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崛起,何處是短板

陳平原

全球化時代，各國在?濟、軍事、政治上的競爭顯而易見，不僅被政論家們掛在嘴邊，也是平民百姓茶余飯后的最佳話題；至于教育、文化、思想的競爭，則相對隱晦多了，必須高屋建瓴，深謀遠慮，且有一定的知識儲備，方能看得清楚。“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必然伴隨著中華文化繁榮興盛”這句話，可以解讀為：只有“中華文化繁榮興盛”，才能真正落實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使命。從2010年6、7月間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布《國家中長期人才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到2011年“深化文化體制改革”的決定，明顯突出了中央政府執(zhí)政思路的轉(zhuǎn)變——由關(guān)注溫飽、小康、?濟騰飛，轉(zhuǎn)為“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

從30年前的思想解放，到20年前的?濟大潮，再到今天的文化革新，如此“政治—?濟—文化”三部曲依次推進，可謂水到渠成——終于，文化不再只是“搭臺”，也能參與“唱戲”，而且還要挑大梁、唱主角。《決定》所說的“繁榮發(fā)展哲學社會科學”、“推出更多優(yōu)秀文藝作品”、“建設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體系”、“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等，正是我等文科教授平日孜孜以求的目標，如今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自然十分興奮。

大概正是為了順應此潮流，第二屆“中??濟區(qū)論壇”居然邀請像我這樣既非腰纏萬貫、也非?管出身的人文學者前來“坐而論道”。這么說，沒有任何爭風吃醋的意思——既然是“?濟區(qū)”，當然是“?濟優(yōu)先”。只是在讀《國務院關(guān)于支持河南省加快建設中??濟區(qū)的指導意見》時，發(fā)現(xiàn)第八部分“弘揚中?大文化，增強文化軟實力”中，有四則與我的專業(yè)相關(guān)：第36“提升中?文化影響力”、第37“促進文化產(chǎn)業(yè)大發(fā)展”、第38“提高人力資源開發(fā)水平”、第39“塑造中?人文精神”。雖說排名很靠后，但畢竟可以“共襄盛舉”了。

任何組織或機構(gòu)，要想大有作為，不外“揚長”、“避短”兩種策略。同樣是提意見出主意，說“揚長”，主客均意氣風發(fā)，濃墨重彩；談“避短”，則必須小心翼翼，因為，不太好聽的話，即便你點到為止，人家也都點點滴滴記在心頭。好在我無權(quán)無勢，說出來的話，可聽可不聽；因此，不必繞彎子借用那么多“然而”來轉(zhuǎn)圜，完全可以單刀直入。

說“中?一定會崛起”，沒人反對；說“中?崛起指日可待”，我又有點猶疑。問題在于“崛起”這詞，可意會，也能言傳，但?不起仔細推敲。舉個例子，河南省2010年度的人均GDP為3530美元，2011年度為4446美元，增加了1/4，了不起。你說這算不算崛起？當然是崛起。可換個角度看，數(shù)量增長了，在全國排名卻降低了——從2010年度的第21位降到2011年的第22位。也就是說，談“崛起”與否，離不開大環(huán)境。你不能想象其他省市全都躺在床上睡大覺，只有河南人民在戰(zhàn)天斗地、奮發(fā)圖強。當然，人均收入超過4000美金，對于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qū)來說，均屬于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刻”，具備各種可能性。這個時候，既可以譜寫宏圖，也必須認真思考，謹慎應對各種機遇與挑戰(zhàn)。

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路，幫助挑挑刺，提醒執(zhí)政者，看看有可能妨?中?“成功轉(zhuǎn)型”、“可持續(xù)發(fā)展”或“迅速崛起”的，到底是什么因素。任何一個省市，都可總結(jié)出鏗鏘有力的十大優(yōu)勢，河南自然也不例外；可冷眼旁觀，我并不認為河南在思想觀念、科技水平、?濟實力方面，在全國占有特別的優(yōu)勢。唯一說出來不臉紅，外人也不敢反對的，一是“歷史悠久”，二是“文化燦爛”。別小看這八個字，在中華民族追求“文化復興”的時代，這可是了不起的資源——雖說屬于“潛力股”，不能馬上兌現(xiàn)。

