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周志興
華 生:經濟學家、燕京華僑大學校長。1984年在浙?莫干山召開的第一次全國中青年?濟改革理論研討會上,與張維?、田源等一起,在國內最早提出并系統論證了雙軌制價格改革的思路,并被國務院采納。2011年獲得第四屆“中國?濟理論創新獎”。
周志興:曾任中央文獻出版社副社長、鳳凰網總裁,2003年起陸續創辦了《財?文摘》、《領導者》等雜志和共識網、財識網等思想網站。
過去30多年選擇的改革路徑,是適合中國的
周志興:1980年代是比較獨特的年代,“文革”剛結束,很多舊東西要改掉,新東西要建立起來,社會明顯地處于轉型期。現在看來,改革最初的1980年代是有共識的,而且那時共識好像更容易達成,是這樣嗎?
華生:今天我們的確面臨著重建改革共識的問題。為什么重建?就是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今天缺乏共識。我覺得關于改革,全國意見最一致的時候,其實是1976年“四五”運動時。那時大家都反對極左,體制內外呼聲一致,高干子弟還起了引領作用,有著全面的共識。
但分歧并不可怕,且在任何時代都無法避免。現在回頭看,改革最初其實就有分歧。1978年,絕大多數人的共識是要變革,可已?表現出意見的不一致。爭論焦點在于先搞政治體制改革還是先搞?濟體制改革。1979年的西單民主墻為以后埋下了分歧的種子。比如,在爭論是要“四個現代化”還是“五個現代化”的時候,分歧已?形成了。
周志興:可能也是因為?過1949年到“文革”結束的這30年,中國社會已?非常貧窮。鄧小平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要搞“四個現代化”,其實都是為了解決?濟上的問題。既然如此,最直接的就是進行?濟體制改革。
華生:這里存在路徑選擇的問題。我們可以回過來看北邊的俄羅斯。俄羅斯可以說就是從政治體制改革開始的。它當年是世界超級大國之一(雖然是一個比較弱的超級大國),現在幾乎已淪為二流國家。而中國?過這30年的改革開放,從一個落后國家變成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大國。所以從這個角度說,中國過去30多年選擇的改革路徑,我認為是比較適合中國的。而假設中國選擇了俄羅斯那條路,我相信中國的情況比俄羅斯還要差很多。?因在于中國的發展階段比當時俄羅斯要落后很多。俄羅斯已?基本完成城市化,大多數人是城市人口,發展階段也領先于中國。而中國還是一個非常落后的農業國家,城市化還遠遠沒有完成。另一方面,歷史上中國是皇權專制和分裂割裂相交替,總是分分合合又不停地改朝換代,這些都是俄羅斯沒有的。就是到了今天,即使對中國的知識界而言,俄羅斯也不是他們的理想模式。我想這一點是很多人都認同的。所以就連普京在回答網民提問,如果他是當年的戈爾巴喬夫,他會怎么做時,他的回答是——會選擇先從?濟體制改革開始,而不是先讓國家瓦解混亂。
只有在成熟社會,才有文明博弈的可能
周志興:現在有人認為先進行?濟體制改革這條路,其實是錯誤的。也有人說鄧小平沒有在他的個人威望足夠高時進行政治體制改革,錯過了歷史機會。你認同這些判斷嗎?
