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跨黨”現象
《縱橫》月刊2012年第1期新辟一個專欄“親歷新中國誕生”,并加編者按:“新中國成立60多年了,參加第一屆人民政?全體會議的代表大都已?辭世。全國政?辦公廳新聞局當年搶救錄制的視頻資料,真實而生動地記錄了第一屆全體會議代表講述親身參加第一屆全體會議的情景。”這個欄目就是“將他們講述的視頻資料整理成文字陸續刊出”,該期首篇《在周總理指導下做政?工作》,口述人系當年健在的孫起孟老人。
對于孫起孟先生,相信現今的中青年讀者不太熟悉。在口述正文前,有一段約600字的介紹,包括他的生卒年、籍貫、學歷和?歷。從中可知,這位百歲老人很了不起,抗日戰爭勝利后,積極投身爭取和平民主的斗爭,參與籌組創立民主建國會(后更名為中國民主建國會),并先后擔任了幾個重要職務;1948年中,代表民建赴解放區,后擔任中國人民政治?商會議籌備委員會副秘書長,參加了新政?的籌備和《共同綱領》的起草工作。此后,孫起孟更是擔負了一些重要工作,如政務院副秘書長兼人事局局長、人事部副部長、國務院第八辦公室副主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全國政?副秘書長等。當然,他還長期擔任中國民主建國會以及其他社會團體的重要職務,如民建中央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副主席、主席和名譽主席。此外,他還是第七、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位居國家領導人之列。這些介紹,給人一個總的印象:孫起孟是一位著名的民主人士,是與中共“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民主黨派領導人。
不過,細讀孫起孟的口述記錄,有一處談到在鄧穎超、鄧小平相繼擔任全國政?主席期間,他都擔任副秘書長兼學文委副主任,“鄧大姐擔任主席期間?常找我們開會,商量一些事情。當時我是黨組成員,受到的教育很多”。黨組成員?在全國政?只有中共設有黨組,孫起孟如果是“黨組成員”的話,那應該而且必定具有中共黨員的政治身份。我用人名在網上搜索了一下,果然,“百科名片”除了介紹他是“中國著名的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中國民主建國會和全國工商聯的卓越領導人”等身份外,還有“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這一重要定位。
那么,作為黨外民主人士的孫起孟,又是何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呢?我再從網上同一頁面“人物簡介”、“人物?歷”一路看下去,洋洋上萬字,居然沒有一處提及此事,似有意?化。為此,擴大搜尋范圍,有一篇吳象先生撰寫的《悼孫起孟老》引起了我的注意。作者是早年加入中共的老干部,曾任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是孫起孟的小輩親戚。悼念文字中有一部分寫了對孫是否中共黨員從猜測到確認的?過。作者說,全國解放后,他得以與孫起孟及其母親在北京重逢。有一次,他稱呼“素姑婆”的孫母講起兒子工作忙,說“你們共產黨”如何如何,作者就想:“她兒子雖然被稱作民主人士,在她看來也一定是共產黨。”新中國成立后,孫起孟被任命為政務院副秘書長兼人事局局長,于是“有人猜測孫起孟可能是個地下黨員”。作者寫道:“我又想起素姑婆的話,心想:‘我也有這個疑問。”然而,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后,正式知道他這位民主人士是黨員”。有一次,作者與孫起孟談到黨籍問題,曾問他何時入黨,他說:“我入黨時間很晚。”只?然一笑,沒有多說。作者說:“我意識到這可能涉及黨內機密,也沒再追問。”顯然,在很長一個時期里,孫起孟始終是作為民主黨派領導人從事社會活動,共產黨員的身份是機密,是不能公開的。
在這個問題上,吳象又引用追悼會印發的《孫起孟同志生平》說明,早在1939年夏,孫起孟就向周恩來提出入黨的要求,但周鼓勵他服從革命需要,并以黨外布爾什維克相勉。后來,在新中國成立時受到黨中央的倚重,并在1950年1月入黨。這份生平介紹于2010年3月9日?新聞媒體公布,由此向社會大眾正式公開了孫起孟的中共黨員身份。此時,距他逝世正好一周。作者在文中說:“我的謎終于解開了,也對起孟叔多了一層親近和敬重。”依照吳象的回憶,孫起孟在全國政?黨組不僅僅是“成員”。記不清是1980年冬或是1981年春,吳象作為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室務委員和其他幾位室務委員到政?開會,商談雙方緊密合作、加強交流事宜,會議主持人正是政?黨組副書記孫起孟。
