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可為新時期改革再探新路

華炳嘯蕭三匝

華炳嘯：西北大學政治傳播研究所所長。他認為“社會主義理想本身是好的，只是被斯大林等人糟蹋了”。

蕭三匝：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

新改革時代的到來

蕭（蕭三匝，下同）：你認為中國正在進入一個新改革時代，為什么這樣說？

華（華炳嘯，下同）：我把2012年視為新改革元年，黨的十八大將成為進入新改革時代的一個重要標志。但是，進入新改革時代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在2008年就開始了。

蕭：你覺得在新改革進程中，黨和國家所面對的主要壓力是什么？

華：是信任、信心、共識，尤其是來自時間的緊迫感。

在中國，改革的所有訴求與壓力最終都指向改革者。而改革者既要有抗壓的冷靜應變能力、縱橫捭闔的政治智慧與政治權威，更要有超人的膽識、清晰的方向感和緊迫的時間感。

在現實政治進程中存在著一個倒逼機制，即，自發成長的社會動員及政治參與的“高熱期”，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我們預計，這個政治“高熱期”也即“井噴式”民主參與的重要觀察點將在未來的六至十二年里到來。那時，等新媒體技術進一步發展，社會流動自由度進一步擴大，使得信息控制與社會控制變得越來越困難，在全能化的控制訴求與公共治理轉型的現代化訴求之間，裂痕將日益擴大，“三高”即高壓、高成本、高風險的維穩格局與日益成熟的自由訴求之間的矛盾不易調和。同時，新一代公民群體開始走上政治舞臺，整個格局可能發生深刻變化。未來五至十年，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大學教育完成于“文革”之前并對“十年動亂”心有余悸的40后一代人開始?出權力中心地帶。而帶著“文革”浩劫印記，?歷過新啟蒙洗禮并具有國際視野的50后、60后一代人開始主導社會政治發展；?歷了蘇東劇變洗禮與市場化改革沖擊的70后一代人則將成為中流砥柱；“市場?濟改革”后出生的跨世紀一代人將成為新改革時代的生力軍，表現出更加自由、獨立、批判與前衛的時代個性。同期，?濟增長速度、社會階層分布、?濟利益格局、政治力量對比與思想文化態勢都將發生重大變化。在這種形勢下，如果還未能夠成功地運用頂層設計方法，真正確立起能被廣泛認同與服從的體制改革；那么，缺乏秩序保障的市場?濟體制將會出現畸變，而沒有秩序規制的社會改革有可能成為危險領域。

今天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是：在政治參與“高熱期”到來前，我們能否做好準備？能否在未來五至十年內，毅然啟動具有戰略路線圖與時間進度表的政治方面的改革進程？

事實上，我們最缺乏的還不是頂層設計的方案，而是現實的改革共識與推動力。換言之，新改革實踐還有待現實政治利益格局的積極演變以及某個有利的歷史契機的出現。

“多元共治”的廣東經驗

蕭：你的新改革理念與頂層設計看上去很完美，但它能不能在中國行得通？

華：我認為新改革的核心理念是復合民主，即基于公意與眾意的多元共治。在中國前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實際上已?孕育了新改革制度的萌芽。

首先，在農村二元權力結構中，為了解決村黨支部的群眾基礎與合法性問題，農民首創了“兩票制”。1991年，山西省河曲縣用“兩票制”的辦法選舉村支部。第一票是村民的信任票或稱民意票，即由全村選民以無記名投票方式，推選村支部書記、副書記及委員候選人。第二票是支部黨員正式選票，即由支部全體黨員按差額選舉方法選舉出黨支部。這種選舉方式較好地體現了人民性與黨性的有機結合，使村民社會的支持成為村支兩委會的共同政治基礎，從而構成了村委會與黨支部走向雙贏的制度條件。“兩票制”?過20年的發展和完善，已在廣東、浙?、四川、?蘇、福建、湖南等地得到推廣，并發展為多種模式。

1999年1月至4月，深圳龍崗區大鵬鎮通過“三輪兩票”方式民主選舉出了鎮長，為?濟特區開辟了一塊民主試驗田。當時曾流傳一句話：“大鵬一小步，中國一大步?！边@次改革的動力實際上主要來自上面的推動，廣東省人大常委會事先得到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批準，以“兩票制”方式進行鄉鎮長選舉試點。

