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季氏將伐顓臾》的目的可以分為兩個層次,最低的是把它讀懂,最高的則是把它作為經典,作為中國古代思維方法和語言模式的源頭來解讀。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于孔子曰:“季氏將有事于顓臾?!笨鬃釉唬骸扒螅o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把古代漢語詞匯和現代漢語對應起來,把其中語法上的差異講解一番,排除了這些難點,孔夫子和學生的對話可以說是一望而知。但停留在這一點是膚淺的。深刻理解就要突破文本的表層向更深層次探索其潛在的意脈。
這就得用還原方法,首先從幾個關鍵詞語上著手。
冉有和季路當時都是季康子的“家臣”。這里的“家”不是一般所指的家庭,“家臣”不是管家的意思?!凹摇痹谶@里的上下文中,是卿大夫的采地食邑?!吨芏Y·夏官·序官》中的“家司馬”,鄭玄的注釋是“家,卿大夫采地。”冉有和子路作為“家臣”,乃是一種行政職務。季康子是魯國的權貴,凌駕于公室之上,要用武-力吞并魯國自己的屬地,是相當嚴重的事件。原文的敘述語言是“季氏將伐顓臾”,但冉有和子路卻回避了這個“伐”,用了一個相當含混的中性詞語“有事”?!笆隆痹诋敃r是個多義詞,可以指人類生活中的一切事情。如《尚書·益稷》:“股肱惰哉,萬事墮哉。”也可以指天子、諸侯的國家大事,如祭祀、盟會、兵戎等。在《周禮》《儀禮》中的“事”鄭玄就注解為“祭事”“盟會之事”。《轂梁傳·隱公十一年》中的“事”,就包括“巡守、崩葬、兵革之事”。
追求深刻的理解應該在一般人覺得沒有問題的地方提出問題。
冉有和子路為什么不直接說戰事而是說“有事”呢?“有事”既可能是好事,如團結性質的會盟,也可能是壞事,如血腥的戰事。文章暗示他們心中有鬼,對孔夫子有所畏懼。這種委婉的修辭很重要,涉及《論語》隱含的“意脈”。《論語》是記言的,只限于言論,主要是理性的言論。在《論語》中是沒有心理描寫的,也沒有外部世界,包括風景和人物的外表刻畫。但在《論語》的對話中,人物的潛在心態有時仍然躍然紙上。冉有和子路的心態,就在這模棱兩可的“有事”中泄露了出來。這還只是文章意脈的一個方面。
文章意脈的另一個方面,孔子面對兩個人這樣委婉的修辭則單刀直入:“求!無乃爾是過與?”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一是把冉有的名字叫出來,明顯是比較嚴厲的語態。二是用了反問句。用反問句來表現肯定,比用肯定語氣更堅定。三是雖然這么嚴厲而且堅定,但又用了一個不甚確定的詞“無乃”(恐怕),留有余地??追蜃訉W生一般是循循善誘的,對人是講究溫良恭儉讓的,但這里卻相反,直截了當地下結論,指責對方。不言而喻,孔夫子在自己的政治原則上是很堅定的。
冉有就推脫了;
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意脈提示冉有在詭辯。好像一點沒有責任,也沒有發言權,完全是把持朝政的季康子的責任??鬃佑忠淮螌θ接兄焙羝涿?,你有官職在身,不加阻止,阻止不了,就是不負責任。孔子拿出一個權威的歷史學家的話語來強化自己觀念:“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薄瓣惲Α保褪切荆ㄓ械慕忉屨f:展示,不取)了自己的能力,“就列”,也就是就職??鬃訌脑瓌t上闡明了權力與責任的關系。有能力才能就職,不能阻止壞事發生,沒有能力,負不了責任,那就應該辭職。
孔子的話一般都是直接從經驗中概括,形成判斷,正面推理,得出結論,言簡意賅,往往帶有格言性質。如此正面闡明,已經夠透徹的了,但是孔子緊跟著又從反面推理:“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形勢這么危殆,搖搖欲墜,你不去扶持,要你這個家臣干什么?這就不但在邏輯上更全面,而且在態度上更嚴正,在《論語》中,一般到此就適可而止了。
孔子接下來的幾個層次的發揮,使得這一經典帶上了特有的深邃性。
在《論語》中,孔夫子格言式的結論,往往是不加形容的,但這一次孔子意猶未盡,又加上連續性的兩個比喻,一正一反:從反面說,猛獸都出籠了,從正面說,寶物都要毀壞了。(“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這不是你的錯,難道還要推給別人嗎?
