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4日,被人們稱為“漢語四六級考試”的漢語綜合應用能力水平測試在北京、上海、江蘇、云南、內蒙古和天津等試點地區開考,并從2012年起推廣到全國范圍。
用考試的方式,能否改變當下社會的漢語應用現狀還很難說。最近充斥于各大媒體上有關漢語危機的討論,已經炒得熱火朝天。尤其是近日,《中國青年報》進行的一項調查(1770人參加)顯示,83.6%的人認為現在人們的漢語應用水平下降了,其中45.0%的人表示“下降很多”。這又一次把漢語危機推上熱議的高潮。
“身為中國人,不能很好地用母語進行思想、文化乃至生活上的交流,不能體會漢語的自身魅力,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漢語的危機》一書的主編朱競數次對媒體這樣感嘆。而北京大學的謝冕教授也對漢語危機表達了難以名狀的心情:“當前漢語的境況實在令人擔憂。簡化漢字給我們帶來了方便,但隨之而來的混亂,已是毋庸諱言的事實,它已‘培養’出至少不止一代人不認識繁體字、不會使用毛筆,更不會閱讀古代典籍的中國人,這些人是‘新文盲’,而且這個隊伍還在不斷地擴大。”
那么,漢語是否真的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個問題誠然不宜給出明確的答案,但對于問題本身,卻值得我們重視和思考。
現象:“忐忑”“踟躕”如何寫
學籍的“籍”字不知道該怎么寫,應聘的“聘”字也忘了,在最近的一次2012年大學應屆畢業生雙選招聘會上,大四學生李明揚在面試時,被要求現場寫一份個人情況說明,200多個漢字他提筆就忘了10個,最后提出要在電腦上完成。記者最近曾對某高校的20名學生作過一次調查,發現這些學生能在1分鐘內寫完“辣椒”“寒暄”“忐忑”“踟躕”等詞語的不到一半,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把字寫錯。
即便是很少提筆忘字,但對于自身的漢語水平,許多研究生也沒有太大把握。即將畢業的研三學生楊彥明正面臨著畢業論文的困擾,即使是文科生,他也表示“如果沒有現成的例子做參照,都不知如何入手”。
在某大學任教的趙老師,至今還收藏著一份讓他“哭笑不得”的作業。“估計是太久不布置手寫作業了吧,一些學生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有的還能猜,有的根本看不懂,像是蚯蚓在爬。”趙老師把作業拿給記者看,記者看到作業上的許多字寫得確實不敢恭維。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賀陽教授曾對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和中央戲劇學院的319名學生進行了一項測試。結果顯示,在語言文字能力上,30%的學生不及格,68%的學生得分在70分以下。對中國人民大學部分學生進行測試時,賀陽發現,66.2%的人存在信件書寫格式問題,86.5%的人存在行文語氣問題,100%的人存在語法問題。走訪中,很多大學生坦言自己存在“經常感覺詞窮”“詞語的使用、搭配存在問題”“行文格式存在問題”“語法錯誤比較多”“不認識的漢字多”等問題。
廣州現代信息工程職業技術學院教師楊國華,從事大學語文教學已有10年。他感覺,從整體上說,學生的漢語應用水平比起10年前要差很多,甚至有老師覺得是一屆不如一屆,這讓他們感到很痛心。楊國華發現,很多學生邏輯性很差,寫文章時錯別字很多,語句都不通順。一部分學生在應用文寫作上幾乎是空白,連個通知、請假條都寫不好。楊國華曾在課堂上教學生寫毛筆字,他發現,很多學生連毛筆都不會拿,更別說欣賞書法了。
原因:電腦、外語、教育皆是“罪魁”
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陶東風教授,對全球化和網絡化引發的漢語危機問題作了很專業的闡釋:社會的開放和技術的發展,使得漢語的封閉狀態被打破,漢語和別的語言雜交現象也變得越來越嚴重,并且導致了非精英化趨勢。以前語言的使用掌握在知識分子手里,特別是書面語言。而網絡的出現給大眾制造詞匯提供了機會,因此引起了代際之間語言的爭奪。隨之產生的結果是語言的部落化,使同樣是使用漢語的群體之間的交流變得越來越困難。
具體到社會生活中,導致漢語危機的原因有哪些呢?在調查中,72.9%的人表示電腦時代導致漢字書寫能力下降;67.0%的人表示網絡語言活躍,漢語出現碎片化與不規范化;67.7%的人認為人們不重視漢語,存在“外語熱,母語冷”現象;57.1%的人認為傳統文化傳承出現斷裂,漢語表達日益粗鄙化。
由以上數據可以發現,有一半以上的人認為漢語危機的原因在于“很多人重視外語學習,輕視漢語學習”。“如今英語比漢語更受重視。”在采訪中,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幾乎都這么回答。在學校里,英語是必修課,而大學語文只是選修課,許多學生為了學英語,連專業課都不好好上,更別說專心上好語文課了。
在找工作時,用人單位也更看重應聘者的英語水平,這讓很多大學生對英語等級證書趨之若鶩。“但工作后你會發現,不論是寫文件、作報告,還是與人交流,漢語的使用率和作用遠大于英語。”許多已經工作了的人都有這樣的感慨。