2001年以來，四川省開始通過“公推公選”、“公推直選”等方式選舉產生鄉鎮長。2004年，成都市新都區又在全區范圍內推行差額直選村黨支部書記，開始了黨內基層的競爭性選舉。在?蘇，李源潮擔任省委書記后，從2003年4月到2004年4月，先后出現了“公推競選”黨政正職、“公推差選”鄉鎮長、“差額直選”和“公推直選”鄉鎮黨委書記等模式。后來，又進一步通過“公推票決”產生市委書記等。據統計，?蘇省從2000年到2010年通過競爭性選拔方式產生的干部已達10萬人以上。“公推公選”、“公推直選”在全國得到了推廣。

但相對于公推直選，我認為廣東的“多元共治”和浙?的“復合民主”具有更為深厚的社會基礎。

蕭：能否具體談談廣東的“多元共治”？

華：廣東被認為是外源主導型和政府主導型的“雙重主導的?濟發展模式”，國民生產總值、人均GDP和市場化水平都排在全國前列。在?濟發展的基礎上，廣東的區域差距、城鄉差距和貧富差距相較于其他省區更為突出，各種社會矛盾也日益凸顯。面對這種情況，廣東省堅持走“小政府、大社會、好市場”的改革開放道路，不斷放權、還權、限權，實行政社分離、多元共治，建設法治廣東、民主廣東、幸福廣東，形成了地方治理的廣東?驗。廣東治理所確立的由國家一體化體系向國家、市場、社會三元結構分化的良性互動、多元共治新格局，具有普遍的?驗和推廣意義。

廣東的改革總體上就是不斷釋放和激發社會活力，形成多元共治新格局。比較有代表性的改革?驗有：佛山市南海區進行的村改居“政?分離”模式；廣州市番禺區南村鎮探索將政府部分公共管理職能委托或授權給社會組織，實行政府治理與社會治理相結合、市場機制與購買服務相結合的服務模式；珠海市以政社分離、政社互動為核心，構建政府、社會、公民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管理新模式，以及“議事—決策—執行—?助—監督”的城市社區多元主體民主自治新體制；佛山市順德區在大部制改革之后，又進一步通過以社會建設的總目標統領行政審批制度改革、農村綜合改革和社會體制改革三大改革，構建“小政府”、“大社會”的順德模式。

多元共治?驗內蘊著?商民主的精神。而隨著社會建設的推進，民主政治進程也得到了加強。2010年，《中共廣東省委政治?商規程（試行）》正式頒發，這是廣東率先探索完善政治?商制度的程序設計的一項重大舉措，實現了從“關心?商”到“必須?商”，從“可以?商”到“程序?商”，是“軟辦法”到“硬約束”的重大跨越。從廣東的發展，我們看到了以?濟建設為基礎，從社會建設到民主法治建設步步深化的改革進程。

順德的“改革組合?”該怎么打？

蕭：廣東的順德改革近來引起了各方面的高度關注，您如何評價順德模式？

華：嚴格來講，順德改革仍然是進行時，還沒有形成穩定的模式。但順德改革凝聚了廣東改革的各地?驗與集體智慧，展現出一種“大格局、高境界、全方位、總攻關”的新改革氣魄。所謂大格局，是指順德自覺地把自身置于開創新改革時代的歷史大格局中，甘愿為中國新改革的前進方向奮勇探路，展現出了沖出一條血路的銳氣；所謂高境界，是指順德勇于拿政府開刀、革自己的命，自覺打破既得利益格局、排除體制機制障?，展現出了一種壯士斷腕的正氣；所謂全方位，是指順德改革是一場全方位深層次的綜合改革，涉及黨政體制和社會體制；所謂總攻關，是指順德改革獲得了中央部門的理解和廣東省領導的支持以及市民的歡?、學界的肯定，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從而有能力攥緊改革?頭，并展現出一種銳不可當、正氣昂揚、勇破難關的豪氣。20年前，小平同志視察廣東時說，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沒有一股氣呀、勁呀，就走不出一條好路，走不出一條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業。所以說，廣東的這種新改革氣魄，這種銳氣、正氣、勇氣、豪氣擰起來的四股子氣，給了我們開創新改革時代的信心和底氣。

