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出風暴而平靜如海

史金霞，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海實驗中學高中部語文教研組長。《教師博覽》簽約作者，《讀寫月報 新教育》核心作者。多次在全國中語會、江蘇省“五四杯”等論文競賽中獲一等獎。多次應(yīng)邀到全國各地做講座、主持沙龍研討、開設(shè)公開課、培訓(xùn)骨干教師。

她堅持在體制內(nèi)尋求語文教育的突圍，教學風格獨特，堅持教育立人，張揚學生個性。

2011年底，其新著《不拘一格教語文》一經(jīng)出版，即在教育界和文化界引起較大反響，《新京報》《中國青年報》等先后做了專題報道。《重建師生關(guān)系》一書亦即將問世。

預(yù)感

里爾克

我像一面旗幟被空曠包圍，

我感到陣陣來風，我必須承受；

下面的一切還沒有動靜：

門輕關(guān)，煙囪無聲；

窗不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來又卷縮回去，

我掙脫自身，獨自

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 （北島 譯）

凌晨醒來，里爾克的《預(yù)感》襲來，我突然得到這個題目：我認出風暴而平靜如海。

不是激動，是平靜。激動過后的平靜。

回首向來瀟灑處：我舒展開來又卷縮回去

2012年9月開學，我即將開始做教師的第20個年頭。

此時此刻，我仍能清晰地回憶起第一次去學校報到時的情景。古老的校園里，泡桐寬大的葉子，遮出了一條甬路，樹與樹之間，月季綻放，熱烈繽紛。羞澀的我，心懷忐忑，邁進了學校接待室，與校長書記第一次會見……

9年前，2003年，回顧自己從教十年的經(jīng)歷，我曾如此痛苦：“以我應(yīng)對高考的經(jīng)驗和技術(shù)，只要緊跟試題的變化，隨機應(yīng)變，我是有絕對的自信帶著學生在高考中取得優(yōu)秀成績的。然而，考入大學之后呢？我們教給他們的，除了應(yīng)對考試的技巧之外，還有哪些有價值的東西呢？教師教書只為了高考嗎？……面對周遭彌漫的高考的硝煙，我雖然依然在課堂上笑靨如花泰然自若，堅持著我的‘一少四多’的原則——‘少做一些題’‘多讀一些書’‘多思考一些問題’‘多寫一些文章’‘多鍛煉一些能力’，但是我也十分清醒地認識到，像我這樣自討苦吃、生活在夢想中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而且，我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雖然我的課有人聽，我們依然有著集體的備課和研討，然而，那僅局限于應(yīng)對高考，至于一些跟高考無關(guān)的耗時耗力的舉措，任我如何鼓吹，卻沒有人樂意參與其中！”

盡管如此，我還是在語文課堂上，組織高三學生舉行“家校聯(lián)系親情采訪活動”，在給家長的公開信里，我這樣寫道：“教育的目的為了什么？學習文化為了什么？我以為，就是為了更好地生活，為了創(chuàng)造幸福的生活，為自己，也為他人。……我們的孩子，一定要做個善良的、有責任心的、知道感恩的、大寫的‘人’！”

7年前，2005年，我對《中國教師報》的記者說：“以前我是為了成績?yōu)榱藸帤舛礃I(yè)愛生，現(xiàn)在我是因為教育本身、生活本身、人本身而主動選擇熱愛與堅持；以前我覺得我很了不起，希望出類拔萃超過所有人，現(xiàn)在我覺得我只是必須如此，我也希望更多的教育者能夠努力回歸教育、回歸生活和回歸人本身。”

5年前，2007年，我跋涉千里，從河北轉(zhuǎn)徙到江蘇，在蘇南的一座小城，對新同事說：“前方的路途中，我深知會有艱難困苦乃至失望挫折、打擊困惑……但是，既然決定了就要勇敢地走下去，有擔當有毅力。教育是我的理想，我愿意落地生根，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擁有屬于我自己的課堂。我相信，前方的路上，我并不孤獨。”

