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蕙蘭!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大花蕙蘭!
花莖上開著一串紫色的大蘭花,花莖旁插了根涂上綠漆的細鐵桿,將花莖和鐵絲捆在一起,使花莖看上去挺拔而玉立;只是,蘭花的花期已接近尾聲,有了凋謝的趨勢,不過一兩個星期估計是不會完全謝掉的。
我透過窗子,不經意地看到了外面垃圾桶旁的這道景致。
我迅速出門,四下里看一眼,周遭無人,便趕緊奔向大花蕙蘭,端起花盆,仿佛小偷似地轉身回家。進了家,關門,我的心才算定下來。借著午后的陽光,我仔細端詳著這盆大花蕙蘭,發現除了碩大的白色花盆的邊沿上有個缺口,略微影響觀賞之外,別的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正當我想著這盆花來年能不能再開花或發苗的時候,父親從外面推門而入。父親看到家里多了這么一個大花盆以及這么大的花,馬上就猜到又是我從外面撿回來的,并且必定是樓上那個趙局長家的。
父親立刻擺下臉來,讓我把這盆花扔掉。我不肯。我們只能拗著勁爭嘴。父親終于拋出狠話:“我看你簡直是個‘下三爛’,別人扔掉的東西,你就撿回來!你看你,哪像個大二的學生,和社會青年有什么兩樣?不務正業!”
狠話拋出,其實已是強弩之末,最終還是我占了上風。
大花蕙蘭算是留下來了,但隨之又有了新的問題——這花的花盆既然是壞的,并且那么顯眼,是人家的東西,我就要想辦法給它換盆。
整個下午和傍晚,我都在忙著為這盆花的換盆作準備。費了好大周折,總算找來了一個不是花盆的大瓦盆。也只好將就一下了。
我快速將花盆提起來,傾斜,來個底朝天,極其費勁地將泥土和花根從盆里磕出來。
一件令我難以預料的事情出現了!花根居然被人破壞掉了,而且破壞得很嚴重!根莖只留下一半,另一半根莖竟被剪刀齊嶄嶄地剪斷了,而且看得出,是故意剪斷的!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又一件難以預料的事情不期而至,隨著泥土從花盆里脫落,一個黑色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眼球。是一個黑色的塑料袋,扁而緊,外面用橡皮筋扎著。我一陣驚異,急忙將花盆放下,將塑料袋捏起,迅速解開橡皮筋,打開塑料袋。這一看,差不多使我魂飛魄散——竟是三扎嶄新的百元大鈔!
此時,母親正在陽臺上收衣服,聽到我這邊異常的動靜,走過來,看到眼前這情景,也被嚇得怔住了。父親這時也走過來。
父親在我心里一直是個鎮定自若的人,可當他看見這三扎百元鈔票的時候,也表現出和母親一樣的驚慌。
這盆大花蕙蘭是四樓的一位住戶趙局長家的。
我對家常里短的事情興致不大,但我偏偏對趙局長家充滿了興趣。我所感興趣的不是他家的家庭成員,而是他家經常往樓下垃圾桶旁扔出的一些東西,那些東西看上去很值錢,還充滿了情趣。比如有些工藝品,邊角雖然多數破損,但如果不仔細看,也不大容易看出來。當然,我關注的不是那些工藝品,我所關注的,主要是花卉以及與花卉有關的物件。
現在大家都說,小區的住戶不及以前的老居民了,以前的居民互相關心,親如一家,如今住在同一棟樓上,整天一個樓洞進出,相互間也很少打招呼。的確,我父母每次見到趙局長,如果父母不主動跟他打招呼,他一般都會低著頭從他們面前走過去,若是打招呼,他也只是笑一笑,算是回應一下。
我家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父母都是工薪階層。正因為如此,三扎亮得晃眼的百元大鈔才顯出非同一般的魔力。
現在,我們一家三口人開始為這錢犯愁了。
“你看你,平常老是跟你說,別撿東西回來,別撿東西回來,你就是不聽!凈給家里添麻煩!”母親只好反過來斥責我。但我能看出來,她表面上雖是在怨我,心里還是很興奮的。我注意到,在看到錢的那一剎那,母親的眼神閃了一下,很亮。
這一刻,母親已經蹲下來,打開一扎錢,蘸著吐沫,像銀行工作人員那樣,在快速點鈔票了。不知是過于興奮,還是過于緊張,她臉上的汗都出來了。
“數什么呀數,一扎10000元,一共是30000元,沒見過啊!”父親像是恢復了鎮定。
母親停止點錢,怔了怔,才把父親拉到一邊,小聲嘀咕起來。在母親的嘀咕聲里,我變成了一個外來人。但我還是依稀聽出了母親的意思——要不就把這錢拿下來吧,反正門窗都關得嚴實,也沒人看到。
父親扭頭審視著地上的兩扎錢,一臉嚴肅:“人家的錢,要是被發現了,那我們不是要丟死人啦!我看還是……還給人家吧。”
