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紛爭,處士縱橫,百家爭鳴,涌現出了許多能言善辯之士。在頻繁的外交活動中,在士人的游說活動中,在諸子百家著書立說的過程中,語言,作為表達和交流思想的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對當時人們口頭上的語言已經無法聽到了,但細心品味先秦時期的散文,在說話技巧方面會得到不少的啟示。
一、言之有序
《周易》中說:“言有序。”“序”,就是次序和條理。說話的次序和條理非常重要。先秦散文中的那些外交辭令和游說、進諫、論辯之辭,對這—點都是非常重視和講究的。
春秋時代,秦晉兩國聯合圍攻鄭國。在兵臨城下危難之際,鄭國的燭之武單身出城說服了秦穆公,使秦撤兵罷戰,這就是《左傳》中“燭之武退秦師”的故事。該故事說,晉文公重耳因他曾作為公子出亡,途經鄭國時,鄭文公沒有以禮相待,而對與晉國不和的楚國則十分親近,重耳便忌恨在心。重耳一旦做晉國國君,便聯合秦國出兵圍攻鄭國。燭之武在鄭國危在旦夕之際,挺身而出,“夜縋”出城說秦。他巧妙地抓住了秦晉兩國之間的矛盾,運用巧妙的言辭,輕松地說服了秦穆公,拆散了秦晉聯盟,使鄭國轉危為安。請看燭之武的說辭:
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
燭之武的這番話,從“飛地難治”“亡鄭陪鄰”“舍鄭益秦”“晉過河拆橋”“晉欲肆擴張”等五方面,處處站在秦國的立場上向秦穆公陳述利害,不僅說得有條有理,有根有據,而且委曲婉轉,層層深入,把“亡鄭”和“舍鄭”對秦國的利害關系分析得十分透徹,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使秦穆公不能不心悅誠服,不僅撤兵回國,而且與鄭國建立了盟約關系,并留下秦國大將杞子、逢孫、楊孫幫助鄭國抵御晉軍。
《孟子·梁惠王(下)》第6章“王顧左右而言他”,記錄了孟子和齊宣王的一次談話。在這次談話中,孟子批評了國君不實行儒家所提倡的“仁政”。孟子運用層層設問的方法,接連向齊宣王提出了三個問題。因為第一個問題(“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及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何?”)和第二個問題(“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何?”),國君并無直接責任,所以,齊宣王漫不經心、直截了當地說:“棄之”(絕交)、“已之”(罷官)。但是,齊宣王沒料到,孟子緊接著向他提出了第三個問題:“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使他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無言以對,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了。孟子提出的這三個問題,由小到大,由私到公,層層進逼,在對方無意中將其引人窘境,具有很強的論辯性。
言之有序,層次清楚,有條不紊,這是對說話者的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因為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真正把話說清楚,收到預期的效果。否則,顛三倒四,條理不清,使人無法理解,也就起不到應有的作用。
二、言之有理
戰國末期,法家學說的集大成者韓非,曾經寫過一篇《說難》。在這篇文章中,韓非歷舉游說入主的種種困難,想出對付這些困難的各種手段,強調指出:“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這是韓非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總結出的一套進身之術。時至今天,如果我們從“知所說之心”這一角度出發,且言之有理,便可達其目的,因為只有抓住被說者的心理,把道理講明白,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
《戰國策·趙策》中《觸龍說趙太后》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言之有理的例證。
趙惠文王死后,他的兒子孝成王繼位。因孝成王年少,有威后(即趙太后)執政。秦國抓住這一可乘之機,派兵圍攻趙國。趙國向齊國求救。齊國雖答應出兵援趙,卻提出了條件:“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趙太后不肯答應齊國提出的條件。大臣們的“強諫”不但沒有被趙太后接受,反而激怒了她,于是趙太后揚言:“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正是在這種十分嚴重而緊急的情況下,“左師觸龍愿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觸龍像個高明的心理學家,故意繞開正題,先從問候太后的身體、飲食起居談起,使太后由“盛氣”到“色少解”,然后才抓住太后“愛憐其少子”的心理,逐漸引入正題,不是動之以國之利害(這正是“大臣強諫”失敗的原因),而是說她“為長安君計短”,“其愛不若燕后”,這如醍醐灌頂的道理,深深地打動了她,使她最后不得不心悅誠服地說出:“諾!恣(任憑)君之所使之!”