3年前，2009年，我?guī)е呷齼蓚€班的語文，一周約計30節(jié)課的工作量。我問我自己：“在教育之路上，我還能走多遠？選擇了所熱愛的工作，這是一種幸福，然而，是什么讓我如此疲憊？是什么讓我如此厭倦？可是，無論如何，只要我還在教育的天地之中，我就必須堅持我自己的信念，不管多么困苦，不管有多少不解和打擊，我都不會放棄！我歷盡艱辛發(fā)現(xiàn)了教育的責任與意義，并體驗到了她的美好與神圣，我怎么能夠背棄我自己？”

是的，教師這個職業(yè)，是我自己的選擇，教育是我的熱愛，真心之愛。

捫心自問，19年來，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對教育的愛，也幾乎從來沒有中斷過，因這熱愛而生的痛苦。

記得自己從哪里來，才能更好地知道自己向哪里去

1996年暑假，縣一中擴軌，選調(diào)優(yōu)秀教師，局里免予試講，讓我直接到一中去。但是，我拒絕了。我舍不得這些學生：在教學上，我傾注了全部心血，高一高二，我有一整套的方案，不斷修改，不斷完善，馬上就要高三了，我還要繼續(xù)打拼，我想在這貧瘠的土地上一鳴驚人；作為母校畢業(yè)的學生，作為學校的骨干教師，我焉能不知，由于地域偏僻，待遇微薄，生源差，績效低，學校很難留住人，青黃不接，師資短缺，此刻，正是我效力的關(guān)鍵！一中不缺我一個，我不去自然還有其他人選，而大王店中學此時卻正需要我。

這真是一次痛苦的選擇，我嘴上說以后或許還有機會，但心里真的很失落。為了填補這失落，也為了讓自己不后悔，我于是更加拼命地工作，甚至中斷了自學考試。

一年后，我明白了什么叫事與愿違！

1997年的7月23日，在教務(wù)處看到成績單后，我臉上掛著無力的蒼白的笑容，心像被掏空了一樣虛弱落寞。學生陸續(xù)到校，看成績，領(lǐng)通知，報名復(fù)讀，各自忙著各自的事。但都不忘來看看我，“史老師，我們太對不起你了，太不爭氣，真對不起你的心血啊！”“老師，你不要太傷心啊。”聽著他們愧疚的話語，面對他們真誠的眼神，我沒有半點寬慰：底子薄，可以補；能力低，可以提；即使試題難，又不只是我們在做！責任一定在我，一定是我的方法不對！我有什么資格承受如此真誠的道歉？

而最讓我痛苦的是，在那種情況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響鼓不用重棰敲，破鼓怎么敲也不響”“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朽木不可雕”“電線桿子澆不出花兒來，三類學校考不出成績來”……自省自察的我，顯得那么不可理喻、格格不入。

那時，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是孤獨，第一次冒出了一個念頭：我的失敗，是不是真的與環(huán)境有關(guān)呢？如果在過去的三年中，不是我一個人摸著石頭過河、孤軍奮戰(zhàn)，而是有一群人和我一起切磋、交流，探討、提高，結(jié)果會不會比這要好？然而，舉目尋覓，到哪里去找志同道合的奮斗伙伴？是不是時間久了，我也會這樣打發(fā)日子、對付工作、應(yīng)付學生、遺失理想了呢？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不丟棄理想，就只有忍受煎熬，直面失敗的痛苦。就在此時，機會又來了。這一次，我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我要去追尋我的理想、我的語文教學之夢。

那是1999年，25歲的我，來到了一個富有挑戰(zhàn)性的艱苦環(huán)境——初創(chuàng)的河北徐水綜合高中。

建校伊始，我作為語文教研組長、年級組語文備課組長，在這所高標準高起點高壓力的新建重點高中里，開始大刀闊斧，進行課堂教學改革。

除了山區(qū)6年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告訴我必須改革以外，深深觸動我的，是一個學生的一篇作文。我讓當時高一的學生寫一篇半命題作文《我的某某老師》，要求學生必須寫現(xiàn)任老師。翻閱作文時，一篇《我的“傳統(tǒng)”老師》使我陷入了沉思。因為他筆下的“傳統(tǒng)老師”就是我！

“沒有一些新觀念新教學方法，是我覺得老師們最可悲之處。前些天的《拿來主義》里說拿來應(yīng)有選擇性。而我認為老師們在這方面做得就不好，比如語文老師，她對于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不是有選擇地吸收利用，而是照搬大部分。史老師在給我們講《拿來主義》時滔滔不絕，分析問題精辟透徹，可我覺得她只會紙上談兵，在教學過程中并沒有把該拿的拿來，把該去掉的去掉。雖然她的教學方法比我初中的老師好，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著靈氣，她講課時臉上總掛著微笑，但我作為一名學生，對于她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實在不敢茍同。……”