在我看來，廣東改革的這四股子氣，來自于長期積淀的“廣東精神”的四個面向。什么是“廣東精神”？廣東各界先后提煉出了“先天下、納百川、講誠信、重實干”和“重公德、守信用、敏于行、尚包容”等一些用語征求意見。但我感覺都不夠精準。我曾參加過關于“愛國、創新、包容、厚德”之北京精神的座談會，也關注到上海正在積極倡導“公正、包容、責任、誠信”之四大價值。所以，我在想，廣東精神與北京精神、上海精神相比較，究竟有什么特質沉淀與內在價值呢？在我看來，廣東始終是先行改革開放、探索中國道路的最前沿，是鼓勵自由進取、創造幸福生活的“夢工廠”。很多人都是帶著夢想南下廣東，因為廣東擁有相較于其他地方更為廣闊的開放平臺與自由空間，因此也就有更多的機會激發創造潛力與社會活力，通過實實在在的變革與進取實現幸福夢想。即便是從倡導“睜眼看世界”的林則徐主政廣東以及兩次鴉片戰爭被迫開放以來，“變革、開放、自由、進取”也始終是在中國的南大門——廣東所體現出的一脈相承、一以貫之的最重要精神特質。所以，我認為“廣東精神”就是敢為人先、勇于擔當的變革精神，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開放精神，激發活力、包容創新的自由精神，實干守信、追求幸福的進取精神。概言之，即“變革、開放、自由、進取”。

我希望汪洋書記也能多聽聽外省人的意見，因為“廣東精神”的提煉不僅為廣東改革提供精神動力，而且也能為當代民族復興背景中的中國新改革事業提供文化支撐與精神力量。順德改革如果有了“變革、開放、自由、進取”這四種精神，再加上“銳氣、正氣、勇氣、豪氣”這四股子氣，就有可能打出一套出神入化的“改革組合?”。

順德改革無疑是廣東改革之精氣神的集中體現，代表著改革開放路線的正確方向，正被社會各界寄予厚望。但順德改革到底能走多遠？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新改革的重大突破？這些還有待于深入調研和細致觀察。

蕭：你認為順德怎樣才能打好“改革組合?”，實現新改革的重大突破？

華：順德素有“中國武術之鄉”的美譽，是功夫巨星李小龍和詠春?宗師葉問的故鄉，所以我想順德人自然精通?術及其運氣運力之精髓。我認為，要打好改革組合?，就必須首先從改革之憲則層面、政府之規制層面和社會之規則層面有一個戰略統籌，這樣才能把握改革規律，分清輕重緩急，厘定改革之序，找準要害穴位。

布坎南認為，當我們面對制度改革問題時，必須首先養成一種從立憲視角思考問題的習慣。我所講的“憲則”就是指立憲基本?則，也即創制或改革的基本?則與指導思想。過去的一些改革試點轟轟烈烈一陣子，最后卻人亡政息或虎頭蛇尾，大多從一開始就沒有從憲則層面解決好改革戰略問題。這次順德改革提出了“大部制、小政府、大社會”的總體思路，按照我的觀察和理解，其目標是“部門大而服務優，政府小而效能強，社會大而參與強”；改革策略是打破既得利益格局、科學配置權力資源、改變路徑依賴、實現政社互動。

以權力資源重新合理配置為例，從理想化的學者視角審視，我認為，首先要懂得如何在改革中正確運用執政黨的領導權和執政權。成功的改革需要執政黨的高度共識、頂層設計與統籌推進，理清執政黨分別與參政黨、人大、政?、政府、市場、社會、公民之間應有的關系，并通過精準把握火候與分寸來努力實現公意型政黨引領下的多元共治。簡言之，共產黨是公意型政黨，以公意立場總攬全局；參政黨是眾意型政黨，以眾意立場參政議政。而執政黨要主動改善公意型政黨與眾意型政黨之間的功能互補與政治?商?作關系，在多元?商共治的基礎上發揮領導作用。

就順德目前改革的實際看，政府通過放權讓利使政?分離、政社分離，給市場自由，給社會松綁，充分調動了企業、商會、行會積極性，激發和釋放了社會活力，開了一個好頭。順德也沒有回避黨政關系問題，首先從提高行政效率的角度采取了“黨政聯動”的一些措施，同時，建立代表聯系社會制度、搭建代表工作站平臺，讓人大代表、政?委員和黨代表扎根社會、服務社會、引領社會，這些改革舉措都具有深遠意義。希望今后順德能在這些社會改革的基礎上，繼續推進政治改革，通過“黨內民主競爭提名、人大民主競選決定”實現“治權為民所賦”。到那時候，人大、政?與社會力量將成為新的深化改革的動力所在?？傊?，在這一層面，是“戰略決定成敗”。

