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作品從20世紀20年代初入選北京孔德學校編印的非正式出版物《初中國文選讀》以來,就—直是中學語文課本里的重頭戲。回首魯迅作品在中學語文課本里的變遷,從喚醒國民精神、維護新中國政權、鞏固“文革”統治真理性,到解放思想,直到促進社會的多元化。選文變臉背后折射出的是教育思想及價值觀的幾番浮沉。
民國:推廣白話文的先鋒
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充分認識到要真正實現人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解放,就必須將民主與科學精神深深扎根于人民心中,“當時以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為文化革命的兩大旗幟”,而魯迅的文章在這兩方面都做出了突出成績。他在對封建制度進行無情攻訐的同時,也指出了“僵死的語言”是封建統治者宣傳“朽腐的名教”的載體,因而其作品從一誕生起就注定擁有不可磨滅的經典性。
教科書編者更是認識到推廣白話文,打倒孔家店,傳播反帝反封建思想的關鍵在于教育。早在1923年,魯迅作品《故鄉》和《鴨的喜劇》就被選人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學制國語教科書》,隨后,國內各書局、教育部門及一些著名的學校,在其自行編寫的語文課本中收錄發表在各種刊物上的魯迅作品約五十余篇。這一時期魯迅作品在語文教材中的數量之多,是“五四”新文學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
這一時期魯迅的選文對推動“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它以文藝的外衣力圖喚醒愚昧的國民。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面大旗,“第一次找到了中華民族從中國古代文化傳統中走向中國現代文化系統的一條必經的狹窄孔道”,將魯迅作品收入中學語文課本,真正將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神植入了語文教學,打破了上千年來孔家店的壟斷地位,實現了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歷史過渡。
建國初:民族新文化的風向標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受到國際國內政治環境的影響,語文課本政治化傾向比較嚴重,課本中的魯迅作品成了政治的“傳聲筒”。人民教育出版社1950年出版的新中國第一套中學語文課本《初級中學語文課本》“編輯大意”就說過:“無論哪一門功課,都有完成思想政治教育的任務。這個任務,在語文學科更顯得重要。”
尤其是毛澤東對魯迅予以了高度評價,封魯迅為“無產階級文藝隊伍的總司令”,導致魯迅作品理所當然地成了負載新的意識形態的工具。20世紀50年代,我國實行親蘇政策,《鴨的喜劇》和《我們不再受騙》被解讀成中蘇友好的見證。《記念劉和珍君》中的劉和珍被闡釋成為新中國建立獻身的革命烈士。《社戲》是農民孩子的優良品質。《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則是對中國無產階級的歌頌。《孔乙己》本是如魯迅自己所說的“描寫一般社會對苦人的涼薄”,有著悲憫情懷之作,卻被抽象成揭露封建文化毒害知識分子的罪惡。《故鄉》中的閏土,也被認為蘊藏著的憤恨和反抗的火焰,終會爆發。
1957年反右斗爭擴大化后,魯迅作品更是成為思想政治教育的工具,此時期課本隨政治形勢頻繁增刪,對傳統保留篇目也有意曲解,無視魯迅作品的文本內涵。這一時期,魯迅大量匕首、投槍式的雜文被入選到教材中去。正如王富仁所說:“在這一時期,魯迅雜文在馬克思主義政治派的手中,實現了與現實政治斗爭的結合,逐漸蛻化成了社會政治斗爭的工具,在對魯迅雜文的闡釋上,政治化的傾向表現得格外的強烈和突出,其影響至今猶存。”
“文革”:被神圣化的政治工具
“文革”期間,語文課變成了“政文課”,從事教科書編寫和出版的人民教育出版社遭集體下放,全國通用的語文課本被取消,各地自編語文課本陷入一片混亂局面。這一時期,魯迅極大程度地被神化,他們抽象繼承魯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掏空了其所誅伐的對象,于是魯迅被改裝為造反派的守護神。殊不知,魯迅生前是最反對被樹為偶像的,并一語成讖:“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為偉人時,他已經變了傀儡了”。
1972年之后,魯迅“左”神形象更得以強化,其他作家作品大量被禁,但魯迅作品均不在被禁范圍之內。魯迅選文成為中學課本中僅存的文學作品。此時“左傾”思想登峰造極,各地自編課本均以階級斗爭為綱,語文課本的選錄標準是“以毛主席著作作為基本教材,選讀文化大革命的好文章和革命作品”,還列出了“教材編寫原則”和“選材范圍”,著重強調要“堅持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基本上是對魯迅作品進行單一的政治性解讀,魯迅成了毛澤東思想的堅實捍衛者和最有力的實踐者,成為了“橫眉冷對”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殺人利器。“批孔”時,《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被選人教材;評《水滸》批宋江時,《流氓的變遷》被選人教材;《答托洛茨基派的信》用來證明“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正確;《三月的租界》用來批判知識分子要進行嚴格的思想改造要向工農學習;《孔乙己》是說明“十七年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活教材”;《風波》是“反復辟、反倒退”;《故鄉》和《祝福》因揭露舊中國的黑暗而證明“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友邦驚詫”論》是聲討美帝國主義的檄文。
