行20人來自江蘇徐州的一個村子，在家鄉做了好多年建筑，國內不少大地方也幾乎跑了個遍，可越跑心越大，做夢都想到國外掙大錢，沒想到美夢成真，真通過本地一家中介公司來到蒙古了。據說，這里的工資高，每半月開一次，也很守信用。按蒙方經紀人的安排，我們應該五月初就到這建樓房的，可由于非典影響，一直到六月二十日才過來，過來后，要建樓的甲方等不及就把工程給了一家南韓公司，我們又通過經紀人轉到了這里，接了連云港人沒做完的外粉活，而外粉活是王老板包的，到我手里已是三包了。

到了這里，我才知道，我們原先落腳的是十二區，這里是蒙古國的首都烏蘭巴托十三區的一個建筑工地，工程是一棟六層公寓樓，中蒙聯合投資，去年八月開工后，如今已到了內外粉，可原中方公司的工人大都轉移到了另一個工地，這里除了工程師和幾個技術員，干活的都是從國內來打工的，和打工者自己找的蒙壯工，5人一組10人一伙。按原先的打算，我們沒打算找做飯的，可王老板說，還是找個合適，每天二千圖格里克，還合不到國內15元，要是用自己人，至少每天開80元，多不劃算？我便接受了王老板的建議，讓一起來的老李解下圍裙拿起了抹子瓦刀。

蒙古國推行夏時制，工作時間是早九晚八，可烏蘭巴托的夏天，太陽一般晚上9點多還沒落。按規定，琪琪格每天上午8點來晚上8點走，早飯不做，可第二天早上，我正準備做早飯，她就來了，我一看才7點，沒等我問原因，她就忙起來，后來就天天如此，我便在談定的工資上每天又加了五百圖格里克。

非典剛過，烏蘭巴托至今還有人余驚未消，大街上帶口罩的更是比比皆是，我就經常提醒工友要講究衛生，出門在外，別掙不了錢，再弄一身不利索，讓家里人擔驚受怕。因為說得多了，琪琪格也可能猜到了我的意思，也許是像王老板說的她天生愛干凈，每天都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鍋碗瓢勺等只要用過都洗凈后再抹得潔凈亮堂，要是見誰吃飯時湯水灑了一地，眼一瞪就說毛，接著就清掃干凈。因為這，不少工友覺得很沒面子，對我說，咱雇來的還對咱發脾氣，這小姑娘真厲害。我說，你要是不灑湯菜她還敢厲害？說話的工友聽了就笑著說，原來是你慣的，才幾天，難到就跟上床了。我臉一正說，出門在外別說這樣的話，更不能做對不起老婆孩子的事。

琪琪格做飯也很麻利，20個人的飯，原先老李做時，我還得跟著幫忙，有時忙到工友們都下班了還沒做好，現在加上她一共21個人的飯，她一個人三下五除二就準時弄好了，尤其是剔骨肉，那才真叫麻利。刀子在她手里，剔起骨頭，比庖丁刀法還嫻熟。

