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數民族報道與《人間》的理想主義實踐

摘要：《人間》（1985～1989）是1980年代臺灣重要的人文雜志，由陳映真發起創辦，以攝影和報告文學的形式，呈現被資本主義經濟與消費社會成熟期的主流視野掩蓋的另一個臺灣，以追求公義的社會結構，恢復人與自然、人與人更“豐富親切”的生存關系為理想。因此，對偈族群的視角與相關報道，是實踐這一理想的重要途徑。以《人間》對曹族少年湯英伸案件的報道，以及在《人間》占有相當分量的少數民族報道，探討其理想主義如何與現實社會互動，如何形成影響臺灣人文意識深遠的“人間”品格。

關鍵詞：《人間》；湯英伸案；少數民族報道

中圖分類號：I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3-0084-06

湯英伸，一個19歲的“阿里山的少年”，以特別的剪影，銘刻于解嚴前后的臺灣社會史。1986年1月，這個俊秀的曹族少年在臺北犯下命案，次年5月伏法土城監獄，而在案發到死刑執行的一年多時間里，社會各界為他掀起一波波漣漪。三審死刑，臺灣六家媒體、文化界、學術界120多人曾聯名上書總統蔣經國，請求“槍下留人”。

湯英伸人沒有留下，留下的，是報刊上由他而起的對臺灣社會問題的持續討論，諸如教育積弊、死刑存廢、法律的民族適應性、民族關系、文化差異、現代化與理想社會；是人心中，因他的“罪與罰”而被召喚和凝聚的社會參與與反省意識。

而推動這一原本普通的刑事案件，成為一個社會集體的洗禮最核心、重要的力量的，是一本雜志——陳映真創辦的攝影報道雜志《人間》（1985～1989）。

《人間》在1980年代臺灣的出現，宛如燈火。對陳映真來說，這是文學創作、思想評論和“幼稚”的政治行動之外，還是他的理想主義在1980年代的重新出發，最突出、最飽滿的實踐形式。這個實踐的成功及影響，至今被懷想，其經驗，正待更細致的整理。①

一本人文雜志，在一個資本經濟高度成長的消費主義社會中，以追求更公義的社會結構，以恢復人與自然、人與人更“豐富親切”的生存關系為理想——這種理想主義如何與臺灣現實發生真切的關系，如何在更廣泛的社會意義上落實？

這是本文整理《人間》經驗的動力。湯英伸案，以及在《人間》中占有相當分量的臺灣少數民族報道，則是進入“人間”經驗的一條路徑。

一、在《人間》重新為“人”

殺人案發生于1986年1月25日凌晨。當天晚上，一臉疲倦驚惶，卻不掩俊秀的湯英伸的臉，就出現在多家報紙和電視新聞里：洗衣店雇工向老板索回自己的身份證未果，“細故行兇”；“受罪受累，難忍受現實殘酷闖下大禍”。

在《人間》編輯部里，卻不斷跑來人，激動或憂心地說這個案子，“一定有其它的原因?！?/p>

這些人，除了《人間》的年輕記者們，是原住民盲詩人莫那能、是做少數民族攝影報道的關曉榮、是以鄉土書寫聞名的小說家黃春明、是民歌手邱晨……

這一場景，首先可說是《人間》創刊以來在臺灣社會的位置和能動性的象征?！度碎g》的創辦，靈感來自陳映真看到的日本有關礦工、漁夫的“弱小者立場看生命”的報告文學，以及在愛荷華大學接觸到的攝影報道。在19個月的籌備期間，他不但凝聚了一群有理想和熱忱的年輕人，也獲得了許多文化界、知識界人士的支持——這些人多經歷了1970年代“保釣”、“鄉土文學論爭”、“民歌運動”等持續催生的社會意識的激蕩，如今是臺灣文化的中堅力量——47人每人捐款3000元（臺幣），在《中國時報》和《人間》刊登整頁廣告，向社會推薦《人間》?？芍度碎g》創辦固然源自陳映真個人強烈的理想與實踐意志，同時也內蘊著社會累積的批判的文化能量。