華生:我認為這個判斷不對,而且有兩點不對。
要搞政治體制改革,首先這個社會要出現利益分化,各個階層和利益群體發育成熟,這樣才有可能形成制衡。不要把政治理想化。民主制度是什么?就是不同的利益集團在為自己的利益博弈。它首先承認大家都是自私的,承認人的貪婪,?得了權都不想丟,然后才在相互的斗爭中形成制衡。而1979年,利益還沒有分化,市場?濟還沒有發育,城市化還沒起步,中產階層、商人群體都還沒有產生,社會是簡單脆弱的,受大半個世紀激進的革命思潮影響,人們的新訴求仍然非常理想化。而只有在成熟社會,才有文明博弈的可能。我覺得如果那時貿然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很可能會陷入?環清算的惡斗,中國也不可能完成從落后國家向中等收入國家的跨越,不可能在這30年間初步實現中國幾百年來的振興和強國夢。所以我認為鄧當年選擇先進行?濟體制改革并以此逐漸帶動其他改革是正確的選擇。
第二點不對,是這種說法對鄧小平當年的個人力量存在著誤判。事實上,他們高估了鄧在當時的力量。鄧一個人改變不了中國的政治制度。不要說政治改革,即使是當時的?濟體制改革,也頗費周折。粉碎“四人幫”后,鄧小平第一個在黨內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濟,比當時的所有?濟學家都要徹底。?濟學家提到這個詞還遮遮掩掩,鄧小平跟外國人談話直接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濟。可是,他說了又怎么樣呢?當時黨內包括高層的思想并不統一。他必須在體制內的各種勢力中權衡并做出妥?,同時他自己也必須掂量改革的風險。對于鄧而言,改革最根本的目的是使這個國家和人民富強起來,市場是為這一目的服務的。所以不能為了達到市場?濟的理想而不顧一切,必須考慮到決策層的壓力,也必須考慮到社會風險。
那么當時的改革有多大的阻力呢?舉一個例子,比如最初的農村改革。現在倒回去看,所謂的農村改革不過是還給農民土地讓他們自己管理?營,而且還只是短期承包。但僅僅是這樣的要求,在黨內都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很多老同志對于聯產承包責任制很有意見。由于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成功,才使得黨內反對改革的聲音沒有那么強硬。沿海的改革開放也是如此,當時黨內高層很多人持保留意見。1984年得以把“有計劃的商品?濟”寫進十二屆三中全會是付出了巨大努力的。十二屆三中全會上,鄧小平說“這次這些文件寫了一些新話是老祖宗沒有說過的話,這話前幾年提不出來,提出來也通不過”。這就充分說明,即使是“有計劃的商品?濟”,也要時機成熟才能產生、才能被黨內接受,所以鄧才說改革是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因為他自己也是與時俱進,不是一開始就清楚自己要什么;但他明白自己不要什么,所以他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他知道中國人要富。
一個人,不管他多有能力,當他與這個制度融為一體,就會如魚得水,顯得異常強大。但他脫離這個體系,無論位置再高,一旦被行政體系甩出去,也將毫無力量。中國幾千年遺留下來的龐大的專制與官僚的制度之強大,憑一己之力很難改變。
各種壓力最終都可能轉化成改革的動力
周志興:現在關于所謂家族財富的謠言或社會傳言很多,是否還是因為信息不對稱,而信息不對稱的?因可能就涉及我們的言論和信息的不透明?
華生: 現在大家痛恨一些官員,說他們利用手中的職權撈到了一點好處,但偷偷撈好處和合法的強制性地占有國家資產乃至侵占國有資產的主體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正是由于這些問題,才說明現在政治改革應提上日程,而且也能夠提上日程。能夠提上日程的?因就在于改革有可能促成一個多贏的局面,有可能對各方都有利。信息不對稱,制度沒有變,那所有的社會問題最終都可能算到政治制度的頭上,算到“沒有改革”的頭上。到了今天,社會各階層都覺得問題很多,情緒很大,覺得不改革不行;很多官員也覺得很冤,覺得自己背了黑鍋,也希望改革。一些撈了好處的官員也覺得他的好處被放大了太多倍。總之,各種壓力最終都可能轉化成改革的動力。
但是我們要客觀地分析,也應該有心理準備——不要以為我們今天所有的問題,比如道德淪喪、貧富差距、貪腐問題等,只要有政治改革就都能解決。有的地方可能通過改革會好一些,但有很多問題短期內可能更糟糕。
我們現在已?有了改革的社會基礎了。很簡單的例子,同樣是要搞市場,為什么鄧1979年風頭正勁時說也不行,到1992年已?退下來了卻一句話改變中國?其實不是鄧的話改變了中國,而是當時中國已?變了。所謂時勢造英雄。改革、開放的偉大也就在這里。今天中國再倒回計劃?濟、閉關鎖國可能嗎??也沒有這個力量,因為中國的?濟社會變了,人也改變了,社會多元化的基礎放在這兒了。
中國人搞民主,許多缺掉的課必須補
周志興:為什么要改革的問題談清楚了,但怎么改革卻是一個大問題。我們有沒有可能和1980年代一樣,盡管也存在分歧,但至少能達成一些改革的共識?如果有這樣的共識,你覺得是什么?
