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教育散論

從嚴格的意義上說，語文教師自己才是學生身邊活生生的教科書：他口頭或書面的語用行為，他從舌尖或筆端不斷流瀉的母語表達力，成為學生日常語用生活的現(xiàn)實示范并深刻地感化著學子們的語用心智和語用品質。

母語學習是青春生命富有尊嚴的活動過程：思想的尊嚴、批判的尊嚴、自由表達的尊嚴、個性話語的尊嚴。只有表現(xiàn)出這諸多生命的尊嚴品質，學習才是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校園才是心靈幸福和滿足的天堂。

我們常常說：要尊重學生主體的語用個性，但是在教育現(xiàn)實中，我們難于落實真正意義上對學生語用個性的尊重——這里除了考試和評價的體制原因外，還有一個哲學思想上的迷失：誤將學生主體視為“類主體”，一種抽象、公共化、符號化的“類主體”，以此代替了獨特、具體、感性的活生生的“個人主體”，并常常用前者排斥甚至替代后者——從而也就抽去了主體之間語用個性的千差萬別，只剩下對干癟蒼白之語用規(guī)則或潛規(guī)則的膜拜。

而在馬克思實踐哲學中，“實踐主體”首先是指具體、獨特、流溢著感性活力的社會化生命個體，是指充滿了能動、變革和創(chuàng)新精神的單數(shù)智慧人。因此，在以積極語用為核心的母語教育變革中，我們強調語用主體是“個人主體”而不是“類主體”。由于“個人主體”是置身于一定語境中具體的、獨特的、生成的、感性與理性相結合的智慧存在，故其語用行為必然因源于心靈而具有多元個性色彩，“個人主體”之間的語用行為也因此而呈現(xiàn)出千差萬別的多樣性和豐富性。由此推論，在積極語用的理論和實踐體系中，強調“個人主體”具有決定性意義——實質上，它深刻地撬轉了母語教育的哲學支點。

母語教育的隱性目標是培植學子的內部語用能力即思想力。思想力是指語用主體透視世相、深度分析、獨立判斷和自主選擇等一系列個人主體本位的心智能力。選擇并開發(fā)內涵深沉、耐人咀嚼的思想型文本，以此作為生成言說、激發(fā)表達的教學語境，從中培養(yǎng)學生不輕易盲從權威的個性思維、不隨意同化于主流的異質思維，并使之在質疑和批判中逐漸錘煉出思想的力度、深度和高度，合成具有穿透性的思想力。

如果說人是一種智慧的存在，那么其語用行為尤其是基于規(guī)范的言語表達力，就會成為智慧存在的深刻象征。以至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大家馬丁·海德格爾如是說：“我們首先就在語言中并寓于語言了。”

廣而言之，國家與民族的衰落肇始于母語語用之弱勢，其復興亦同樣發(fā)軔于母語語用重拾活力四射之強勢!

生活在一個可能產生偉大而深刻思想的時代，卻以不犯思想錯誤的“標準化”為滿足——這本身是教育最大的錯誤，也是對時代莫大的嘲弄。溫柔敦厚、收斂鋒芒、套話泛濫、陳詞流行……平庸氣息的彌漫窒息了青春生命的致遠抱負；語言面具的襲用套住了少年雄心和青春激情：人生之悲，莫過于平庸!

因此，“去標準化”去平庸化是未來對中國教育和中國少年的強烈呼喚!古人尚且知道：“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東漢王充語)何況今人乎!那么，揮灑激情、放飛靈思，任青春一展語言的翅膀自由搏擊在思維的天空吧!

最好的表達就是適合當下語境的唯一表達——一旦變換語境，就必然無法榫合。如是，才能體現(xiàn)出語用主體的表達力，既精致、準確、細膩而又散發(fā)出個性活力!這種適合語境的表達實質上就是言語主體、言語對象、言語內容、言語形式四要素的最恰切融合，所謂“文質彬彬”是也。

閱讀教學成功的關鍵是：必須給輸入性語用實踐注入一種自覺的表達意識，即閱讀之初教師就須給學生注入旨在提升基于規(guī)范而超越規(guī)范的表達力之理念，且在教學中反復強化這種理念，探索相宜方法直至形成相應能力——精彩的情思、充沛的語流、深邃的感悟、充溢個性活力的言語表達力。如是閱讀教學，將造就深具思想品質和言語表現(xiàn)魅力的智慧人，而不是復制語符、粘貼思想的工具。

“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隨地涌出，便是至文?！?清黃宗羲語)這就是作文的最佳境界：率性而言、未有遮蔽，思緒明晰、情感磅礴，盡情享受生命表達的暢快。由是推論，“面具作文”何等令人生厭!不解構全預制、全壟斷、全封閉的指令性課程范式，“人”“文”分離現(xiàn)象終難消除。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文風!