由此可見,古代臣子向君王進諫,不能過于直白,強其顏面,還要講究方法策略,《戰國策》中《鄒忌諷齊王納諫》也是一個進諫成功的例子。鄒忌自知沒有齊國城北徐公美,但詢問其妻、妾和客人后,他們都說鄒忌美。鄒忌“暮寢而思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于是,鄒忌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向齊威王進諫,使他容易接受。鄒忌說:“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偏愛)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觀之,王之蔽(受蒙蔽)甚矣。”齊威王聽后,感到鄒忌所言極是,十分高興地說:“善!”于是頒布命令獎勵進諫之人。
觸龍、鄒忌進諫的成功,都說明了“知所說之心”,言之有理,言之成理,才能奏效。
三、言之有文
《左傳》記載了一個“子產獻捷”的故事。子產是春秋時期鄭國著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非常善于辭令,在他相鄭的二十多年中,周旋于晉、楚兩大國之間,多次以口舌取勝。當鄭國伐陳取得勝利,派子產向晉國“獻捷”時,晉人因鄭國事先沒有請示,便向鄭國提出了三項指責。子產對晉人的責問一一作了辯解。其中,晉人責問鄭國:“何故侵小?”子產回答:“昔天子之地一圻(方千里之地謂一圻),列國一同(方百里之地謂一同),今晉國之地已經“數圻”,“若無侵小,何以至焉?”晉人被子產反駁得無話可說,只好接受了“獻捷”。孔子為此發表評論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甚辭哉!”
孔子還主張:“情欲信,辭欲巧。”
說話要有文采,講究技巧,這在先秦散文中所記載的那些外交辭令、進諫、論辯中,表現得很突出。其中,最顯著的特點是多用比喻和寓言。說話運用比喻,源遠流長。《尚書》中的《盤庚》篇就運用了生動的比喻:“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到了戰國時期,在說話和寫作中運用比喻,已經蔚然成風。巧妙的比喻,生動形象。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和說服力,如荀子《勸學》就用了大量比喻來闡明學習的目的、意義、態度和方法。
寓言是“辭欲巧”的一種特殊方式。寓言較之比喻更加形象鮮明,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經久難忘。
《孟子·梁惠王(上)》中的第7章“齊宣王晉王之事”,是孟子和齊宣王的一次談話記錄。在這次談話中,孟子向齊宣王宣傳了儒家實行“王道”的政治主張。但他沒有采用抽象說教的方式,而是運用了很多巧妙的比喻,把抽象的道理講得生動形象。如齊宣王問:“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孟子回答:“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在這里,孟子用“挾泰山以超北海”和“為長者折枝”的生動比喻,說明齊宣王不實行“王道”“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使自己的話既生動形象,又具有不可辯駁的力量。
《戰國策·齊策(二)》記載的陳軫為齊滑王游說楚軍統帥昭陽的說辭中,運用了“畫蛇添足”這一著名的寓言。在“昭陽為楚伐魏,覆軍殺將,得八城,移兵而攻齊”的情況下,“陳軫為齊國使,見昭陽”。陳軫以個人利益(見好就收)打動昭陽。他在講了“畫蛇添足”的寓言后,勸說昭陽:“官之上,非可重也。戰無不勝,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后歸,猶為蛇足也。”終于使昭陽“解軍而去。”陳軫講的“畫蛇添足”的寓言,形象地說明了昭陽在伐魏勝利之后,應當知道大功已告成,如果再攻齊國,無異于“畫蛇添足”,萬—不勝,反而要前功盡棄。這“畫蛇添足”的寓言不但在當時取得了說服昭陽退兵的良效,而且千百年來,已經成了人們習用的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