華生:的確是這樣,現在最需要的是重建改革共識。我個人覺得有四點可以稱為最廣泛意義上的共識——
第一是推進法治。這一點我想朝野左右恐怕都不反對。沒有法治,民主就沒有立足之地,選舉也選不了,選了也作弊,選完了也不認賬。
第二是擴大參與。如果有人說一定要搞西方式的民主憲政,有的又說這不能搞那不能搞,結果豈不是又吵得一塌糊涂。但我想,擴大參與應該是一個共識。掌權者也好,民主派也好,都是認同這一點的。
第三是平等權利,這涉及每個人具體的?濟社會權利。如果每個人的具體的?濟社會權利沒有得到確認和尊重,一味地搞民主政治是很危險的,社會可能撕裂。哪些是具體的?濟社會權利呢?典型的如現在受到歧視的農民工的權利、外地移民的權利,等等。
第四是追求共富。現在貧富差距?大了,大家開始說要平等。可是要“平等地窮”還是要“平等地富”呢?回到改革前那種大家都貧困的狀態肯定不行,所以我們的共識應該是共同富裕。有人說只能是機會平等,結果不可能平等,這有一定道理,但必須追求共富,不能把差距越搞越大。西方社會貧富差距大了社會也不穩定。道理就在于貧富差距太大了,機會就不可能平等了。
周志興:第二條“擴大參與”你覺得可以達成共識嗎?有些人會不會不喜歡?
華生:黨的文件和口號都是主張發展民主、擴大參與的。有的人懼怕改革,有的人則愿意積極地推動改革。黨內也好,政府內部也好,永遠都會有不同的聲音,這是當年鄧?濟改革的空間,也是今天政治改革的空間。我們的干部隊伍本身也有兩面性,一方面,由于制度?因,他可能在一定意義上是既得利益者;但另外一方面他們又有自己的感知,普遍認同并且接受?序漸進的改革,普遍認為現行體制有問題。
周志興:接下來可能就能夠討論一些具體的問題了,比如改革可以從哪些地方突破等。每個人對改革的想法可能都不一樣,作為?濟學家,你的思考是什么?
華生:不同領域改革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樣的。剛才講的“擴大參與”應是從政治領域開始。它包括兩方面的含義,第一點是信息透明,改變信息的不對稱,這樣才可能減少誤判。至于怎么使它透明化,是從新媒體還是舊媒體,從哪里入手等,都是可以討論的。現在微博不就相對放開了嗎?天沒塌下來,反而成了泄洪的通道;第二就是擴大參政的渠道。這也包含兩層含義,第一是黨內的,黨內民主怎么改進,比如怎么逐漸從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命體制,轉到自下而上的代表制和民主制。第二是黨外的民主,怎么發展社會上的民主參與等。
我認為今日改革面臨的情況跟當年莫干山時代是一樣的。當年的狀態是計劃?濟,目標是向市場化的方向轉化。今天我們的現狀是,政治體制依然是行政任命制,需要向自下而上的代表制轉化。當年莫干山時代,對市場?濟要達到怎樣的程度,以及通過什么樣的方式達到是有分歧的。但是有一個模糊的共識,就是對計劃?濟不滿意,知道我們不要什么,認為計劃?濟管得太死,必須松動,逐步地引進市場調節。有這個共識就可以前進,轉變的過程中會有不滿意不一致的地方,也會有調整,但大方向一致,這個大方向就是共識的基礎。
今天也是如此。我們面臨的不僅僅是現有的體制,更是繼承的中國幾千年以來的官僚制度。盡管中國?過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但本質上還是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命制,這是我們的現實。民主怎么實現,這可能是一個問題。逐步實現黨內民主,可以是一個途徑。總之,民主是需要訓練,需要學習的。有人說民主嘛,選就行了,很容易,但實際上我們骨子里面是不習慣民主的。所以我說過中國有太多的知識分子對權勢者爭民主,但轉過身來在自己的小領地上,從不講民主,而且獨斷專行。中國人搞民主,許多缺掉的課必須補。
民主和自由不一樣。自由來自人性,是人生而有之的需求。但民主不是人本性里的東西,而是基于對人性的自私和貪婪的認識建立的惡對惡的制約。民主需要講規則,講契約,講制約,這些東西都是需要學習需要訓練的。