具體到臺灣少數民族問題，1790年代后期《夏潮》雜志便以左翼視角報道過臺灣山地經濟問題；一些青年學生、知識者通過“上山下鄉”與山地民族的直接接觸，則是在鄉土意識萌發這一脈絡下。1984年，幾大礦難中阿美族礦工的死難數字，暴露了臺灣少數民族生存與文化的危機，原住民的知識青年發起了“原住民平權運動”，時勢使然地與反體制運動攜手。盡管如此，對山地民族的無知和潛在歧視，仍是普遍的。這種無知和歧視，既來自歷史積淀，也來自臺灣現代化進程中少數民族低下的“位階”。

在此背景下，《人間》及其友人們對湯英伸案的敏感，以及迅速展開跟蹤采訪的第一反應，是自然而然的。

1986年5月，《人間》第9期，刊登了《悲劇背后的線索》三篇系列報道。第一篇《不孝兒英伸》（攝影：王華；文：官鴻志）展開了一個“罪犯”身而為“人”的內情。湯英伸不同時期的照片，清新，俊秀，或活潑可愛，或朝氣蓬勃，令讀者惘然：這并非一個通常的“不良少年”犯罪案。阿里山吳鳳鄉特富野部落的這個曹族少年，出生于父母皆為公務員的“模范家庭”，是鄉親口中愛憐的“弟仔”，是部落小孩子們敬畏的兄長和未來的老師。作為嘉義師專還沒畢業的學生，他在同學眼中“明星一樣”，寫詩譜曲愛音樂，是十個體育項目的記錄保持者，是講義氣的朋友。因為吸煙、不繡學號、打麻將之類過錯受罰，他退學回家。為表白不沉淪的心志，他離家出走，到臺北的洗衣店打工。九天之后，卻殺死了老板一家三口，成為階下囚?！安恍河⑸臁笔撬o父母留言上的署名，一語成讖。

一個“山地資優生”，為何在九天之內，變為殺人犯？臺北職業介紹所的欺騙，不得喘息的工作，不得回家的沮喪，意外減少，不夠支付中介費的工資，被老板扣留的身份證，爭執間老板先伸出的拳頭和脫口而出的“番仔”……似乎是湯英伸走向不歸路的致命鏈條。

而這些“意外”，隨著《人間》追蹤“悲劇背后的線索”，對臺灣社會問題和少數民族狀況的揭示，展開了偶然中的必然。

專輯中第二篇是關于臺北職業介紹所的訪查。職業介紹所“媒介乎？陷阱乎？”是與臺灣高速成長的經濟和勞動力流動并生的，“發展、富裕”成為絕對價值的社會里，欺詐橫生，制度監管乏力；大量鄉村、山地勞動者懷抱夢想進入都市，卻跌入夢魘和陷阱。報道中同時講述了排灣族盲詩人莫那能十年前在職業介紹所經歷過的更酷烈的欺騙和暴力。但《人間》并未因此更多著墨原漢沖突。第三篇關于被害者家庭和遺孤的報道告訴人們：洗衣店里高強度的工作，也并不因為彭氏夫妻天性不善——同樣是經濟形式催迫下，普通人不由自主的選擇。

在這兩篇文章后再回看《不孝兒湯英伸》，可以體會到作者感性而又克制的語言風格，②湯英伸案超乎一個尋常兇殺案，涉及其山地背景，在《人間》報道之前，已經被注意到了。《人間》對英伸和他的山地民族有更多的了解，但并未因此著重雇傭或原漢之間的沖突，為英伸脫責，而是力圖貼近一個少年成長中的燦爛和迷茫，在這樣生命的關切下，帶出對已經成為生命的壓迫力量的社會環境的反思。

《不孝兒英伸》發表時，二審死刑已經判決，“不，我們還有三審”的結尾，預示著一場更廣泛的關注和行動正在展開。此后，除了大量讀者來信之外，《中國時報》等報紙副刊紛紛刊發有關湯案的討論文章?！皽⑸彀浮辈粏螢橹R、運動階層關注和直接參與，也在更廣泛的學生、市民、教會群體中引發熱烈反應。

