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看古書,常會見到一些強盜在書中出沒,眉是描得朱紅的,或是頭箍黃巾,形神雖是各各相異,卻一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張家富得冒油了,他就去打劫,將劫得的錢物濟與窮得發抖的李家;或者朋友有難了,他又會打一聲唿哨,拔劍下山而去。強盜故事記得多了,童稚的心里,不免暗暗地對這些行俠仗義的強盜欽佩得不得了,想,長大了做個強盜不錯。
強盜當然是沒有做成,卻因此對腳下這方水土有了真切的感受。蘇錫常一帶愛把江陰人呼做“江陰強盜”,鄉人或以為不雅,我卻實實在在很欣賞的,覺著這句鄉諺,抓住了江陰人性格中最具活力和色彩的地方,寥寥幾筆潑墨寫意,便活畫了江陰人的神韻,再聯系思想中對于強盜認識的定格,越想,越以為強盜之于江陰人,貼切生動不過。
強盜娶回的老婆,自然就是壓寨夫人。1929年,冰心與吳文藻結婚,同鄉劉半農教授趕往祝賀,所捎喜禮是一枚方方的石印章,章上銘刻四字:“壓寨夫人”,冰心甚是不解,吳文藻笑著解釋道,“我是‘江陰強盜’,你當然就是壓寨夫人了”,3人于是大笑,書房里,燦燦的黃菊開得正鬧。
彈指一晃,60多年過去了,今天,當我枯坐書齋追憶這段文壇趣事的時候,我發覺,往事如煙,雖然劉半農為冰心所治的閑章,多少有點調侃的味道,但我從中也發現了,劉半農是很看重“江陰強盜”的,他為自己幸而是“強盜族”中一員感到自豪。劉半農是個地地道道的“江陰強盜”,他創造了標點,又發明了“她”和“他”,還出演雙簧,罵倒王敬軒,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快馬利刃,“活潑而勇敢地打了幾次硬仗”。完全可以說,沒有我們這位鄉賢干凈利落地參與的話,新文化運動會遜色不少。所以,“硬骨頭”魯迅稱劉半農為敢于“拼死吃河豚”的“江陰強盜”。
“江陰強盜”“拼死吃河豚”,河豚吃多了,舌頭不免有些發僵,僵硬的舌頭一發音,便覺有嗖嗖的冷風刮面。江陰話發音多用入聲,直直的、哽哽的,一如亂石墜地,鏗然而作金屬聲。遠遠地看兩個江陰人談話,你來言我去語,那陣勢,猶如吵架一樣。其實不必擔心,江陰人是在親切地聊家常哩!民間有諺曰,“寧與蘇州人吵架,不與江陰人講話”,多少可以說明一點江陰話的特色。江陰方言絕對迥異于吳儂軟語,它透著陽剛,飽含矯健,全然沒有半點吳方言甜糯得發嗲的意蘊。當然,江陰話也不像北方話那粗獷明了,但卻是一律的高亢奮揚。聽江陰人講話,覺得雄奇,如果再凝神細聽,你就必定會驚詫地發現,江陰話中的許多詞匯,與北方語意出一轍。江陰地處吳越腹地,卻操著如此別致而強硬的一種語言,你是不是覺得,江陰人真正豪爽到家了。
走在江陰的大街小巷,邁進江陰的酒樓茶肆,可以發覺,江陰人特別愛講一個字,就是“纏”。我直感到,這是江陰人的全部精髓所在。愛吃河豚的“江陰強盜”將胸脯一拍,氣吞山河地吐一聲“纏”,便氣象萬千地完成了江陰人蓬勃生命的立體造型,這造型因了悠久歷史文化的積淀而沉入江陰人的人格深處,進而,又化為江陰人的精神血液,流遍每個江陰人的身心。
但是,“纏”字如何寫,才能更符合江陰人發聲時的氣韻和聲勢呢?我先寫作“纏”,但仔細一想,它們的方言讀音雖然差不多,但“纏”字未免太溫柔了些,缺乏力度,后來,我又寫成“展”,推敲再三,覺得“展”字雖比“纏”字舒展,也有動感,但意思還不到位,氣勢也不生動,思量反復。最后,我把它寫成了“戰”,我想,無論從音、形、義哪方面講,只有“戰”字,才更準確地傳遞出了江陰人瞬間的那一種連翩的情韻和氣概。
瞧,迎面又來了群“江陰強盜”,氣宇軒昂的,正高門大嗓地談論著什么。其中一位就虎虎地將眼睛彈開了,年輕的頭顱隨即高揚,幾乎同時,他雄性十足地把胸膛拍響,口中吐一聲,“戰”!
二
山川各異,出的人物便不同,而奇異人物一崛起,便毫無例外地影響到一地的文化和性格。江陰開埠極早,歷朝代有人出,從愛吃河豚、愛“戰”的“江陰強盜”身上,我們是否能依稀見到徐霞客和閻應元的蹤跡?他們,是“戰”的集大成者,如今,他們正孤獨地安息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無聲地消受著無邊的山色和如血的夕陽。
公元1607年,就是萬歷三十五年,從江陰馬鎮南暢岐走出一位年屆弱冠的青年學子。他便是咱們的明代鄉賢徐霞客,此刻,他要離妻別母,仗劍遠游。餞行的家宴擺上宋了,霞客吃了幾塊河豚(鐘鳴鼎食之府有此條件),又喝了以壯行色的幾盞醇酒,然后,將頭顱高昂,又“嘭嘭”幾下將前胸擂得山響,口中重重地吐了聲“戰”。一聲“戰”字,說的就是我們今天一樣的江陰話。霞客遠游去了,那時,他新婚的被衾尚暖香縷縷。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我常想,當咱們的徐霞客挺立山巔,極目天際的時候,他會不會想到過,他的浩歌長嘆會穿越幽邃的時空隧道,與他的后世眾生作如此亙古不息的對話呢!