有什么辦法可以使得曾?無比輝煌的“中?文化”重新煥發(fā)生機與活力？就看你長線操作還是短線操作。立竿見影的，有旅游開發(fā)、表演市場、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至于教育，則只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都明白，教育很重要，但這屬于“戰(zhàn)略性投資”，短期內(nèi)無法回收。必須是有責任心且有遠見的政治家，才會對這種“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的事情感興趣，才肯在這方面下大功夫。

在一個不太富裕的省份，鼓吹花大價錢辦教育，這是不是癡人說夢？我之所以如此立論，是受以下這段話的誘惑：“教育是基礎，教育是支撐，教育是民生，教育是后勁，教育是形象，教育是未來，要持續(xù)提升認識，持續(xù)拓展思路，持續(xù)強化保障，以更加努力，更加振奮的精神，不斷推動河南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這話是?說的？河南省委書記盧展工（《首屆中??濟區(qū)論壇演講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多年寫書撰文，這可是我第一次引用現(xiàn)任政府官員的話，一是因這話很精彩，值得引述；二是立此存照，希望督促落實。

我之關(guān)注“大學教育”，雖也多有著述，但側(cè)重“歷史、傳說與精神”，不太看各種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為了參加此次論壇，?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的《創(chuàng)新型河南建設與高等教育戰(zhàn)略轉(zhuǎn)型》，里面有兩段話讓我如坐針氈：“1995～2007年河南省的每萬人口普通高校在校大學生數(shù)始終處于中部六省中最為落后的地位，各年的數(shù)值均低于中部六省的均值”；“在每500萬人口擁有普通高校數(shù)量的排名中，我省在全國倒數(shù)第二位”。在我心目中，河南應該是文化大省、教育大省才對，怎么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除了大學少、毛入學率低，河南高等教育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一億人口的大省，居然沒有一所國內(nèi)一流大學。比起周邊省份的中國科技大學、武漢大學、華中科技大學、湖南大學、中南大學來，河南唯一擠進“211工程”的鄭州大學，也不具有優(yōu)勢。2011年10月，我與河南大學合作，召開“開封：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方才得知這所曾?聲名顯赫的大學，不要說“985”，連“211”都沒進去。在學界工作的朋友都明白，進不了“211”，意味著這所大學的教授與學生，要想做出好的業(yè)績，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作為一所百年學府，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河南大學一落千丈，此后歷?滄桑，幾多沉浮，最近20年雖處上升通道，仍未能重現(xiàn)曾?的輝煌。據(jù)《河南大學校史》（河南大學校史編寫組，河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稱：“1944年，?國民政府教育部綜合評估，河南大學以教學、科研及學生學籍管理的優(yōu)異成績，被評為全國國立大學第六名。”一次評估不太說明問題，但民國年間的河大，在全國學界的影響力，確非今日的河大所能比擬。

說實話，窮省辦大教育，確非易事。好在今天的河南?濟實力大增，邁過了小康的門檻，又適逢國家推動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的絕好時機，主事者得以從戰(zhàn)略的高度，反省河南的高等教育問題。

國務院批復加快建設中??濟區(qū)，指導意見中有“支持鄭州大學和河南大學創(chuàng)建國內(nèi)一流大學，將符合條件的高校納入‘中西部高等教育振興計劃”，可這僅僅是第38條“提高人力資源開發(fā)水平”的一個小點。“政府工作報告”在文體上有一大特征，那就是“面面俱到”。提及了的，不一定重要，更不保證落實。值此“中??濟區(qū)”意氣風發(fā)的時刻，主政者壓力很大，必須趕緊出成果，出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果。越是這個時候，越得有大視野，有長遠規(guī)劃，特別忌憚急功近利。從教育入手，變化是慢了些，但對于一個人口大省來說，有什么比民眾的“教育”及“素質(zhì)”更重要的？在我看來，有什么樣的“人力資源”，就有什么樣的未來。恕我直言，若河南的大學起不來，“中?崛起”便缺乏堅固的支撐——我說的主要不是科學與技術(shù)，而是思想、文化、精神。某種意義上，專利與技術(shù)有錢就能買到；至于一地之風氣、民眾的素養(yǎng)，很大程度靠學校（尤其是大學）來培育。