讀者的討論，基本不脫《人間》報道的格局，首先是湯英伸殺人背后的“社會因素”，涉及教育、社會欺詐、“法律與正義”、“死刑存廢”等?！奥殬I介紹所”只是社會問題的冰山一角，都市謀生的“出外人”共有的喑啞傷口，豈止這一個。有讀者在信中稱現狀為“黑心社會”，以湯英伸為這樣一個社會的犧牲品。這時美國律師丹諾的“社會犯罪”論，通過律師和文化界人士之口，成為人們探討法律能否實現社會正義、以及赦免湯英伸的理論“外援”?！吧鐣谒锩嬖缇蜏蕚淞朔缸锏囊蛩?，人只是社會犯罪的工具！”

其次，關于湯英伸案背后的民族歧視問題，雖然這是知識文化界警覺湯英伸案“不一般”的直接觸點，但對一般讀者，則多少是疏離的。讀者來信中諸如“都市適應不良”、“文化差異”這樣的詞語，一方面反映了人們對普遍存在的民族歧視心理的反省，一方面仍潛在地以“文明”、“落后”劃分彼此。但無論如何，湯英伸案以偶發的暴力，影響超過原來的小眾刊物和街頭抗議，引發了普通人對少數民族問題的關注——如果說這是一個“啟蒙”，可能言重，但一扇透過少數民族反省臺灣社會結構的門，正悄悄地叩響在普通人心中。

在現實中，許多原本素昧平生的人或團體，加入了以《人間》雜志為中心的關懷、救援行動：為湯英伸爭取一個贖罪的余生。

二、“我們”的救援與父親的救贖

1987年5月15日，湯英伸被執行死刑。6月，《人間》第20期，刊登《我把痛苦獻給你們——湯英伸救援行動始末》，③記錄了以《人間》雜志社為中心，諸多文學、藝術、律師、神職人員、原住民團體、教授、大學生，以及湯英伸的親人、族人參加的救援行動。同時附錄了《深思悲劇，各界人士對湯案的看法》，以及120余人上書總統蔣經國的全文。

1987年5月11日，因著湯英伸三審死刑定諏的風聲，“（《人間》）編輯部邀集了新聞周刊、當代雜志、南方雜志、文星雜志、海峽雜志、遠望雜志、前進周刊、以及平地山胞立委蔡中涵、蘭嶼雅美族詩人施努來、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會長劉文雄、旅北曹族聯系會干部任立華、浦忠成、全國大專院校山地學生會會長趙貴忠（魯凱族）、綠色攝影小組王智章、中國時報心岱、聯合報楊憲宏、中央研究院胡臺麗、臺大教授張曉春、長老會山地勞工福音之家陳秀惠和江秀英等20余人，聚集在民歌手邱晨的家中，共同商議最后拯救湯英伸的辦法?！?/p>

在這個名單上，1980年代臺灣最重要的、有影響的報刊雜志幾乎都沒有缺席，這些參與者多很年輕，是從不同領域積極介入現實的知識者，在此前后，他們中的很多人在臺灣社會進程上留下了有分量的印跡。然而，整個1980年代，也正是原本集結在“反體制”運動旗幟下的文化、政治的民主力量急速分化的時期——民進黨成立后，臺獨綱領的突然宣布，曾讓陳映真和夏潮的人們措手不及。在此背景下理解湯英伸救援行動中知識文化界精英的聯合，或許別有意義。

1987年5月聯名上書的時刻，這些知識者的政治立場、思想意識，容或已經有分歧，但在湯英伸案是社會罪惡的苦果，應當“從這苦果中提煉出對社會有益的養料”上，他們與《人間》一致。

為什么要救湯英伸？不只是挽回一條原本純良的、懺悔的生命，更是對社會積弊沉疴的反省，是對“非公義結構”的抗爭。在這個意義上，拯救湯英伸是一場特殊的社運。

但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措辭莊重、溫婉而深切，以社會穩定、民族團結為訴求的“總統上書”，反而讓當局猶疑？雖然在這過程中，幾度傳出法務部有可能重審此案，或“死刑暫緩執行”之類的消息。