詩歌是文化皇冠上的璀璨明珠，現(xiàn)代漢詩則是當代中國人智慧、激情和創(chuàng)造精神的深刻象征。很難設想，在走向文化強國宏偉目標的遠途中可以缺失現(xiàn)代漢詩教育、可以缺失現(xiàn)代詩歌中特有的人文主義精神對個體心靈的美好滋潤。

對詩歌教育而言，比缺少發(fā)現(xiàn)優(yōu)秀詩歌之慧眼更不幸的是喪失進行詩歌教育的自覺、堅定理念。因為，從本質上而言，以自由精神、獨立思想、個性表達為最主要審美特質的詩歌，無疑是刻意追求標準化、一統(tǒng)化、共性化評價的應試教育之天敵一哪里有應試，哪里就必然要泯滅詩歌的智睡創(chuàng)造活力。全預制、全壟斷、全封閉的指令性教育與新鮮活潑、靈性閃爍的詩歌精神往往冰炭不容。何日詩歌精神能與創(chuàng)意迭出、才情進濺的青春少年相依相生、和諧共存了，何日中國教育的春天就到來了!

欲提升一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必須精心打造承載和象征其文化軟實力的富有創(chuàng)新活力的母語——一切盡在母語中，在母語中呼吸，在母語中表現(xiàn)，在母語中成長，在母語中覺醒，在母語中創(chuàng)造。活力母語既是一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載體，更是其高貴華麗、價值無比的本體，所謂“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正是。公民個體的母語素養(yǎng)修煉到何等程度，民族的文明程度和國家的文化創(chuàng)造活力就能提升到何等程度。

母語教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在英語語用中，有一個單詞會給我們的心靈帶來深遠啟迪：無論是句首、句中或句尾，唯有表示第一人稱的“I”總是大寫，上面一橫象征浩瀚天空，下面一橫表征廣袤大地，中間一豎——這頂天立地的“人”啊，每一個智慧的個體，總是在陽光下思考著，在大地上行走著，在穿越時間的艱難過程中表達著，有個性、有活力、有新意地表達著!

母語教育的使命就在于：喚醒學子的表達意識、鍛煉學子的表達能力、養(yǎng)成學子的表達習慣、優(yōu)化學子的表達品質、滿足學子的表達欲望。表達為本!表達力重于一切!

以積極語用為目標而新建構的中國人的母語教育，必將步人指向國家“文化創(chuàng)新”的歷史新時期：練就未來公民以“表達力”和“表現(xiàn)力”為內核的“言語童子功”，并伴隨其思維的豐富和深刻而趨向成熟，最終轉化并匯合成象征東方大國空前文化創(chuàng)造能量的活力漢語!

活力漢語：青春中國的名片!

從言語接受到言語表達，這是一場不平凡的閱讀革命。在傳統(tǒng)指令性課程中，學生滿足于記憶和復制文本的知識和義理，其實只是充任一個言語接受的工具；當閱讀觀念轉型后，閱讀活動被注入了“表達”的理念，指向學習者表達力的提升。這樣，學習者就完成了身份的一次華麗轉型：從工具到主體人。如果說，我們認同笛卡爾的名言“我恩故我在”那么，現(xiàn)在這句話就可以改造為“我表達我存在”。人啊作為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唯有言語表達才能夠充分印證自身作為智慧生命的存在本質和根本價值。

“思想異端”王棟生和“教學另類”王澤釗，無愧為當代中國教師族譜中頗具草根特色的“民間代表”：綴滿鮮花的桂冠并不屬于他們，但是歲月卻把桂冠上的明珠靜靜鑲嵌在他們的名下，紛紛擾擾、云煙一般的昨天也不屬于他們，但是晴空萬里、一碧如洗的今天卻熱切地擁抱著飽嘗艱辛的他們，而可以期待、朗日高照的明天則更是滿懷深情地遠遠迎候他們……

以心理語言學來考量，與一個思想不斷、熱情橫溢的活力生命相對應，人的言語行為不應該僅僅停留在“語言理解”，(language comprehension)上，更主要的是著力于“語言表達”(language expression)乃至“語言表現(xiàn)”，即通過比感覺和知覺更高級的思維、想象等心理活動，而練就主動表現(xiàn)性言語能力，從而完美自足地享受自己“人”“言”同一、活力四射的母語生活，并借助這種全面化、深度化的母語生活而推進人生理想，提升精神境界。

人啊，作為一種自覺自為的創(chuàng)造性存在，唯有憑借或思慮深沉或才情進濺的活力表達，才能凸顯出自己精神的本質力量：實現(xiàn)意義的創(chuàng)生和可持續(xù)的拓展；換言之，人是作為一種“表達的存在”而與廣袤世界建立價值聯(lián)系并擁有之的，表達就是人的存在，就是這種存在最深刻的象征——今天，人類對這兩者在本質上同一性的認識，超過了以往任何歷史時期，以至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大家馬丁·海德格爾如是說：“我們首先就在語言中并寓于語言了。”

韓寒的艱難崛起，無疑在昭告世人：封閉的母語教育，不是幫助人發(fā)現(xiàn)自己、實現(xiàn)自己、造就自己，而是窒息青春生命的思想靈性和表達活力。面對這樣的母語教育，一個富有強烈自我表現(xiàn)意識的智慧生命，與其接受它還不如拋棄它——拋棄就是突圍，拋棄就是新生，拋棄就是創(chuàng)造。

母語是陽光，是清水，是生命須臾不可分離的空氣；正是在母語中，智慧的人呼吸著，成長著，創(chuàng)造著!擁抱母語吧——只有熱愛母語的人才能更深刻、更自覺、更持久地熱愛自己珍貴的生命!

作者簡介：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語文教育專業(yè)委員會常務理事，浙江省高師語文教育學研究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