讀罷吳象的這篇文章,我有些感慨:他作為孫起孟的小輩親戚,從猜測到確認其政治身份,尚?過了很多年,而且是從《孫起孟同志生平》中才知曉其入黨的確切年份。還有很多人,包括中國民主建國會許多年長的成員,他們是否知道呢?另外,有心研究現代中國民主運動和政黨政治的學者們是否會留意到這一點呢?無需贅言,孫起孟的“跨黨”身份,在統一戰線領域發揮著雙重作用:一方面他是中國民主建國會主席,負責代表民主黨派之一參加政治?商這個平臺;另一方面他是中共全國政?黨組副書記,負責在政治?商這個平臺與民主黨派的溝通、?調工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共作為執政黨與民主黨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獨特政治生態。追本溯源,像這種除了民主人士的身份之外,還擁有另一重政治身份的情況,是由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特殊歷史軌跡延伸下來的,在老一輩民主人士或民主黨派領導人中并非孤例,具有明顯的“中國特色”,?本不足為怪。只是今日的出版物在介紹這類具有“跨黨”身份的人物時,應本著對歷史負責、對讀者負責的精神,不僅不該略而不備,記而不詳,相反倒需要準確而完整地敘述。
兩次入黨高峰
這種橫跨中共和某一民主黨派的雙重身份,另有一種稱謂——“交叉”黨員。曾任中共中央統戰部副局長的胡治安先生,2011年8月發表《知名民主人士的中共黨籍問題》一文,較為詳盡地談論了這一獨特的政治現象。他分析道,這種“交叉”現象的存在,?因是復雜的。“首先是一些民主黨派成立時,得到共產黨的幫助,一些黨員就參與其領導工作或成為其骨干。如民革中央的王昆侖、民盟的胡愈之、民進的周建人等,他們本身就是中國民主運動中的風云人物。他們在1949年后,紛紛要求公開中共黨員的身份,離開民主黨派,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都被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拒絕。另外,共產黨擁護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許多民主人士本來就是共產黨的‘同路人。老一代民主人士,在長期的革命斗爭中,認識了中國共產黨,并與黨并肩戰斗,他們深深懂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很多人把入黨當作自己一生追求的目標。當然,也有人為尋求保險,躲避風浪而要求入黨。”作者還揭示了有關事實:“民主人士及著名科學家加入中國共產黨,上世紀50年代后,有兩次高峰:一次是1957年前后;一次是“文革”以后,特別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本是中共黨員而又在民主黨派中擔任領導職務者,涉及是否公開以及何時公開的問題;至于在“兩次高峰”中加入中共的老一代民主人士,可以說絕大多數都是公開的,因為有較大的宣傳和導向作用。當然,也不排除極少數為了便于國際交往和對外形象而保密的個案,如已故國家副主席榮毅仁。但作者在長文中沒有提及像孫起孟先生這種在建國初期加入中共而后又長期處于秘密狀態的類型,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的缺漏。
在民主黨派中,類似這種“交叉黨員”的人士,應該不是一個小數目。例如,代琇、莊辛撰著的《有筆如椽: 柯靈紀事》(學林出版社,2004年12月版)一書,記述了著名文化人柯靈的入黨?過及其特殊性:1950年,?上海文化界主要領導、也是柯靈的老朋友夏衍的關心和提示,他非常認真地寫了入黨報告。由于黨本來就了解他的政治表現,馬上就解決了他的組織問題。鑒于柯靈是中國民主促進會的理事,中央組織部批示:柯靈的黨員身份不予公開。于是,擔任上海《文匯報》副社長兼副總編?的柯靈,就成為一個秘密黨員,不與報社的黨組織發生關系,凡是過組織生活或是閱讀黨內文件,都是單獨前往高安路上的市委組織部。很長一個時期內,報社的許多職工風聞社內有一個秘密黨員,但猜來猜去卻從未猜到柯靈身上,大家只知道他是一個黨外高級統戰對象。柯靈也始終以民主人士的面目在社會上出現,從不暴露另一重政治身份。直到去世后,他的中共黨員身份才公開見諸報端。
像孫起孟、柯靈這樣多年高度保密的“交叉黨員”現象,無疑是源于彼時的社會條件和政治需要,中共在成為真正的執政黨之后,在某些領域發展和壯大自己的隊伍時,還沿襲和保留了“在野”時期的特殊做法,希冀有利于擴大和鞏固黨的統一戰線。然而,當時過境遷,一切昭然之后,其間的得失究竟如何,仍有待認真研究和總結。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6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