“湯英伸救援”展開密集的律師上訴、總統府上書、登報廣告、聯合教會、慰問苦主等活動。就在彭家決定“愿意公開宣布對湯英伸的寬恕”的第二天，湯英伸死刑執行。救援活動最終以《人間》和天主教會、基督教會聯合為湯、彭兩家和“原住民的都市適應”，向社會大眾募款落幕。“懺悔的人需要赦免。赦免使愛得以完全。而愛正是使包括湯、彭兩家在內的全社會，從本案帶來的仇恨、憤怒和傷慟中，得到和平、自由與安慰。你的捐款將直接有助于我們的社會因愛而反省，而新生?！蹦伎顝V告如此向社會呼吁。

并不只是募款廣告顯示了這一救援運動中的宗教色彩。報道中，湯英伸和他的家人的言語、行為，自然流露了基督教家庭的氣質——戰后教會在臺灣山地的發展，密集到幾乎每個部落都有教堂，雖然基督信仰在各個族群、部落的實際影響、地位不一，與部落傳統信仰、制度之間的關系有諸多爭議，但山地傳道半個多世紀，基督教確實發展出某種有效的將基督信仰中的道德、品格依附于部落傳統價值的形式。而以傳道者保羅的“信、望、愛”為發刊宗旨的《人間》，是將陳映真的基督信仰內化，與其左翼理想主義達成重整融合的。《不孝兒英伸》中，報道者從信仰的層面同感這樁命案的悲劇性，同感在那因殺人而墮入深淵的時刻，湯英伸“懷抱了世界上最大的孤單”；他的自首、自殺，法庭上的抽搐慟哭，獄中讀的書、寫的詩和信，被視作一只迷途羔羊的覺悟。而在各界參與的救援行動中，一貫沉默、隱忍、低調的父親湯保富，逐漸以一種讓人“詫異”和仰望的基督徒身影，浮現出來。

湯保富在阿里山的特富野部落，是受族人尊重的公務員，十幾年來為特富野修路修橋而奔走，打開通向外面世界的路，使部落經濟“活了起來”。英伸殺人，他開始根本不能置信，“一定是誤會?！弊鳛橐粋€父親，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承當的痛苦毋寧是超于英伸自己的。他對苦主愧疚，也對族人愧疚——英伸的罪與罰不是一個人的，他體認到“這已經是全體曹族人內心里的哀痛”。在初審的法庭上，他曾喃喃地說：如果能赦免這個孩子，我愿意……語不能畢而淚落。一年多的奔波救援中，仍可見父子相見時將傷痛暫且放開的、純真摯愛的微笑。但父親是不是早已抱定了獻出這個愛兒的心思？

得知死刑將近時，這個父親沒有通知任何人，匆匆和妻子女兒前往臺北監獄，與英伸做最后的團聚。當人們忙于總統府上書時，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往返醫院，是為了湯英伸的遺體器官捐贈：他只想幫助愛子完成這個純潔的遺愿。當有人提議為了使救援更加強力，到立法院前請愿時，湯保富卻拒絕了；我愛英伸。但我不能不為苦主的悲哀著想……

在報道中，敘述者為湯保富的“高貴的人間品格”無言感動時，“眼中卻忍不住燃起了呼呼的兇光?！笔浪椎恼?，該怎么去面對這一宗教性的“放棄”呢？

《人間》選擇了“尊重”。他們曾自問：是否我們的救援反而加速了英伸的離去？或許在心底，他們還不得不面對另一個現實：不是湯英伸的獲救，而是湯英伸的死亡，更能召喚社會反省、“彌補族群裂痕”。