做飯的事不用我問了，我除了看一看工友們做的活，還能站在樓層的窗口好好看看這個國際都市的全貌。

烏蘭巴托四面環山，南面山上是郁郁郁蔥蔥的松林，北面山上是繁星點點的蒙古包，東西則因為距離遠，只能看到連綿起伏的輪廓。藍天白云下，不時有貓頭鷹在頭頂悠然地飛翔，琪琪格曾告訴我，這是他們的國鳥。我認為這是一座有些特別的城市，從市貌上看，也就像我們國內上世紀80年代的城市樣子，可從市中心的一些建筑物內部設施和一些較富裕人的穿戴上看，已經與世界同步了。一次，王老板又來，我問他烏蘭巴托是什么意思？王老板說，烏蘭，紅色的；巴托，牧場；烏蘭巴托，就是紅色的牧場。我又問，為啥叫紅色的牧場？王老板就用蒙語問正做花卷的琪琪格，琪琪格兩只面手一攤，雙膀一抖，搖了搖頭，王老板就對我說，她說她不知道。我說，你問她上什么學？王老板問后，琪琪格在面板上寫了個“10”，王老板就又告訴我說，她上十年級。我問，十年級是什么學？王老板又說，可能是咱國家的高一吧。我說，也該知道為什么叫紅色的牧場了。沒等王老板說話，就聽琪琪格說，張經理，呼和浩特，什么意思？連云港，什么意思？徐州，什么意思？我一愣，正想著怎樣告訴她，她卻用右手小指點了下自己的心窩處說，我，毛。隨即又指著我說，你，毛。王老板聽了大笑后說，老張，她將了你一軍。我說，我還沒想出咋樣給她說明白，她就接上來了。王老板說，問題不在這，而在于你先說了她不知道烏蘭巴托為什么叫紅色的牧場。我說，她報仇還挺快的。王老板說，蒙人都直，你以后說話做事要注意點，我以前沒告訴你嗎？這小姑娘常給中國人打工，懂不少漢話。我說，她別是個特務吧？王老板說，要是特務，聽了會馬上表現出來嗎？她一是好奇，二是想多學兩句漢話。我笑著說，你對她還很了解的。王老板也笑笑說，不了解，能給你介紹嗎？我又笑著說，我不是你那意思。王老板也又笑著說，我也不是你那意思。可琪琪格卻伸出兩個小指對著我們倆說，毛。

我不懂蒙語，不知道蒙人發出的這個“毛”音翻譯成漢話具體咋講，可根據我個人的理解，這個“毛”音既然與“賽”音的意思相對，就是咱漢活里“不好”之類的讓人不滿意的意思，依著這個意思，我在自己的一個小本本上標注這個音的漢字時，就想到了做事毛手毛腳的毛字。順便說一下，為了辦事方便，我專用一個小本本把不少自認為可用的蒙語都用漢語標了音，明知道不規范，標注不準，甚至在活學活用時，還會出現因把握不清連音的快慢長短而讓蒙人一時理解不了我說的是什么的情況，可對我來說挺方便，最起碼，這樣能保證我在烏蘭巴托最起碼的交際。其實這里所有不懂蒙語的都在或多或少地這樣做，就連我們認識的蒙人，為了跟我們中國人交際的方便，也把我們的漢話用蒙語標注，有的比我們的小本子上記的還多，要讓我舉例，琪琪格就是最突出的一個。

琪琪格來后沒多長時間，就和工友們混得挺熟。工友們吃著飯，有的向琪琪格指著自己的碗，琪琪格就馬上用蒙語說，等那工友跟著發對了音，她又指著自己的碗讓那工友用漢話講，她再跟著學，遇到生疏的就各自記到本子上。不忙的時候，琪琪格就指著她看到的實物讓我說漢話，我說后，她再用蒙語說，先是單詞，后來就發展到日常用語。為了在有限的簽證期內掙到更多的錢，我也常出去聯系活，琪琪格這樣做，對我也就很有幫助，我也就樂意配合她互相學習。

有一次，她拿了一本中蒙語速成的書讓我看，她說她能聽懂不少漢話，可會說的不多，讓我教她說漢話，她教我說蒙語。我明白她的意思后，問她學漢話有什么用，她說，會說了漢話，就能跟更多的中國人交流，中國現在發展很快，她要更多地了解中國。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將來要到中國去，去拜謁成吉思汗的王陵，到北京留學，去八達嶺看長城。我聽到這，想到她家住的是蒙古包，認為她的家庭是沒有條件滿足她的，可我不想刺傷她的自尊，更不想讓她對中國的向往因我夭折，我就打斷她的話問她爸媽做什么工作。她做了個交警讓車放行的手勢瞅著我，我就做了個讓車停下的動作，表示自己已明白她爸是個交警，她看后豎起大拇指，向我笑著說，賽。可我沒有笑，因為我沒弄清她這個賽音，是夸我這次很快很正確地明白了她的話，還是夸我做的動作瀟灑漂亮，還是夸她的爸爸是個好交警。