18~19世紀的思想家幾乎都是自由主義者,但又幾乎都是反對民主的。因為他們認為民主會造成多數人的暴政。大家要反對專制,爭取自由,但是對民主是有懷疑的。后來有了代議制,把民主進行多層過濾。美國政治制度的設計更是多維度地制約民主。但即使是這樣,時至今日人類的民主制度仍然受到挑戰和懷疑,最直接的例子就是西方寅吃卯糧的福利國家危機。歸根結底,民主制度是人類社會自己人為的創造,它沒有一個必然的終極的模式,也從來沒有一個現存普適的民主模式。在浸透了幾千年家長制傳統和文化的中國,雖然民主說辭已?成為一種當下時髦,但恐怕還是人云亦云、借題發揮和葉公好龍者眾,真正有效民主的發育和成熟肯定不會是坦途。所以,才有中國這幾千年的歷史?環——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相互補充,一統就死、一放就亂,輪番交替。但是,中國共產黨是中華民族的先鋒隊,執政興國為民是黨的歷史使命,如果說共產黨在過去那么艱難困苦的條件下都能靠自己的先鋒模范作用,帶領中國人民贏得民族獨立和解放,那么共產黨在視黨內民主為自己生命的新的歷史條件下,一定能夠探索出黨內民主引領人民民主的成功模式,無愧于自己的執政黨地位。
改革能長久保持執政黨的活力與影響力
周志興:你提到改革本身符合黨的根本利益。那么,黨的根本利益是什么?
華生:從共產黨的綱領說,它除了人民的利益,即促成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外,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因此它完全可以與時俱進,沒有什么過時的教條不能拋棄,沒有什么特殊權力必須把持。從一個一般政黨的角度,這個政黨的長遠利益,是說這個政黨的長久存在,它必須具備存在的合法性以及執政的合法性,從而能夠長久地保持它的活力和社會影響力。黨內任一時期的任何個人、任何利益群體都不能代表黨的根本利益。為了個人權力、個人或小團體的利益而犧牲黨的長期利益的做法是自私和對黨犯罪的行為。實際上,如果能夠帶領中國實現現代化,又能推動中國的民主化轉型,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地位就不可否定,就會是中國社會長期存在的有影響力的政治力量,就不會像在其他一些國家那樣成為過眼煙云。
周志興:這讓我想到了一些突發事件。維穩好像成了各地基層對待這類事情的本能反應。這種做法似乎也是對黨的根本利益的侵害。
華生:鄧小平當年說穩定壓倒一切,是說如果社會大動蕩,改革、發展就都干不成了。但現在一些地方的處理辦法,是不惜代價把事情按住。這種做法只是揚湯止沸,一時似乎也有點用,但其實是以法治為代價,結果會導致社會表層下的危機與動蕩不斷發酵、醞釀。
不同人群的改革訴求不盡相同
周志興:相對于第二條“擴大參與”,第三條“平等權利”看起來似乎更容易達成共識,也比較好操作。
華生:這一條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當一個社會的一般大眾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權利不平等時,改革是有風險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平等權利是當前中國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前段時間我著重研究了土地問題。從權利角度來說,城鄉問題、土地問題、戶籍問題等可以說是中國現在面臨的最大的?濟和社會權利問題。現在正處于城市化的加速期,這個問題累積的風險越來越大。戶籍歧視成為最明顯的、范圍最廣、關系到最多人切身利益的權利不平等。這個問題任其發展下去,將來一定會出亂子。
在很多沿海城市,外來人口超過了本地人口。外來人口受到各種?濟、社會的制度歧視,甚至沒有參政形式上的選舉權。這種社會的撕裂是危險的。當然,城市戶籍人口內部的利益也是分化的,城市中無權勢的中產和市民也強烈呼吁改革,要求捍衛自己的權利。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一些城市里呼吁改革的人本身又是戶籍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改革稍有不慎,就會觸犯太多人的利益,陷入四面楚歌。
周志興: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不改革不行,但人們對改革的需求又各不相同。
華生:是的,不同的社會群體對改革的訴求是不一樣的。比如知識精英和進城務工的農民,他們對改革的期待肯定不一樣。1979年政治改革只是一小部分人的要求,1989年有這個要求的圈子擴大了一些,到了今天有這個要求的圈子更大。為什么?很簡單,社會在變化,人們的意識在改變。但我們同樣應該認識到,盡管如此,今天中國大多數人對改革的訴求還和一部分知識精英提出的改革訴求不太一樣。一部分知識精英從來認為自己的訴求就應該是首位的社會訴求,這并不客觀,也未必能代表大多數人。