湯保富父子，毋寧是以曹族人的尊嚴，和基督信仰中對罪與罰的承擔，撼動人的心靈，開啟了對湯英伸案更深層面的思考。

“這事出于我”，這果然是特富野的上帝的意志嗎？如果不是英伸，又將是哪個孩子走出去，成為山地人對決文明的代罪羔羊？湯保富大概不會問上帝為何將這樣的痛苦加于己身，他必定要與兒子一起，為這罪做承擔。從宗教的層面理解，那是身為一個基督徒所遵行的天上的道德律，英伸只能以生命贖罪，復歸為清新的人子。而從民族的層面理解，贖罪的英伸同時也將贖回整個曹族人的尊嚴。

“子彈打進去，一定很痛吧?！彼佬毯?，湯保富取回了英伸手中的十字架，耶穌的頭像，或許是被英伸承受死亡的痛苦時握緊的手扭曲了。湯保富看著這個小小十字架，喃喃地說：耶穌是他受刑時唯一的親人。

第20期的《人間》，湯保富撫摸白布下湯英伸的頭，低眉凝視的照片，必將久久地映照在讀者——無論他是一個兒子，還是一個父親——的心上。

三、“人間品格”與《人間》的品格

湯保富的身影，使“我們的救援”多了一個自省的維度，使“救援”、“寬赦”這些從“我們”的視角道出的正義，也向“我們”自身提出了疑問。湯保富與湯英伸面對永別，平和隱忍，并約定以遺體器官的捐獻，完成英伸身為“人”的最后價值。湯家父子何以能如此，在災難面前自然展露如此的“人間品格”？在《人間》鏡頭下的湯家父子，基督如影隨形?！度碎g》雜志包裹著陳映真的基督思考，在這樣的遭遇和碰撞中，溫熱而蓬勃地發散出來。湯保富的基督信仰、來源與《人間》內蘊的陳映真的容或不同，但因信仰而立的“人”的愛、善、尊嚴與承擔，得到《人間》的高度認同。這一“人間品格”，正是《人間》的理想主義的最重要內容之一。

“人間品格”在湯英伸報道和作家王禎和的感言中幾度出現，確乎指某種“人格”。漢語里“人間”是人與人組成的社會；在日語里，則指“人”，而且是“處于人群關系中的人”，即“自我和他者”同時存在于以“人間”指稱的“人”之中。并不清楚《人間》雜志的命名是否來自日語的啟發，但這個詞語的中文與日語含義的微妙關聯，顯然十分契合《人間》的抱負：對“社會（自然）與人、人與人”之有機的、理想的關系的追求。

《人間》建基于對臺灣社會這樣的認識：二十多年高速發展使之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飽食、富?！鄙鐣?，代價是——人的異化和社會的原子化，導致人的生命意義感的喪失，導致文化生活的“庸俗、膚淺”和精神生活的“荒廢、枯索”。而《人間》的攝影報道，目的在于“使彼此冷漠的社會，重新互相關懷；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對彼此生活與情感的理解；使塵封的心，能夠重新去吸納更新、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為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居住的世界，為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雹?/p>

從這發刊詞看來，陳映真以“重新”之名發出的理想吁求，直接建立于資本主義批判之上——雖然實際上“資本主義”并非全部前提——而如此對“理想社會”的描述，一個大陸人絕不會陌生，那正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曾引以為傲、睥睨資本主義的“精神文明”?；蛟S這也是陳映真的社會主義認同的人道基石，有意味的是，對陳映真來說，這同時也來自基督信仰，是為了“天國”的到來，人的必要之善。這就構成了陳映真在烏托邦之路上的某種不同于傳統左翼的倫理堅持。社會主義某種層面上或許是基督教天國的世俗實踐：在公平、正義的社會里，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有著更豐富親切的關系。社會主義理想在民族國家的實踐經驗，從不能免于暴力，基督信仰則把這一理想更多寄于人對自身的善的要求——《人間》雜志中一再出現的“人間品格”，才是其認為的必要條件。這一品格，是展現于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中的品格，它包含了愛、尊嚴和承擔。