錢的確是太多,太燙手,太咬人,看來這一晚注定是一個不淡定的夜晚。我的可憐的父母,就在這種既想要,又怕被人發現的境遇中苦苦掙扎,很是糾結。
父母畢竟是老實人,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決定去把這筆巨款還給人家。
其實這個結果應該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母親雖然有點貪心,但她膽小,加上父親聳聽的“危言”,這已是必然的結果。
母親找了個干凈的塑料袋,將錢塞進去,交給父親;又特地將那個黑塑料袋疊起來,交給我,是想叫我拿著它作為還錢的證明。父親打開門,小心地穿好鞋子,我則拖了雙拖鞋,跟在父親后面,上樓去。父親上樓時舉步維艱,像是體重一下子增加了幾倍;幸虧有我拖鞋沓沓的聲音,充斥著樓道。
我知道,此時的父親,內心是忐忑的。
趙局長家我們從來沒有光顧過。是一個漂亮女人過來開門的,這女人是趙局長的夫人,我見過的,但從沒聽她講過話。見我和父親突然造訪,她顯得很吃驚。在這個井水不犯河水的居民樓里,我們是很難互相拜訪的。
“你們……有什么事嗎?”她問道。
“我……我們,來還錢。”父親指著塑料袋,說。
“還錢?……你們沒借我家錢呀。”
“噢,是……是這樣的。”父親開始解釋,解釋得嗑嗑巴巴,語無倫次。
這中間,由于我及時插話,及時補充,才使得父親把這件本來極其簡單的事情總算不太費力地講清楚了。
女主人愣在那里,一時難以回過神來。
這時,趙局長過來了。他顯然是剛剛洗完澡,頭發亮亮的,穿著睡衣睡褲。
“什么事啊?”他問夫人。
他的夫人像是已經失去了講話的功能,怔在那里,只是看著他,沒說出話來。
“我們……我們來還錢,還你們的錢。”父親拘謹地說。
這回是我解釋了,三言兩語,中途還指著手上的黑塑料袋,作為證據。女主人已經退向一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趙局長也驚了一下,但他比女人沉穩多了,像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了,臉色一沉,說:“不會吧,這不是我們家的,我們家沒有扔過這種花。”
“是你們家扔的吧?”父親立刻有點著急,并小心翼翼地將錢遞過去,“我兒子經常在垃圾桶旁邊撿你家的東西,都撿過好幾回了!”
“噢,你們搞錯了,我家是扔過一些東西,可我們哪扔過這個!謝謝你們了,是你們搞錯了。”趙局長并不看裝錢的塑料袋,言語也是冰冷的。
“我們不會搞錯的,我們……”我急忙說。
可不待我把話說完,趙局長已顯出了十二分的不耐煩:“你們是怎么啦?我跟你們說這不是我家的,不是我家的,你還叫我怎么說?我謝謝你們了,還不行嗎?”言語才畢,他已經朝我們擺了一下手,然后毫不客氣地將門緩緩地關上。當那扇防盜門關到只有一拃距離,我們互相都看不見人的時候,那門突然被他狠狠地一關,竟哐地一聲,把我們關在了門外。
我們突然墜入了黑暗之中。幸虧是黑暗,不然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父親這張尷尬的臉了。我的大腦一時仿佛難以運作。我想象不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我不明白這姓趙的局長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他家的錢,他為什么不肯接受呢?天下居然還有這樣的無名英雄,他簡直就是“活雷鋒”啊!
手足無措的父親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忍耐多時,方才遲疑地、謹慎地敲了幾下房門。但那房門如同墓門一樣,緊緊地關閉,再無一點聲息。
從這天起,我們這個單元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這變化是微不足道的,除了我,沒有人能夠感知。我再也不可能從垃圾桶旁撿到我想撿的東西了。
另一個變化,則比這微不足道的變化樂觀許多。有一天,四樓趙家的女主人突兀地端來一盆小葉蕙蘭,送給我,說是知道我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特意送給我的。
但是,時日不長,有一天,樓下突然來了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將四樓趙家的東西悉數搬走。那時候我正在外地上學,等我回來時,原先的趙家早已換了新主人。
作者簡介:
李紜皓,南京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