可等我要向她弄清時，她又做了個快速切菜的動作，然后指著我們東南的一個工地正忙碌的吊車說，媽媽。我又知道，她媽媽也是個像她一樣靠做飯打工的。我又問她爸媽多大，她兩手拍拍雙肩，我明白她是用她爸爸制服上的肩章指代她爸爸，接著就看見她在自己左手上寫了“42”，然后說了聲媽媽，又寫了“35”，我看了沒大驚小怪，王老板曾告訴我，這里普遍都結婚早，女的十七八就結婚很正常。我當時問王老板，他們國家允許？王老板又說，他們國家面積與人口，相對而言，地廣人稀，規定年青人什么時候結婚我不知道，可政府提倡多生孩子倒是真的，生五個或五個以上的，政府都獎勵。

所以現在我一看到琪琪格寫的“35”，立即就想到了琪琪格的年齡，要像她媽媽，她也應該準備結婚了，既然在上學還有出國的理想，這可能是個正常中的不正常，也可能是新世紀了，他們年青人的婚姻觀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可這方面，一個大老爺們面對一個女孩子談論這事畢竟不妥，真要涉及了，萬一讓她認為咱居心不良，那就有損咱大國的形象了。便對她說，我也35歲。她明白后就用很親昵的眼光看著我，我又問她姐弟幾個，她說四個，一個妹妹兩個弟弟，都在上學，現在都在打工。我問都做什么，她說大弟弟在我們這個工地上做壯工，二弟弟在市場上給人扛東西，小妹賣報。我又問都多大？她又在左手上依次寫了16、14、10三個數字。我看了，立即就想到市場上那些扛著一袋或兩袋25公斤重米面袋弄得臉和身上都是白粉的男孩，就問她，這么小還出來打工？她說，他們要補貼家用，還要積攢自己平時的零花錢，更主要的是鍛煉自己獨立自主的能力。沒等我再問，她接著又說，家里沒有能力供她到中國去，她要從現在開始攢錢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問她，憑自己的能力有把握嗎？她堅定地說，有。我就向她伸出了大拇指，接著像她一樣發了一個賽音，她沒有表示感謝，卻問我徐州有沒有海，我說有，她就興奮地問我，徐州的海跟連云港的海一樣嗎？我說不一樣。她驚奇地問，有什么不同？我說，連云港的海是藍色的，徐州的海有綠色的，還有黑色的。她又很驚訝地問，你們那里有黑海？我肯定地說，對。她又問，大嗎？我說，周邊的人都稱，徐州百里煤海。她馬上明白過來，笑著說，你原來說的是煤炭，我知道了，你那綠海一定是草原。我也笑著說，不是草原，是廣闊的田野，你們這里視為很珍貴的稻米小麥瓜果蔬菜，我們那里都生產，一年四季都不斷，除此，我們徐州也有山，還有湖，城內有供觀賞游玩的云龍湖，周邊有“日出斗金”的微山湖和“山水畫廊”駱馬湖，它們不僅水清景美，還有許多美麗的傳說。她又問，山有我們這里多嗎？我說，山在徐州，雖沒有你們這里多，可名山很多，山上不但風光秀麗還有不少古跡，最著名的有戶部山上項羽的戲馬臺，子房山上張良的留侯祠，云龍山上因蘇軾而聞名的放鶴亭，這些人都比成吉思汗要早得多。她說，成吉思汗是皇帝。我說，我們徐州也出了一個皇帝叫劉邦，還是漢朝的，要是一提漢朝，徐州的名聲就更大了，古跡更是數不勝數，漢墓群、漢兵馬俑、漢畫像石刻……在中國素有“兩漢文化看徐州”之說，除此，徐州自古還有“五省通衢”“兵家必爭之地”的說法，獨特的地理位置，豐厚的文化積淀以及今天繁榮的發展景象，使坐落在其中的徐州城更具誘人魅力。她聽了又問，那徐州城的周圍也都是山嗎？我說，是的，不過，今天的徐州很漂亮。她于是又興奮地問我，歡迎她去徐州嗎？我說歡迎，非常歡迎。她說她還要去連云港看海。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結識的連云港人，就說，連云港離徐州很近，他們也會熱情地歡迎你的。這時，我忽然想起前兩天通過電話的一位教師朋友，他此時正在徐州城東南的一座山上組織學生們進行喊山活動，就笑著問琪琪格，你想聽到跟你同齡的徐州學生的聲音嗎？她說非常想。我就撥通了這位教師朋友的手機，讓他把手機面向喊山的同學們，然后我就把手機放到了琪琪格的耳朵上。還沒等我問聽到了嗎，她就用漢話說起來，我愛你中國，我愛你徐州，徐州美麗可愛，歡迎世界上所有的朋友到徐州來。隨即又歡呼著跳起來，聽到了，聽到了，我聽到了徐州向我發出的邀請了，瑪拉嘎西，瑪拉嘎西，瑪拉——嘎西。

