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文體特點解讀文本和組織教學,是我們通常的做法。小說教學也大多如此,從復述情節開始,到分析人物形象,最后是分析環境的特點和作用。問為什么這樣設計?答曰:小說教學就是要抓住三要素進行,同時教給學生閱讀小說的方法。
但這種教學設計的弊端也是明顯的:分析情節離不開人物,分析人物亦離不開故事情節,把人物與情節劃分為兩個獨立的教學環節,必然會出現教學內容重復和教學節奏拖沓的現象,于是教學思路就不夠清晰。
這個重復與拖沓是必然的,概括情節必須要從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怎么做的和為什么做等角度去考慮,而賞析人物形象也須依據這些方面。教學內容是同樣的,只是從不同的角度去挖掘不同的教學意義而已。
那么,怎樣才能擺脫這種怪圈呢?小說的特點就只有人物、情節與環境嗎?小說教學就一定要面面俱到嗎?教學了泰格特的小說《窗》,我對這些問題又有了新的思考。
小說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文學“作為藝術的一個門類,它與別的藝術門類一樣有共同性質是‘審美的’,作為一個特殊的藝術門類,它是以語言為媒介的,因此,是語言藝術。”而小說是語言藝術的集中表現。作家深刻的人生體驗和生活感悟,都要靠語言準確智慧地傳達出來。語言也是讀者走進文本、走近作家的唯一媒介,讀者通過對語言的品讀,視其形、聞其聲、嗅其味、感其情,從而獲得對生活、對人生、對世界的認知、領悟和啟迪。因此,鑒賞小說的人物、情節、環境和主題,自然都離不開對語言的感知、揣摩和品味。所以《窗》的教學,必然要基于語言:從語言人手,解讀到作品的形象、情感、精神和觀念與思想等層面。
我設計的問題是:請從小說情節和對它的描述中,說說近窗病人和遠窗病人分別是怎樣的人?
設計這個問題,旨在從人物形象的層面解讀這篇小說,而對形象的解讀是建立在對情節的把握上的,但多數學生只是從概括情節人手“貼標簽”:近窗病人高尚、無私,心胸寬廣;遠窗病人自私、卑鄙,冷酷狹隘。
于是我引導學生:請大家再細讀小說,思考哪些語句最能表現人物形象,在你認為重要的語句上作批注。
組織交流時,我始終引導學生品味富有生命質感的語言。比如,文中有一段這樣的描寫:
很顯然,這個窗戶俯瞰著一座公園,公園里面有一泓湖水,湖面上照例漫游著一群群野鴨、天鵝,公園里的孩子們有的扔面包喂這些水禽,有的擺弄游艇模型,一對對年輕的情侶手挽著手在樹陰下散步
我追問道:作者描寫了哪些人?哪些景?哪些事?這些畫面有做么特點?
我的追問就是要引領學生潛入到語言的深層,真正做到與作者心靈相通,情智相融。“俯瞰”的時候,人們的心情是愜意的,看到的景物是美好的;湖水用“泓”修飾,讓人想到湖水的清澈和情態的優美;而“漫游”則更顯其自在悠閑。孩子們喂水禽的畫面,充滿生命活力,讓人想到生命的可愛,激發出熱愛生命的情感。情侶是年輕的,手挽著手,在樹陰下散步,多么幸福美滿,多么富有詩意,讓人想到生活是那么的甜美富足。
對語言的品味還可駛向更深處,我接著追問:聯系前后文思考,作者為什么要花這么多筆墨讓近窗病人盡情地描述?由此去品味作者精巧的構思和寄寓的意蘊。
近窗病人描繪了一幅幅閑適自得、活潑可愛、恬靜幸福、令人神往的畫面,一方面是為了安慰遠窗病人,讓他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鼓起生活的信念與戰勝病魔的勇氣,表現出心靈的無私與善良。另一方面,言為心聲,也是在鼓勵自己,激發自己戰勝病痛的信心與勇氣,更表現出他對生命的熱愛、對生活的渴望。這么好的人,卻在給以安慰、激以信念的病友的見死不救中死去了’這就更能反襯出遠窗病人的卑鄙與丑陋。在結構上既照應了前文內容“每天的這兩個小時幾乎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內容”,又為下文情節的發展(如遠窗病人邪念的產生)作了鋪墊。
從語言人手,情節的分析才能落到實處,人物形象的鑒賞才能水到渠成,對作品意蘊或作者意圖的解讀才是意義生成的活動。
其次,語言是符號藝術,具有象征意義,而且漢語的多義性更蘊藏著豐富的解讀空間。于是我設計了以下問題組織學習活動:(1)請你給兩位病人各起一個名字,也給他們的病各起一個名稱,并思考小說意蘊會不會發生變化。(2)他們兩人的“病”有何異同?