徐霞客是勇敢剛烈的。與長風為伍,與云霧作伴,提手杖、攜裱被,徒步考察“蠻煙瘴癘”之地,這種空前絕后的精神品質,深深影響著后世江陰人。毫不夸張地說,正是徐霞客的奇人奇文奇事,最終徹底完成了江陰人的靈魂造像,從而從人文氣質上將江陰人規范得粗礪偉岸起來。
江陰精神,是在今天被人們越來越多的談論著的話題。我感覺,所謂一地的精神風格,說到底,就是一地歷史文化的積淀和弘揚,是地域文明烙印于每一個體之上的鮮明的標記,譬如,我們的江陰精神。
就在江陰精神的肇始者徐霞客結束他長達34年的探險生涯,枕著240多萬言的游記悄然長逝之后4年,中華名族的歷史又一次面臨著血與火的洗禮,一幕悲壯激越的歷史劇在我們江陰拉開了帷幕。
公元1645年,24萬滿清鐵騎合圍江陰,典史閻應元就此登上歷史舞臺,他裂衣為旗,揭竿為兵,率全城義民投袂奮起,孤城碧血81天,城破之時,全城巷戰,彈丸之地血流成河,參戰的鄉勇義民悉數殉難,闔城上下僅余老幼53口。
就在這一年,兵部尚書史可法統10萬大軍鎮守揚州,3天以后,孤城揚州淪陷敵手。
一邊是堂堂史閣部擁兵守城不過3日,另一邊是小小閻典史率眾御侮81天。我想,唯一可以用來作注腳的就是,史可法統領的是一支斗志渙散的御林軍,而閻應元所依賴的,卻是暴烈強悍的江陰義民,這種剛烈的民性,造就了閻應元。同樣地,小小典史閻應元,又把江陰人這種獨特的地域特性和地域文化性格演繹到了如此極致的境界。
而今,抗清英雄閻應元頭枕江濤,靜靜長眠在黃山小石灣;一代高士徐霞客卻正峨冠博帶,溶進我們的生活,兩位“江陰強盜”身后,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面對“問奇于名山大川”的徐霞客和“御敵于城門之外”的閻應元,我時常癡癡地想:兩位十足的江陰人,生前見過面嗎?或許,很有可能。
三
萬里大江浩蕩東流,它劈開無數崇山峻嶺,舒舒展展來到江淮平原,漫漫征途就要終結,望見大海了,它快活地將蛟尾一擺,于是,江陰之濱漠然崛起了一脈黃山。
黃山不高,比起一些高山大山來,它只是個山中小弟,黃山的懷抱里,既沒有嶙峋的怪石,也沒有云蒸霞蔚的壯美景觀,但一旦你攀上山頂,看腳下大江東去,望眼前一馬平川,更兼那廢棄的烽火炮臺,星星點點,散落似沙,所有這許多,仿佛都在沉沉地向你訴說著江陰的滄桑興衰。黃山是江陰的自然人文屏障,是江陰歷史活的化石,我想,要是從江陰之北抽去了黃山,那么,江陰和江陰人也就斷失了挺立的風骨。
讓我們先來假設一下,如果大自然沒有慷慨遺贈給江陰一座黃山,那我們的性格,又會是一種什么樣子?如果沒有黃山,長江奔到江陰,便不會驟然緊縮,就不會如此湍急,就不會在江面上形成那許許多多的漩渦,江陰人就不會喝到像今天一樣的咆哮的“翻跟斗水”,自然,江陰人的脾性,就會平和掉許多。此外,沒有黃山,江陰就不會有那么多戰爭的烽火狼煙,江陰人的眼前,就不會有那許多的硝煙彌漫,江陰人的耳中,就不會聽到那么多的鼙鼓轟鳴,他們會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廣袤而富饒的土地上,男耕女織,休養生息,他們看到的,會是緩緩流淌著的一泓江水,他們聽到的,將是“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他們談論的,將是各家的桑麻長短,他們會在炊煙裊裊中,忙著各自的活計,算計著各自的日子。如果沒有了黃山,江陰人將會是柔婉溫麗細膩,外加儒雅綿軟,與一般江南人無異。
但是,歷史不能假設。黃山穩穩地聳峙在長江之濱,于是,從開埠之時起,江陰便與刀光劍影有了緣份,有了默契。歷盡千載蒼涼。如今,黃山沉默了,我們沐著如血的夕照登上山去,在枯萎的蘆荻和衰草之中隨意抓一把沙粒輕輕一捏,頓時,我們又清晰地聽到了笳鼓陣陣,又看到了金戈鐵馬循著山勢蜿蜒而去。我們遙望一下山腳下這座活力進發的古老城市,再默默地追憶一下逝去的如煙歲月和風流人物,嘆息一聲,下得山來。
發源于高原雪山的長江奔到江陰已是勝利在握了,它伸了個懶腰,稍稍收了收放蕩不羈的脾性,它聽到海的召喚了,于是,它深情地將一座城和一群人留在了岸上,自己則搖頭擺尾,瀟瀟灑灑地向蔚藍色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