瑪拉嘎西，是我們在烏蘭巴托聽到和說得最多的詞。早飯時，工友在伙食上有什么要求，我會說瑪拉嘎西，晚飯后琪琪格回家時說明天再見時也用瑪拉嘎西，蒙壯工向我要工資時，要是手頭緊，我也不自然地說瑪拉嘎西，我分派哪位蒙壯工去干某件活時，他也會說瑪拉嘎西，我聽了就臉一正說，你要瑪拉嘎西，瑪拉嘎西你就走啊走啊，然后學著他們蒙人辭退人時要做的動作，也象征性地把手掌伸成刀狀，在自己脖子上快速地劃一下，當然他只是玩笑地說說而已，我卻是趁機施威，目的是鎮住他們中個別偷懶耍滑的。

瑪拉嘎西是漢話中“明天”的意思。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是蒙話，可琪琪格后來告訴我，瑪拉嘎西是外來語。我問來自哪里，她說來自今天的俄羅斯以前的蘇聯，他接著就向我講她的國家與蘇聯的關系、與俄羅斯的關系。她為了表明他們跟以前蘇聯現在俄羅斯的友好已是淵源流長，公歷七月十一至十三那達慕節，也就像我們慶國慶一樣全國放假三天，她不但領我們趕了那達慕會，帶我們見識了蒙古國的傳統習俗賽馬、摔跤和射箭，還讓我們看了他們的國府和國府東邊不遠的一座列寧全身塑像。看到列寧的塑像，我馬上就想到了世界聞名的莫斯科紅場，并由此想到了琪琪格沒有向我說明白的一個問題，烏蘭巴托紅色的牧場的命名是不是跟莫斯科的紅場有關呢？因為這，我沒能仔細看塑像上的列寧，回到工地偶然想起，總覺得那造型格外熟悉親切，并肯定是小時候看過的蘇聯電影中最讓人熟悉的那個造型，可要讓我具體說說列寧的神情和穿戴，記憶卻是一片模糊，問琪琪格，又恐她取笑，就打算抽機會再去看看，遺憾的是至今也沒看成。

因為那達慕節是琪琪格與我們一起過的，所以我們都很感動，我問她為啥不跟家里人一起過？她頭一歪調皮地笑著說，我走了誰給你們做飯？我說，我們可以自己做。她又搖了搖頭說，不好。我問為啥不好？她說，你們千里遙遠來到這里，我也要你們節日快樂，再說，我也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你們更多地了解我們的國家，我要是到了你們那里，我想你們也會這樣做。我還有什么話可說的呢？三天中，她無論帶我們到哪里，工友們對他都十分友好，有的見她流汗，就給她買塊上好的冰糕，有的見她走路時瞟了一眼小攤上的葵花籽，就立馬買了一包給她，她也總毫不客氣地接過去享用。當然，一二百圖格里克不管對誰都不算啥，可我認為，這是彼此在心里互相認可，在感情上互相接納。可沒想到的是，我們在彼此接近的時候，卻也是漸漸離開的時候。