抗日戰(zhàn)爭中，在最艱難的時刻，?清華大學校長、時任西南聯(lián)大三常委之一的梅貽琦，在《清華學報》13卷1期發(fā)表《大學一解》，其中提及大學的功用：“一地之有一大學，猶一校之有教師也，學生以教師為表率，地方則以學府為表率，古謂一鄉(xiāng)有一善士，則一鄉(xiāng)化之，況學府者應為四方善士之一大總匯乎？”今日中國大學不如人意處多多，但這不應該成為拒絕發(fā)展或提升高等教育的理由。

我當然知道“中?崛起”有很多表征，比如?濟繁榮、民生改善等；但發(fā)展生產(chǎn)，提升人均GDP，說到底還是為了讓老百姓生活得更滋潤，更優(yōu)雅，更有幸福感。而補上“大學”這個短板，對河南來說，可兼及物質(zhì)與精神，且比較具有可操作性。

辦大學的目的，不僅是出人才、出成果，更是出精神、出氣象。大學的多與少、高與低、好與壞，不僅關(guān)乎勞動力素質(zhì)，還牽涉一省的文化形象。讓更多的中?子弟知書達理，走出去，有文化、有信譽、有尊嚴、有精氣神兒，這比什么都重要。只有到那個時候，所謂“中?崛起”，才算是真正實現(xiàn)。

（本文系作者在第二屆“中??濟區(qū)論壇”上的主題發(fā)言）

2012年3月14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附?記

2012年3月25日，以“華夏歷史文明傳承創(chuàng)新”為主題的第二屆“中??濟區(qū)論壇”在鄭州國際會展中心舉行，我有幸成為四嘉賓之一，作題為《中?崛起，何處是短板》的主題演講。會前一天，主辦方找我商量，問能不能改個題目，顯得喜慶一點？我猶豫了一陣子，勉強同意了。可一個小時后，又得到通知——尊重我的立場，題目不改。

正式發(fā)言時，我加了個帽子：“作為學者，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價值以及局限，官員知道的、媒體能說的，不必我來背書。既然有機會說話，就希望說真話，說?過認真思考、有一定信息量的話——不管是好話、壞話，主人愛聽不愛聽。今天演說的題目或許不討好，可卻是認真準備、精心選擇的。”事后，主辦方告訴我，省委書記盧展工等并沒有表示不悅，看來是他們多慮了。

第二天（3月26日），河南的兩家主要報紙《河南日報》和《大河報》，都摘要報道了我發(fā)言的內(nèi)容。前者題為《歷史和文化是河南了不起的資源》，后者則是《中?崛起短板是教育》。作為省委機關(guān)報，《河南日報》的標題很有技巧，可見其良苦用心。這篇報道竟如此開篇：“雖然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北京大學教授、中文系主任陳平?身上的‘少年意氣與‘家國情懷始終不曾衰減。陳平?說過這樣的話：‘人文學者不能丟掉“三氣”——志氣、意氣和豪氣，‘大學學人應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這使他始終保持了令人敬仰的學人風范：自抑不卑，自矜不亢，坦蕩磊然，有君子之態(tài)。”顯然，記者及總編均認可我的表現(xiàn)，沒嫌我添亂，這點，讓我很是得意。

其實，既然是“論壇”，就應該敞開心胸，說真心話。至于主事者，你可聽，也可不聽。學者的價值，不正是獨立思考嗎？可能高瞻遠矚，也可能認識偏頗，或表達欠妥。如果學者跟政府的思路完全一樣，只是請來“背書”的，那可真是“浪費才華”、“有辱斯文”了。

2012年3月5日的《北京日報》上，有評論部主任李喬所撰《“首長，別嗦了！”》，稱：“廢話常見，精言難得。近日讀報得精言二則，錄而議之。一曰：‘首長，別嗦了！二曰：‘見了領(lǐng)導，千萬別激動。第一句，出自一位志愿軍電話兵。第二句，出自北大教授陳平?。”李文引述我刊于2012年2月8日《中華讀書報》文章的一段話，然后加以發(fā)揮：“這段話講得真好，特別是‘見了領(lǐng)導，千萬別激動一句，真是精言，凡略知時下官學兩界風氣者，大概都要會心一笑。學者應該有獨立精神，不曲學阿世，不看任何人臉色行事，更不可一見官員就激動，就失掉自我，否則怎能好話歹話都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呢？”

其實，在當下中國，要保持學者良知，拒絕曲學阿世，還真不容易。感激河南以及北京媒體朋友的理解與支持。

2012年4月8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作者系北京市政?常委，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導，本刊編委）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6期，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