“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原本來自《圣經》，傳道者保羅的書信。1980年代的陳映真稱自己為“出走的使徒”，雖然因為對臺灣基督教會在諸多層面的排斥（諸如教會的“反智”傾向、世俗化傾向，以及基督教長老教會與分離意識結合的政治參與和中產階級性格）而從教會“出走”，他是直接與上帝相對的使徒，力圖把“信望愛”這樣的基督價值，和“我到這世上來并不是為了和平，乃是要讓人動刀槍”這樣的解放神學的理念，以《人間》的實踐，自覺帶入臺灣人文意識建構。

耶穌曾經拒絕了耶路撒冷萬民期待他的民族解放領袖的角色，因為“我的國不在地上，乃在天上”，他不肯成為發動暴力革命的領袖，卻不是沒有“清潔圣廟”的憤怒；他甘愿承擔民的罪愆，以十字架上自身肉體生命的結束，召喚凡人的悔改，完成凡人的救贖——“天國來了，修直主的道”，才是耶穌在人間的職責。

因此，陳映真召回的基督精神，與其對社會的左翼的認識，并行不悖，將怒目金剛置于溫柔眷顧之中。而“信、望、愛”這來自基督教的語言，以一種誠懇、謙卑的姿態，讓作為一種烏托邦的社會主義信念，更加堅韌和富有開放性。這意味著它并不以某種革命性的社會結構翻轉為唯一目的，而同等關心處于不同結構中的人的精神和靈魂問題。

所以，在《人間》所致力、關心的那些弱者、殘疾、貧窮之人群的報道中，并不單純以揭示這些“被壓迫”的狀況、召喚同情或憤怒為目的，而是自然地、由衷地展開這些邊緣人和邊緣群體的生命光華。換言之，假若《人間》具有某種啟蒙色彩，它試圖啟蒙它的讀者——知識分子、城市白領、小資產階級、年輕學生……不只是對弱勢的同情，更是在弱勢者的自信、尊嚴和生命力的映照下，對身為現代化鏈條中之“較優”位置的自身精神狀況的觀照與反省。這種社會意識召喚，與商業社會中將“關懷”、“慈善”、“愛心”作為行有余力的中產階級的生活內容，以“良心贖買券”的方式，納入社會安穩體制的形態，自是大為不同。

《人間》理想主義的如此品格，自有其歷史與社會背景。近年來有學者注意到陳映真在臺灣島內的文學與運動實踐，與其“大陸經驗”的關聯。賀照田《當社會主義遭遇危機——陳映真80年代的思想涌流析論之一》，認為陳映真重構理想主義的重要背景，是對大陸文革所代表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想象的破滅。陳映真在“革命墮落”的背景中思考：在社會主義不可能實現的臺灣，如何進行知識者的文化實踐？“秉持簡單而深刻的福音”，去做最基本的召喚人、“立人”的工作，因此成了《人間》的信念。⑤

而在島內，陳映真面臨的更迫切的社會背景，是1980年代黨外反體制運動逐漸成為“新生政治力量”，而“1970年代左翼在臺灣的第三次浪潮”（陳映真語）卻漸漸隱沒。1970年代的左翼意識高漲于保釣運動，而訴諸中國民族主義的保釣，對臺灣內部現實的回應，先天乏力，那一代左派知識分子的激情與潰敗，在郭松■和劉大任的小說中成了曾經“燙手的心”和當下枯索的影子，而在獄中度過保釣時代、比保釣參與者更早貼近“左翼思想”和中國民族意識的陳映真，更有面對這一現實巨變的需要和勇氣。

這個過程中，臺灣少數民族問題，是陳映真重構理想主義的一個重要的行動與思想資源。1984年，黨外編聯會少數民族委員會主辦“為山地而歌”的群眾性歌謠集會，事后陳映真曾如此撰文：“黨外支援山地民族運動，應注意不鼓動其激化。鼓勵其從整理自己的歷史、語言、文化入手，讓漢族理解山地歷史、文化和悲苦命運，理解平地漢人勞動者和山地民族運動的密切連帶關系。認識到漢人的民主化、自由運動為什么應該真實地包括山地民族的運動?！弊匀?，《人間》有關臺灣少數民族的報道，無不實踐著這一原則。陳映真曾以“國境內的異國”指稱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過程中被摧毀了生活方式與生存價值的臺灣鄉村和山地，而少數民族無疑是“異國中的異國”。《人間》在創刊之初連載關曉榮對都市邊緣討生活的阿美族人的攝影報道《八尺門連作》，并持續在有關臺灣農業、環境和兒童教育的報道中，或涵容，或突出少數民族問題?；旧?，《人間》的少數民族報道，是基于對整個臺灣社會性質判斷之下，表達其左翼的、鄉土關懷的、現代性批判的意識。