到這里為止,經過正面反面的闡釋、反駁,可以說是本文意脈的第一個層次。
在這樣的對話中,潛在的意脈暗示孔子從理性到情感上層層緊逼的聲勢。冉有在孔夫子的邏輯逼迫下,不得不老實起來,把真實的意圖吐露了一點:“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标P鍵詞是“取”,還是回避“伐”,實際上就是并吞。這就讓冉有顯現出自相矛盾,前面剛剛說了都是季康子的事,他是不同意的??追蜃玉R上接下去點出他的口是心非。第三次直呼其名,說君子最討厭用花言巧語掩飾自己的欲望(君子疾夫舍日欲之而必為之辭)。冉有是躲躲閃閃地交代,孔子是步步緊逼,揭露其口是心非??鬃狱c出了冉有的“舍日欲之”(不說貪欲)的要害,掩蓋動武的真正動機。本來,邦國的軍隊屬于“公室”,“有事,三卿更帥以征伐”“不得專其民”,也就是不負責管轄戶口,不能直接征賦。但是,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一代又一代,權勢熏天,分三軍,一家主一軍之征賦。說得明白一些,季氏的目的,不但是為了地盤,而且是為了搜刮。在當時的語境下,冉有原形畢露。事實上對冉有為季氏謀臣,實行田賦制度,為季氏聚斂財富,孔子十分厭惡,曾經說過,這不是我的門徒:“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先進》)
孔子從理性上取得了壓倒的優勢,這是本文意脈的第二個層次。
讀者在這里看到的是一個原則性極其堅定,又相當雄辯的長者。如果對話就此結束,還不是最高水平。
《論語》中,最能表現孔子思想深度的,往往不停止在具體的事情的評論上,而是從具體的個別的事情上抽象出普遍的哲理。如宰予晝寢,孔子不但嚴厲批評他“朽木不可雕也”,而且還進一步推廣到普遍的原則上去,因為他在孔子的門徒中是比較善于辭令的??鬃俞槍@一點說:“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
本文中,孔子接下去發揮起他的政治哲學來。
針對季康要并吞邦國內的封地,擴大自己統治的戶口??鬃記]有僅僅停留在就事論事的批駁上,而是上升到政治理論上,提出針鋒相對的政治原則:對于享有天子封地的貴族來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保ò纯甲C,這里的“寡”和“貧”的位置應該交替一下)。不怕戶口少,就怕人心不穩定,不怕貧困,就怕貧富不均。貧富均了,人心和了,就安定了。哪怕遠處不是自己封地的人口不服,只要“修文德”去感召,他們就自動來投奔。既然招攬來了,就能安定他們。這就是儒家以道德修養為治國之本的王道,與季氏以武力征服的霸道是針鋒相對的。
把具體的事件提高到哲理的層次上,使本文意脈上升到第三個層次。
在這里,表現了孔子擅長的思維方式,那就是把貧和寡、均和安放在矛盾對立的關系中,并且提示了其轉化的條件:均了,就不怕貧;安了,就不怕寡。從一般現象上升到哲理,是孔子的拿手好戲。原因就是,他善于樹立對立面。把事物觀念放在矛盾中是他一貫的思維模式。如“溫故而知新”,就是“故”與“新”的矛盾和轉化,“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就是“學”與“思”的矛盾轉化?!爸疄橹?,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背姓J“不知”,乃是從“不知”到“知”的轉化的條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遠慮”,是轉化為“近憂”的條件。
孔子不像希臘哲人那樣,在賓主相互質疑的過程中,作哲理性的演繹,停留在普遍性原理的推論上,而是把直接概括出來的理論作為解決具體問題的制高點,再回到冉有提出的具體問題上來,作居高臨下的分析。第一,現在封地內的人心不服,你們沒有本事去感召,而是武力征服,實際上是在自己封國之內大動干戈,其結果是制造分裂(分崩離析);第二,冉有說現在不去并吞顓臾“后世必為子孫憂”。孔子抓住這個“憂”字,作為論據,得出相反的結論:“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問題的要害,不在于日后別人怎么樣,而是眼下自己家族之內的危機。這個結論的層次所以更高,還在于預見性。魯國的歷史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魯國的叔孫、孟孫、季孫就是為爭權奪利,一代又一代的骨肉相殘,而季孫氏權柄,也是通過暗殺手段把親骨肉除掉才得到的。
把理論高度和分析的深度結合了起來,這是本文意脈的第四個層次的特點。
綜上所述,此篇的思想價值在于,第一,對孔子以道德理性為綱的政治理想作了經典表述,表現了孔子以極其雄辯的邏輯,多層次地反駁了對方。第二,在思想方法上,生動地體現了當時中國經典思維方法特點,不像希臘哲學家那樣專注于作概念的抽象思辨,而是從具體的事實出發,作具體分析,升華為普遍的原則,再回到原來的問題上,站在理論的制高點上不但論證了自己的結論,而且還作出預言。