“試問,當一個國家的母語教育還未得到切實保證,就盲目地推廣外語教育,甚至把外語等同于母語去推廣的時候,這不是本末倒置嗎?當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將人生最寶貴的時間,用來死記硬背那些不屬于自己民族文化的外語時,后果又是什么呢?”《漢語的危機》一書的主編朱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質問道。
另外,在單項調查中,有57.7%的人認為當下的漢語教育應試色彩明顯、無法彰顯漢語的美感,這也是導致漢語危機的重要原因。一位資深中學語文教師認為,如今很多孩子缺少對民族文化的認同和熱愛,在當前應試教育體制下,孩子被迫利用一切課外時間補習數理化英等學科,極大地擠壓了孩子的生活時間,孩子基本沒有時間讀課外書籍。這導致他們的語言表達非常枯燥,沒有活力,缺少對生活的觀察和理解。老師在講課時,也只能傳授一些解題的技巧,因為即使學生理解得再好,不符合命題者意圖,也很難拿到高分。
爭議:漢語真的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盡管漢語危機已經被炒了很久,但依舊還有不同的聲音。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萬建中就認為,漢語不存在什么危機。“漢語水平怎么能說是下降呢?我們祖祖輩輩都是用漢語交流,以后也會是這樣。不管是書寫還是口頭表達,漢語都不存在危機的問題。即便是現在運用計算機進行書寫,出現了網絡語言,那也是豐富了漢語語匯,沒有影響漢語的正常發展。當然,由于使用電腦,一些人用筆書寫能力可能會下降,但據此也不能判定漢語水平就下降了。電腦書寫大大提升了書寫速度和書寫質量。”
萬建中表示,關于漢語的危機,并不是普通話的危機,而是另外兩種危機:
一是方言的危機。萬建中在20世紀80年代初到北京時,經常聽到“勞駕”“借光”“蓋帽兒”之類的詞,現在幾乎聽不到了,很多原先掛在人們口頭上的方言都消失了。“文化的多樣性首先是語言的多樣性,多元的文化才是可持續的。”
二是古漢語的危機。萬建中認為,年輕人的古漢語使用和閱讀能力在普遍下降。中國傳統文化都是由古漢語承載的,古漢語閱讀能力下降會導致不能閱讀原典,會對理解傳統文化造成很大的影響。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不可能只是專業人士去閱讀。“一個不看原典和經典的民族,整體文化素質能提高嗎?這才是值得深思的問題。”萬建中說。
商務印書館副總編周洪波也不同意“漢語危機說”。他認為,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對語言規范問題也應多元化,《憲法》規定了推廣普通話、規范漢字,這是漢語發展的主旋律,但這并不意味著要禁止其他語言。這就像一臺戲,有人唱主角,有人唱配角,有人跑龍套,語言生活多層面,才能組成精彩的一臺戲,不能因為外語、網絡語言流行,就認為語言主體有危機,這未免太悲觀了。根據《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的調查,這幾年,漢語的字穩中有變,詞變中有穩,這進一步證明,漢語沒有危機,網絡新詞鮮活,但它們只是組成了時代多姿多彩的新生活而已,沒有影響語言主體。
出路:要拯救的其實是我們自己
“我身邊有一個孩子上小學要面試語文,題目是‘樹枝上飛來( )小鳥’。這個孩子答‘飛來幾只活潑的小鳥’。老師打了一個叉,說只能寫‘幾只’,因為標準答案上就是‘幾只’,‘活潑’不能加。”這是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張豫峰舉的一個例子。張豫峰認為,這是活生生的扼殺天性,硬是讓我們孩子的思維變得貧乏。所以,要提升漢語魅力,不能再往這種教育的老路上走了。張豫峰認為漢語危機的解決之道在于,要讓國民真正認識和發現自己的母語和文字之美。
從教育的層面來說,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劉方喜認為,文學教育要重視語言的操作,語言操作包括兩個方面:朗誦、寫作。盡管高校中文系開了古代文學史這門課程,介紹很多文學理論,但最好的方法應該是讓學生多讀原著。中文教育應該叫漢語教育,但我們現在的中文教育作為民族語言教育卻是一個很大的失敗,因此文學教育要進行反思和調整。從語文教育的角度來看,我們的語文教育負載了過多的功能,譬如德育,而最能體現漢語魅力的作品沒能進入到語文教育的視野中,這些都是亟需改進的。
著名媒體人陳一舟認為,雖然時下英語教育的確存在過熱現象,但這是整個教育趨向功利化和實用化的推動使然,與漢語危機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系。外語教育得到大面積的普及推廣,是因為外語具有相當程度的“社會需求”,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而不單純是教育問題。假如漢語也存在“社會需求”,那么漢語同樣也會過熱,所以要拯救漢語,“社會需求”是一個切入點。
母語是民族之魂、文化之魂,將漢語文化保護好傳承好,理所應當,但文化也在隨著時代變遷和社會進步而發展,漢語概莫能外。以網絡熱詞為載體出現的語言使用形式,其實不是顛覆而是“豐富”,從傳統的“有力”到彰顯時代特征的“給力”,這本身就是一種語言內涵與表現的延展。由是觀之,所謂“漢語危機”和“保衛漢語”,不過是一場虛構的戰斗罷了。硝煙散盡之后,或許我們就會發現,最該拯救的不是漢語也不是國學,而是我們自己。
(責編 歐金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