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被稱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小狗包弟》為我們理解“良心”提供了~個很好的途徑?!缎」钒堋窋⑹隽艘恢挥懭讼矏鄣墓?,在“文革”棍棒的恐嚇下,被主人送給醫(yī)院做解剖實驗用品的故事。這篇散文中有一句話:“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具有多重意蘊,值得每一位讀者分析體味。
一、外部環(huán)境的脅迫
“我”是“人”,而“包弟”只是個“動物”?!叭恕痹趺磿兂伞皠游铩??
為了梳理出“我”被“動物化”的進程,首先要了解“我”所生活的空間。巴金沒有直接為讀者展露那個時代,而是用一位藝術(shù)家的遭遇拉開悲劇序幕:“專政隊”試圖將他屈打成招,“拳打腳踢”“棍棒齊下”,在他頭破血流,斷了一條腿的情況下,還“拖”著他“游街示眾”。和藝術(shù)家認識的人呢?“掉開頭”走。他們不外出于兩種考慮:第一,沒有援手的資格;第二,一旦以卵擊石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一只小狗卻從人群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故事里出現(xiàn)“專政隊”“認識的人”和“狗”幾種具有生命意識的對象,藝術(shù)家的狗是極具人情味的典型,在眾人表現(xiàn)出暴力、冷漠和瘋狂的時候,狗卻顯示了人性所匱乏的忠誠。這種人獸反差、善惡對照,足以洞見那個社會已經(jīng)被“文革”改造得何等的“非人間”!
包弟在災(zāi)難降臨之前絲毫沒有改變它的性情,那么它為什么要被送走?文中這樣說:
1966年8月下旬紅衛(wèi)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zhàn)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wèi)兵引到我家里來,
抄“四舊”,源于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它第一次明確提出“要徹底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在這場政治風(fēng)暴中,紅衛(wèi)兵殺向街頭,以打爛一切“四舊”物品為名,對一切外來和古代的文化進行了顛覆性的掃蕩。巴金作為一個文化工作者,當時已經(jīng)處于“半靠邊”的狀態(tài),在那種情境下,如果成為紅衛(wèi)兵的靶子,就難免被人借“抄四舊”施以滅頂之手。那個時候,住在巴金隔壁的一個年老的工商業(yè)者也被抄了家,四鄰的許多狗都被小孩子強行抓走殺害,包弟的叫聲很可能喚來紅衛(wèi)兵,要是紅衛(wèi)兵闖進家門,就不僅僅是狗的罹難,人也必將面臨侮辱和損害。
巴金無力與那個強大的、畸變的社會抗衡,恰如包弟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死。人在那段黑暗的歲月里,已經(jīng)陷入與動物相仿的處境。
二、內(nèi)在價值的失衡
包弟是被動的受害者,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未嘗不能理解為是默默的犧牲者——為了主人的安寧,犧牲自己。巴金的所做所為,也不過是“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為了保全家人,他逆來順受,接受荒誕歷史的擺布,供奉本性。
他是怎樣走上“供奉”之路的?巴金對包弟的態(tài)度是考察的關(guān)鍵點。包弟的原名是“斯包弟”,巴金選取了“包弟”二字作為新名。從中國文字的蘊含看來,小狗對他的家而言,雖無血緣之親,卻有骨肉之情。他們?nèi)叶己軔郯埽酝。舜诵枰?。而“文革”劫難來臨,包弟在巴金心里一下子變?yōu)椤鞍ぁ?。本來送包弟到醫(yī)院做教學(xué)實驗的解剖對象,巴金是經(jīng)過一番思忖的,因為和被人活活打死,或者被百般戲弄、凌辱致死相比,非暴力死亡從道義上來講,無疑要稍微保有尊嚴??蛇@不過是巴金的一廂情愿,包弟貌似體面的獻身,沒能換來主人的安心。它對人親熱,給人作揖,它的善良和可愛沒能讓它躲過劫難,它的付出和所得無疑是一個反諷。巴金委曲求全,犧牲了包弟這個心愛的家庭成員,卻在1968年8月被監(jiān)禁,9月被抄家、挨批斗,妻子蕭珊也離開人世。事實上,包弟的犧牲沒有換來巴金的平安,巴金的犧牲也沒有換來家庭的完整。
三、“解剖”隱喻的同質(zhì)
倘若不能從象征的意味上理解“解剖”的同質(zhì)性,就還不算真正明白“我”如何變成“包弟”。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松,真有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
被解剖的包弟就是“我”的另一個在場。包弟被人類的非人道觀念解剖?!拔摇币淮未巫晕医馄?。“我”以為卸下包弟這個“包袱”能躲開政治災(zāi)難,預(yù)想的心理減壓卻絲毫未能得到緩解?!鞍ぁ痹谖谋镜男揶o語境由政治層面向道德層面逼近,荒唐而殘酷的年代讓包弟不能通過自我向善獲得生命,甚至決定它存活與否的人也經(jīng)歷著與狗相似的命運。主觀上,道德的約束和本性的慈悲,使“我”對包弟有愛與責(zé)任;客觀上,包弟的主人變成謀害包弟的劊子手。
巴金自言“滿園的創(chuàng)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而且“這樣的煎熬是不會有終結(jié)的”,無疑是將自己的罪過折換成了相應(yīng)的懲戒。這種認知從包弟被利刃肢解開始,衍化為巴金從形式到精神上的反思:
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jié),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
“文革”結(jié)束后,一切好像都恢復(fù)了平靜,“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那曾經(jīng)在院子里與“我”共同生活,給我留下了美好回憶的人和動物都不存在了。以前鄰居的院子和巴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如今,“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墻”,一場浩劫之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早已不是那曾經(jīng)很柔軟的小籬笆了?!拔母铩睂θ祟愋撵`的戕害與扭曲,不知道還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夠消弭。巴金深究的除了自己是否在禍亂中傷害過他人,更是凝視著人的無辜負罪對于將有生活的影響。
解剖越深刻,“我”看到的非人道主義的形態(tài)就越多,無論是主動或被動地變?yōu)榘埽嫦喔嬖V讀者的是,當人的邪惡、丑陋真正暴露出來以后,人的世界、人性的每個角落都令人無法直面。為了警惕這種隨時都有可能卷土重來的人禍,作者擔(dān)負著精神煉獄的沉重,但并非絕望情緒的宣泄,他用坦誠與勇氣懺悔:
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歉意不僅僅指向包弟,這表達暗含了作者對人性世界的希望——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升華,對苦難的擔(dān)當與無惡的悲憫才是超越苦難拯救人類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