第五個層次,此篇作為經典的經典,其價值還不僅僅在于思維的深邃上,還在于語言的經典的突破上。
《論語》中孔子和學生的對話,都是當時的口語,是典型的大白話。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孔子口中的語氣詞,如:“無乃爾是過矣”“且在邦域之中矣”“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中的“矣”;“是社稷之臣也”中的“也”;“何以伐為”中的“為”“吾二臣皆不欲也”“今與求也”“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在蕭墻之內也”中的“也”;“是誰之過與”中的“與”。
這些都是當時的口語,短短一段對話,加上現代標點,不過三百四十多字,就有十句話中用了語氣詞。十二句都是對話的“實錄”。這樣的語氣詞,雖然沒有實詞那樣的具體意義,但在情緒上是傳神的。如“無乃爾是過矣”,如果沒有這個“矣”(無乃爾是過)就沒有這么肯定的分量?!笆巧琊⒅家病睕]有這個“也”(是社稷之臣),也缺乏意蘊的自信。沒有“何以伐為”中的“為”,就構不成疑問語氣?!笆钦l之過與”中沒有了這個“與”,就不可能有反問的嚴厲。還原到現場語境中,其語氣中的神態是不難想象出來的。
大量運用口語語氣詞,在當時是一個歷史的進步。吾師林庚先生曾說,這樣的語氣詞,在這以前的書面文章中是極其罕見的。我們可以舉甲骨文《癸卯卜,今日雨》為例:
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一連問了四句,沒有一個疑問的語氣詞。
語氣詞在《詩經》的“雅”和“頌”中也是沒有的,只有在“國風”這樣民間色彩很濃的抒情詩歌中才有,但是,似乎也只是“兮”當家(如“月出佼兮”“砍砍伐檀兮”“將仲子兮”等)。當然,個別地方也出現“也”字(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從古代讀音而言,“兮”字接近于現代漢語的“呵”,應該說是很單調的。至于《尚書》雖然是散文,不但語氣詞絕無僅有,句子也基本上是四言六言的單純節奏。而在《論語》中,超越了四言、六言等節奏,句子的長短是相當自由的,有三言,四言,六言,九言。不僅有單純句,還有“君子疾夫舍日欲之而必為之辭”這樣的復合句。不但有陳述句,還有和語氣詞結合在一起的反問,感嘆句。在以口語的自由轉換為特點基礎上,孔子的話語還出現了對稱性質很強的排比: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
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惠貧而患不安。
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
既來之,則安之。
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
一系列的排比,不但使節奏勻稱,而且起到了重點強調的效果,孔子和學生對話的情緒神態,就顯得豐富了。
雖然孔子的語言相當口語化,但仍然有書面語的高度嚴密、精練的特點,且富于思想密度。如他責備冉有說“危而不持,顛而不扶”。這和他的思想方法上善于結合對立面有關。“危”和“持”,“顛”和“扶”,正是在對立中顯示思想的尖銳。這在孔子的語言結構中,幾乎成為一種模式。屬于這種模式的還有“富而好禮”(《學而》)“述而不作”(《述而》)“信而好古”(《述而》)“勇而無義”(《陽貨》)等。這就提高了話語的概括力,達到了空前精練深邃的程度,加上孔子思想的權威性,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墩撜Z》許多諸如此類的話語至今仍然是活在我們口頭和書面上的格言和成語,而且其結構還成為建構話語的范式。如,孔子警告冉有的話“分崩離析”,不但至今廣泛在現代漢語中運用,而且從這種結構模式派生出一系列類似的成語來。雖然從表面上看來,“分崩”和“離析”,在語義上重復,乃是大忌,但二者在語法上前后對稱,這符合了漢語特有的長于對仗的規律,有很強的衍生性,后世就在這種模式中產生了“土崩瓦解”“煙消云散”“情投意合”“鉤心斗角”“捕風捉影”“偷雞摸狗”“拈花惹草”“尋花問柳”“翻江倒?!薄昂麸L喚雨”“騰云駕霧”“翻云覆雨”“鳳毛麟角”“窮途末路”“風馳電掣”“顛三倒四”“七嘴八舌”“一心一德”等等。
閱讀《論語》這樣的經典,滿足于表層的認知是膚淺的,最高的追求乃是原始要終,對國人的思想和語言源頭進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