從這種連帶意識出發，陳映真對早期原住民運動與黨外的結盟關系，保持著一份警醒。事實上，臺灣少數民族問題的特殊性——不僅是尚未得到觀念平等的“少數”，而且作為一個整體成為下層階級——有著使其一方面與“反體制運動”結盟，一方面內蘊著對反體制運動“體制性”走向的警示。“在臺灣朝野上下近十五年來臺灣經濟成長自夸自滿的時刻，污染、山地問題、勞資爭議、道德解體……巨額的‘社會成本’浮現，迫使我們不能只把問題簡單化，一味歸咎于國民黨。黨外運動能不能、有沒有從知識、感情和思想上認識到這些問題的具體本質，并有真正的切膚之痛，從而探索解決之道，正是黨外反體制運動所面臨的一個重要的課題?！?/p>

黨外運動的走向此后一一驗證。陳映真的先知先覺，并不能促成足以力挽狂瀾的左翼政治力量，而在個人所及的理想主義實踐中，則存在著召喚普遍社會意識覺醒的可能。是為《人間》創刊的重要動力。湯英伸案中意外（或不意外）呈現的少數民族的基督信仰，與陳映真理想主義中蘊藏的基督精神契合——在《人間》，它們成為實現理想主義的“《人間》品格”?；叫叛鲋匦卤魂愑痴嬲倩兀似湓诮夥派駥W意義上的基進性，也因其對人的良知、兄弟情感、內省、承擔的品格要求。以這樣的“原有之義”直面新的“民族主義”動員，直面一個社會運動激蕩、社會意識的形成充滿可能性的大時代?！度碎g》?？嗄?，仍活在許多臺灣人的心上，或行動中，這樣一種溫潤而蘊藏基進行動力量的《人間》品格，終成為臺灣社會人文素養的一種根底。

① 在2009年11月新竹交通大學舉辦的“陳映真：思想與文學”會議上，王安憶以《陳映真在〈人間〉》，對《人間》雜志凡47卷的內容做了分階段、主題的整理。她“盡力要避免的是，啟用《人間》之外的材料。相隔海峽，資訊真偽夾雜，虛實難辨，我本又缺乏學術訓練，只有將自己規定在嚴格的限制中，犯錯誤的危險方能減少。”（參見2009年11月21日-22日“陳映真：思想與文學學術會議”會議論文集，第207頁，第231頁）有意識的“封閉”式閱讀中，王安憶細膩的復述涵容了對《人間》的立場、演變，以及《人間》中“陳映真的影子”的理解。但《人間》與社會、時代的互動是其價值所在，也是對我這個大陸讀者的吸引所在，所以愿冒此錯誤危險。

② 要說明的是，《人間》關于湯英伸的系列報道多由官鴻志采寫，但行文明顯有著陳映真的影子。陳映真的朋友、《人間》同仁，多有回憶陳映真對《人間》的投入，所有稿件都經過他編輯修改，面對有理想熱忱，卻沒有多少文字與思想積累的年輕人可能“半生不熟”的文章，有時他的改動“會達到80%”——年輕人也為此感到挫折。亦有對陳映真的文學和思想知之甚深的學者問：官鴻志是不是陳映真在《人間》的一個筆名？亦可為證。所以本文有意“大而化之”，將《人間》的湯英伸和少數民族問題報道，視為陳映真與《人間》同仁的共同文本。

③ 攝影：李文吉；文：官鴻志。

④ 《人間》創刊時的《發刊詞》，1985年。

⑤ 賀照田：《當社會主義遭遇危機——陳映真80年代的思想涌流析論之一》，《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10年第78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