那達慕節后，琪琪格比以前更放得開了，做飯的時候，有提前完工的工友到廚房來，她就一邊手里忙活著，一邊主動與工友說笑，她一引開頭，來的工友就讓她唱歌，她就唱他們國家的流行歌，有時還即興舞蹈，工友就又是向她伸大拇指又是鼓掌，她停下后，工友又讓她唱中國的，她就仗著自己切土豆刀技高，邊切邊唱內蒙古歌王騰格爾的《蒙古人》《家園》《黑駿馬》，唱《天堂》，唱《他鄉的天堂》。要是讓她唱的工友也會這些歌，就和她一起唱，這時她就唱得更歡了，可手里的刀還在快速地切土豆。有一次，我正碰上，一看她手中的刀就提醒她，她就讓我也唱，我說我不會，可工友卻對她說我唱的好極了。她聽了就讓我唱我會的。我想了想就唱《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她那粉紅的小臉，好像紅太陽，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誰知我這最后一句還沒唱完，就聽她噢地一聲，我趕緊停下一看，她的左手中指流起血來了，她用手攥著四處瞅，我知道她是在找能包扎的東西，可廚房里哪有？我一邊著急，一邊心里深深自責。工友見我著急，猛然想起什么，就跑了出去，轉眼間就把自備的創可貼遞了上來，給她包好，她又拿起刀，我不讓她再切，她卻用蒙語說沒關系，為了進一步說明沒關系，她又放下刀笑著指著左手的無名指說瑪拉嘎西，接著又指著左手的小指說瑪拉嘎西瑪拉嘎西。我和那位工友又好氣又好笑。

沒想真讓她言中了。第三天晚飯后，她三個手指纏著創可貼走了，走時也沒像以往再說瑪拉嘎西，只是用右手向我和工友們搖了搖算是再見。

第四天早上她沒有來，我以為她手疼得受不了是臨時休息，我便動手做了早飯。又沒想到的是早飯后她卻領了個中年婦女來，我以為是她媽媽，正想向她媽媽解釋，可她卻告訴我，是她幫著找的做飯的，她說她手弄成這個樣子不好再干了。唯恐我不放心，她又說，這是她的一個親戚，飯做得比她還好。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只好把她的工資開清讓她拿走。

后來，她帶著傷手又來玩過幾次，每次來，我都告訴她，手好了再來，她每次聽了只是笑笑。一次，她又來，我問她，為什么不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為什么不向我說瑪拉嘎西？她瞅瞅手，又瞅瞅我，就默默地走了。我打算下次再問她，可她再沒來，問她的親戚她的手好了嗎？她的親戚說，好了。我又問，好了咋沒來？她親戚答，正操心上學的事。我說，是不是沒有錢？她親戚搖搖頭說，她要轉到華僑學校去。我問為什么？她親戚搖搖頭又切起菜來。接著因工程驗收我就把這事丟在了一邊。

九月一日那天早飯后，我剛安排完工友們的活，手機就響起來，像往常一樣不看顯示趕緊按下接聽鍵，滿耳卻是喧鬧聲，以為是兒子從國內學校打來的，心里就一下激動起來，正想享受享受兒子叫爸的幸福，卻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張經理，我是琪琪格，瑪拉嘎西，中國！瑪拉嘎西，徐州！瑪拉嘎西，連云港！我聽了，驚喜地喊起來，琪琪格，瑪拉嘎西，中國！瑪拉嘎西，徐州！瑪拉嘎西，連云港！

九月五日，我們又轉到了另一個工地，也辭退了她的親戚，從此再也沒接到琪琪格的電話。

作者簡介：

劉學安，男，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中國作家》《鴨綠江》《雨花》《翠苑》《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等國內期刊，多次獲獎，現從事鄉村教育工作，業余致力小說和散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