神化的同時也意味著妖魔化。魯迅選文被從具體語境中抽離出來,符號與意義之間的自然聯系被割裂,被篡改,被過度闡釋,對魯迅任意曲解與夸張利用,將其高懸于神壇之上。魯迅教學更是上綱上線,魯迅被狹隘地刻意拔高,魯迅作品中的個別細節更是被無限生發,成為被神化的政治教育工具荼毒生靈。可謂是明修歷史棧道,暗度現實陳倉。
改革開放:“人間魯迅”形象的還原
改革開放以來,人們的思想不斷獲得解放,文學研究界“撥亂反正”,重新評價定位有價值的作家作品,20世紀80年代王富仁、錢理群等專家,突破幾十年以來的魯迅“功利律”,著書立說正本清源,在還原魯迅原真性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實現了從他律向自律的、從程式框框向藝術的回歸。
這一時期中學語文課本中魯迅作品的收錄主要是對“文革”和建國初大部分選文的調整,即“課文要選取文質兼美的文章,必須思想內容好,語言文字好,適合教學。”
但中學語文教育界與學術研究界仍存在相當大的隔膜,遠滯后于魯迅研究界新成果。歷史的影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因而,這一階段中學魯迅作品思想主題的解讀顯得陳舊而無新意,當時的中學魯迅教學不是一種促進,而是一種延續,從這里仍明顯能看出“左”的痕跡。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時期,與政治時事聯系緊密的雜文相對減少,中學語文教學在緩慢恢復,一些更溫和的作品被選人中學課本。《范愛農》《阿長與(山海經)》《拿來主義》《流產與斷種》《魯迅自傳》五篇文質兼美的文章更是第一次被選人。教材編者吸取了魯迅研究的新成果,力圖恢復“人間魯迅”形象,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果。但災難歲月“厭惡和尚,恨及袈裟”的逆反心理,使大批文人在對魯迅進行松綁的同時開始對魯迅進行徹底清算,但這一切都無損魯迅民族魂的地位。
新世紀:多元化語境的回歸
“魯迅大撤退”是近年的熱點話題。尤其是2010年,多地中學語文教材內容出現較大調整,其中人教社新版高中語文教材中刪減了魯迅先生《藥》《為了忘卻的紀念》等作品。
實際上自2001年高中實施新課改,打破了人教版教材一統天下的局面。人教、蘇教、魯人、粵教、北師、語文六足鼎力。從整體上來看,魯迅作品在必修課本中的分量相對減少,對此人教版新課程高中語文教材執行主編溫儒敏教授發表文章稱:“總課量少了,課文總篇數也相應要減少。就是說,魯迅篇目在必修課中的減少,是由于課程結構變化與整個課時減少決定的。”但在選讀本中魯迅作品驟增,甚至包括《魯迅警世名言》《<野草>題詞》《俄譯本<阿Q正傳>序》等不常見篇目。
另外,梁實秋作品《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首次走進入教版中學語文教材,體現出課本選編多元化的傾向。長期以來我們對非左翼文化名人研究很不充分,且由于特定社會歷史條件帶來的局限,有簡單化傾向,海峽兩岸學者對他們的評價見仁見智,這種爭議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過程中無法回避的矛盾。梁實秋作品入選中學課本,體現了主流社會對其文學成就的認可。文學與政治固不可分離,但文學并不是政治的附屬品,文學與政治也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不能因文廢人,也不能因人廢文,兼容并蓄則更能體現出價值的多元和社會的包容。
從以上各時期魯迅作品在語文課本中的變遷,我們可以看出,魯迅的眾多作品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被不同時期的教科書編者所認可接納,在各個時期都被選人中學語文課本。他筆下的孔乙己、閏土、阿Q、祥林嫂等人物形象,他對中國人生存困境的切實描述,他對假惡丑社會絕不調和的戰斗精神,已深深扎根于一代又一代國人心中。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意大利學者克羅齊在20世紀初曾提出這樣一個命題,我們對魯迅作品也應作如是觀。失去了當下的語境,所謂的經典可能真的一無所用,甚至可能無法存在下去。但問題的關鍵是,正如我們這個時代不可以讓馬克思走開,因為他論著中涉及的問題依然存在。同樣,魯迅所思考過、焦慮過的問題,也正如一個個幽靈,依然徘徊在新世紀的天空。雖然“匡正時弊,重鑄民魂”的傳統不同程度被一些人漠視淡忘,但魯迅精神不會過時也不會撤退,它早已融進了我們這個飽經滄桑的民族血脈,它所具有的意義生長點,使其歷久彌新,隨著時代的發展,真正成為中國人的脊梁。
同時,相較于“撤還是沒撤”“撤了多少”這些爭論,我們真正關注的應該是中學語文教材中魯迅作品乃至文學作品的教學方式。即以什么樣的心態和模式去走近大師,感受經典。錢理群教授編輯的《中學生魯迅讀本》給我們提供了較好的借鑒。讀本將魯迅的作品分為“感受魯迅”“閱讀魯迅”“研究魯迅”“言說魯迅”四個部分,可以讓青少年遞進式了解魯迅、認識魯迅、走近魯迅。讓青少年了解真實的魯迅世界,分析魯迅精神對當今社會的意義與效用應是當務之急。以專題形式讓魯迅作品成為學生豐富的生命教育材料,未嘗不是一種讓青少年接受魯迅的恰當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