在政府之規制層面，政府要通過規制市場、規制社會來服務于市場和社會的發展，而規制制度及其規制策略來源于憲則理念指引下的政府理性建構。能否把正確的先進的理念貫徹到政府工作的細節中，是這一層面改革成敗的關鍵觀察點。所以說，在這一層面，是“細節決定成敗”。

在社會之規則層面，布坎南認為，制度包括政府規制都是理性建構的產物，而規則卻是社會演進的結果。建構在理性基礎之上的制度有可能被虛置而失效，或者在某種?驗條件和現實因素干擾下失靈，但規則往往來自于深厚的社會基礎與文化沉淀，更具有有效性、長期性、穩定性。要在政府之規制層面實行善治，就必須在社會之規則層面實行基于“規則之治”的自治，并實現兩者的相互?調。通過“規則之治”，執政黨推動的改革與政府善治得以生活化，新改革理念得以轉化為現實的現代生活。所以說，在這一層面，是“生活決定成敗”。

當然，我對于順德改革完全是霧里看花，還沒有機會親身去考察調研。我期待著能有機會近距離地細致觀察和剖析順德改革樣本，向奮斗在一線的改革者們學習。我在這里提幾點建議：在改革之憲則層面，要有戰略眼光；在政府之規制層面，要有精細化落實；在社會之規則層面，要有生活化根基?？傊痪湓挘酃庖哌h，舉措要精細，重心要下移。做到這些，順德改革則前景光明，意義非凡，并能獲得可持續發展。

浙?的“復合民主”探索

蕭：那么，浙?的“復合民主”又有什么特點呢？

華：浙?被認為是內源主導型和政府主導型的“雙重主導的?濟發展模式”，國民生產總值、人均GDP和市場化水平也都排在全國前列，近年發展勢頭尤其強勁。

浙?花了大力氣堅持長期推動“法治浙?”建設，在民主探索方面也一直處于先行狀態。例如，產生了廣泛影響的溫嶺民主懇談會、杭州的復合民主探索、溫州樂清的人民聽證制度等。就拿杭州的復合民主來說，他們率先提出“民主促民生”的政府發展戰略，并在復合民主實踐中建構了政黨、政府、社會合作互動、社會復合主體、市場自治、社會中介體等組織形態。這些組織形態支撐和鞏固了復合民主，使之作為人民民主的實踐形態在杭州的生產生活領域中成為實實在在的與人民群眾日常息息相關的民主形態。不過，在我看來，這種復合民主還處于早期探索階段，帶有多元?商、多元共治的特點，它與我們所說的基于公意與眾意的復合、競爭性民主與?商性民主的復合、黨內競爭提名與人大競選決定的復合等豐富精細的復合民主模式，還存在著一定的距離。

蕭：除了廣東、浙?之外，你還對哪些地方的治理?驗比較關注？

華：廣東的多元共治、浙?的復合民主、四川的競爭性選舉、?蘇的公推直選等很多地方的治理?驗，都值得我們去研究。這些地方治理?驗，其中很多都蘊藏著社會主義的新民主政治形式的萌芽。

蕭：你感到改革時間與進度的緊迫性？

華：也許有人會說，鑒于我國的政改具有復雜性、艱巨性、長期性、漸進性特征，所以提出任何改革進度與時間表，都將是不切實際的。但是，有了時間表，人民就會更有信心。

鄧小平曾在1992年意味深長地預言：“恐怕再有三十年的時間，我們才會在各方面形成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在這個制度下的方針、政策，也將更加定型化?！边@種需要再投入“三十年的時間”才能形成各方面的一整套的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當然既包括完善的市場?濟制度與合理的科技、教育、文化制度，也包括社會主義人民民主制度。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乃知國家事，成敗因人心。殷鑒實不遠，千秋舊事新。今朝固守舊，明日空哀鳴”。從1978年算起，我們的改革開放事業已?推進了整整34年。今天，距離“十月革命”100周年也僅有5年時間，距離建黨100周年僅有9年。所以，我國今后改革的步伐不是要四平八穩，而是一定要加快！如果我們能在2012～2017年間促成廣泛的改革共識和良好的改革環境，在2017～2021年間完成民主制度化的主體工程，基本建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人民民主制度，那么，這一新型制度就將是我們給予建黨100周年最好的獻禮。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6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