更多的人,比如進城務工的農民,比如從中小城鎮到大城市工作的普通大中專學生,他們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可能還不是參政或者新聞自由,而是改變身份不平等,消除歧視。而大多數普通的農民,普通的找不到工作的畢業生在改革中是沒有話語權的。對他們來說,權利和機會的平等更重要。包括后面一條“追求共富、縮小差距”,看起來好像沒有問題,但一旦開始訴諸行動,就一定會有大分歧。比如追求共富要怎么追求,對富人增稅?對財產征稅?初次分配、再分配怎么調節,都有巨大的分歧和爭論。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對?都不能下手,這個社會能穩定嗎?其實在一定意義上,正是在其他觸動人們具體利益的改革調整上分歧和難點很大,而批評政府大家容易一致,才把政治改革的要求放大了。
中國前30年的改革開放解決了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的人身依附,使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后30年若想提供持續增長的動力,就要進一步解除對農民,首先是農民工及其家屬的身份歧視,給他們平等的公民待遇,實現公民權利的均等化。應當指出,農民工及其家屬的市民制,不僅是?濟改革,也是社會改革,同時也是政治改革。
周志興:時下有幾個地方的改革試驗正在推進,你對地方改革持什么樣的觀點呢?
華生:首先我認為地方官員的執政方式和執政理念的這種多樣化本身是值得肯定的,這是社會多元化的反映,因而是一個積極的信號。但我必須說,對于今天的中國改革,比地方改革嘗試更重要、更有決定作用的,是來自中央的決心和規劃,目前留給地方改革試驗的空間非常有限。倒回去看我們的?濟改革,由上至下的力量和由下至上的力量其實都在推動,改革是上下合力的結果。
周志興:我們對于共識的討論,好像更多的是希望求得一個“左”右的共識。包括在網上的討論,以及一些知識分子之間的爭論等。但今天我們希望能夠談到另一種共識:朝野共識。
華生:說要重建改革的共識,橫向的“左”右共識和縱向的朝野共識都需要建立。但我傾向于認為,以目前的狀況,建立朝野共識可能比建立“左”右共識更為重要。因為只有建立起朝野對改革的共識,改革才有可能推動,而當下真正的“左”右分歧,遠遠沒有我們以為的那么嚴重。其實從歷史上看,所有改革都是逼出來的。共識很多也要逼出來。所謂形勢比人強,幾乎所有成功的改革都是朝野共同推動的結果。看看我們的?濟改革就知道:當初政府著手改革的時候,民間已?對改革有了非常強烈的呼聲,所以很多政策民間才有積極的響應。建立特區是自上而下的推動,但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就是自下而上的推動。一旦形成了朝野共識,改革就成為必然的趨勢;而且只有達成朝野共識,改革才可能成功。
我對改革持樂觀態度
周志興:你對改革的前途怎么看?
華生:我抱一種樂觀的態度。?因就在于我認為這種對改革的朝野共識是可以達成的。而且政改的條件正在逐步成熟。民間期待改革,黨內有遠見的力量也正試圖推進改革,這就是朝野共識的基礎。中國改革的空間還很大,黨內還是存在強大的理性力量。這就是我上面所說,從黨的長期和根本利益出發,推動和完成改革有利于黨的長治久安。困難在于對風險的評估,在日子過得還好的時候,傷筋動骨的改革就會遇到內部的強大阻力。
也有人對改革比較悲觀。悲觀也是一種態度,是社會聲音對現狀的反應。正如我剛才說的,所有的聲音和壓力,最終都可能成為變革的動力。歸根到底,為了自己的私利而阻撓改革的人,無論他們喊什么口號和一時如何有權勢,其實都背棄了創黨的理想追求,就像當年蘇聯、東歐國家的許多領導人和利益集團一樣,在毀壞黨的根基和前途。而改革開放30多年的實踐又使?先僵化的意識形態教條已?與現實完全脫節和矛盾,在民眾中失去了號召力,所以反對改革的力量實際上并沒有底氣。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6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