名字實際上是一個人的代號,如果我們給這兩個病人安上張三與王五的名字,或用“哮喘病”之類病名來代替人物,固然可以,但小說的意蘊就會大大縮水,甚至由小說變成了紀實性文章。而沒有名字,只冠以“病”,并且是一個“近”,一個“遠”,這就使作品具有了普遍的意義和豐富的內涵。這是什么病?怎么產生的?病在體還是病在心?誰更有病?該如何治病?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和聯想空間。
這是作者對生活的嚴肅思考,也是作者呈給讀者思考與感悟的一個審美對象。其實偉大的作品,只是聚焦生活瑣事,呈現典型現象,反映人性問題,卻能激起讀者深深的情感體驗,讓讀者品味、感悟,而這種“感”與“悟”恐怕將伴隨我們一生,啟發、警醒與鞭策我們一生。這正是經典作品的超越時空的魅力。
小說往往以精巧的結構示人,它也是結構的藝術。“文學作品提供的審美對象是作品結構與讀者閱讀互動的產物。……完整意義上的作品是作者與讀者共同完成的,作者創作了一個供閱讀的作品結構,讀者的閱讀將其具體化為審美對象。”每一部作品的特定結構都傳達著作者的生命律動,潛藏著作者的意圖,體現著作者的情感,表達著作者解構與詮釋這個世界的獨特方式,因此才有如歐·亨利式的結尾、莫泊桑小說的精巧構思。結構實在是不可忽略的解讀小說的重要抓手,它導引著讀者的解讀方向,是整體感知的關鍵依據。
小說在環境設計上的突出特點是把兩個病人置于一間病房里,而且只有一扇窗,窗外一堵墻。體現在小說的結構上,就是以“窗”為題,以“墻”結尾,并以“窗”作為情節發展的線索。本課教學當然要探討“窗”與“墻”的作用。
窗外的世界實為心靈的投射,丑惡的靈魂只能看到一堵墻,它冷漠而缺乏生機;美好的心靈才能看到幸福美滿與充滿活力的圖景。“窗”是小說情節展開與發展的線索,是塑造人物形象的載體。以“墻”結尾,并戛然而止,不僅解釋了懸念,而且出人意料,讓人倍感震驚與詫異,滿含著作者的諷刺與揭露、批判與譴責!含義深刻,催人沉思,回味無窮,警醒無限。
解讀到這個層面也是意猶未盡的。繼續追問:你覺得作者以“窗”為題,以“墻”結尾,是否有特殊的含義呢?
“墻”給人的感受是封閉的、局促的、阻礙的,表現出作者的譴責與諷刺。而“窗”給人的感受是溝通的、相融的、心心相連的,傳達著作者的呼喚——呼喚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關愛,特別是患難時的相互安慰、鼓勵與攙扶;呼喚每個人都要經常擦洗和打開心靈之窗,讓它永遠明凈敞亮、陽光燦爛,不讓灰塵黏附、陰暗侵蝕。
小說更是生活的藝術。“任何作品世界都是按現實世界的情理邏輯來虛構的,但作品世界價值的高低往往與情理邏輯的超常性程度有關。一般來說價值較低的作品世界往往是按照俗常的情理邏輯來虛構的,而價值較高的作品世界則與超常的情理邏輯有關。”可見“現實世界的情理邏輯”才是讀者心理移情、實現對話的基礎。于是,解讀小說也必須建立在對生活情理邏輯的感悟與把握上。
在課堂上,就有一位同學提出了反對意見,說遠窗病人并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壞,他沒有做任何損害近窗病人的事,因此不能說這個人卑劣、丑惡、靈魂骯臟。這個想法提出來后,便有幾人小聲附和。
這是一個頗能迷惑人的問題,但沒有做任何有損他人與社會的事,他的靈魂就一定不是卑劣丑惡的嗎?于是我提出了以下問題:
剛才這個同學的質疑很有道理,為我們解讀這部作品又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是的,一個人最基本的道德素養應該就是不損人、不害人,遠窗病人確實最初只有占據窗口位置的想法,但這想法最后是否膨脹成了“邪念”而墮落了人性?他沒有“落井下石”,也沒有“謀財害命”,就一定不是卑劣丑惡的嗎?就一定不會受到人們的譴責嗎?我覺得我們需要嚴肅思考的是,在生活中什么樣的情況下,不幫助別人,也不損害別人,是不應該被譴責甚至是應該贊美的?而在什么樣的場景下,我們必須伸出援助之手,給以恰當的幫助,否則就要受到譴責的?
我帶領學生分析遠窗病人由想法變成邪念的三部曲(也是人性墮落三部曲)后,組織學生討論以上問題。
有的說,考試時,同學要抄我答案,我盯著天花板,是應該贊美的;有的說,瘦弱的乞丐,向我要吃剩的面包,我卻扔在地上,是應該受到譴責的;有的說,小悅悅事件中,路過的行人,沒有一個給以救助,是麻木與卑劣的……
我繼續問,能否歸納該贊美與譴責的原因?
學生說,處于重大事件的關頭和特殊的環境中,需要我們出手相助時,我們卻袖手旁觀,甚至幸災樂禍,那就是靈魂的卑劣與丑惡。
我不失時機地概括道:當我們微不足道的一己之私處在別人的生死關頭,處在道德的兩難境地而又必須做出抉擇并需要立即付諸行動時,我們有能力做到卻不作為就是喪失了做人的道德底線,喪失了人性中最基本的悲憫之心,那就是邪念與墮落,那就是丑惡與卑劣。
達到了這個層次的閱讀早已不是信息的提取了,而是文本引發的閱讀事件——讀者有了深切的閱讀體驗,并且在體驗、感悟作品所建構的生命世界之時也建構與豐富著自身的精神世界。于是閱讀也不僅是意義創生的行為方式,更是師生生命活動的存在方式了。
“作品與世界的關聯,乃是作品與作者或讀者的精神世界的關聯,作者在特定的世界中創作,讀者在特定的精神世界中閱讀。當精神世界大體類似時,作者能遇到知音,讀者能找到自己;而當精神世界有別甚至迥然不同時,沒有讀者與不知所云的現象就會發生。”可見在閱讀教學中,適度的調動起學生直接或間接的生活經驗,形成讀者與作者或文本的生活的“情理邏輯”相通的局面,歷史才能交會,精神才能相通,解讀才有知音般的心領神會。
小說教學大可不必迷戀三要素,我以為把人物置于核心位置,整合情節、結構、語言、環境等要素,并因作品的藝術特色和教學價值的不同而組織有個性的教學,才是符合小說這種文體特點的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