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初讀此文后，心中那麻辣辣的況味。有不被認可的苦澀，有不被理解的痛楚，有被人指摘的尷尬，甚至有被人冤枉的憤怒。我苦笑著合上本子，默默凝視著封面上的名字——付寶立。然后，又打開作文。我很難過，特別委屈，6年來，我一直自認是十分勤奮、不斷進取的。雖然身處偏僻的山區(qū)，但我始終訂閱《中學語文教學》《語文教學與研究》等有影響的專業(yè)期刊，還認真學習了魏書生、錢夢龍等語文教學改革者的理論與實踐，而且一直以來，我都是最受學生歡迎、滿意率百分之百的語文教師。怎么我來到徐水綜合高中，成為學科帶頭人，勵精圖治銳意改革之際，竟然還有學生說我是傳統(tǒng)老師？！

“我所做的一切，難道你就沒看見？你還要我怎么辦？”

——“難道我真的是一個‘傳統(tǒng)’老師嗎？”

“我所有的改革的努力，所有的創(chuàng)新的嘗試，為什么就一點沒有被他承認呢？一個學生代表不了全體……”

——“可是，難道，他說的就一點道理都沒有？是不是，我真的做得還很不夠？確實很‘傳統(tǒng)’？”

當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遍之后，終于冷靜了下來。我把這篇文章工工整整地全文抄錄在讀書筆記上，我要讓它時刻警醒我。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超越自我，我一定不做禁錮學生思想的、只會照本宣科的傳統(tǒng)教師！把生硬的灌輸變成繪聲繪色和風細雨般的填鴨仍然是表面現(xiàn)代本質(zhì)守舊的傳統(tǒng)教師！我一定要從根本上擺脫自己思想觀念和方法手段上的陳舊落后！

能夠反思，勇于否定自己，這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必備的素質(zhì)，也是一個人成熟的標志。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確定了語文組教改十六字方針：“激發(fā)興趣、活躍思維，加深素養(yǎng)、提高能力”，確立了大語文觀念，使語文生活化社會化，決定采取語文實驗課這種實踐活動的方式，將語文的人文性、思想性和工具性結(jié)合起來，激活課堂，逐步推進改革。

努力有了結(jié)果，2002年以來，我們的語文高考一炮打響且一路上升，連續(xù)創(chuàng)出了我縣重點高中語文成績高考市排名的最好成績。我個人也在市內(nèi)乃至省內(nèi)的高中語文界有了一點知名度。

然而，我又產(chǎn)生了新的痛苦，我無奈和迷惘：我還能夠做些什么？

于是，我再一次開始了孤獨和歡樂的跋涉摸索，痛苦惶惑。

終于，2007年7月，我下定決心離開河北，出走江南，到異地去重新開拓！

挺住就是一切，并與生活達成和解

一個好的教師，需要的不僅僅是愛心，還需要智慧、學養(yǎng)、專業(yè)素質(zhì)，更需要不斷學習的能力、持續(xù)反省的能力、不斷完善成長的能力。教師首先要認識教育。你所教授的科目，是你借以施行教育的途徑，它不是教育本身。其次要理解成長。你所面對的孩子，是與你共同成長的，他們并不屬于你。

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都是不可復(fù)制的，那個階段該享受的東西，如果不享受，過去之后，就再也不會得到了。無論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學生，我都盡力讓他們在快樂自由民主的氛圍里學習，體驗到學習的快樂，享受成長的樂趣，而不是為了具體的分數(shù)。很多東西，不是分數(shù)能衡量的。雖然我們必須面對分數(shù)，但是不能讓自己，讓孩子們，都成為分數(shù)的奴隸，被分數(shù)控制，而是要主動地掌握自己，正如《孫子兵法》所言：善戰(zhàn)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必須是教育的目的之一，“教育不是為將來的某一種生活做準備”，學習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生活體驗。教育應(yīng)該是要讓孩子們當作一個美好的禮物來享受的，而不是一種折磨。最重要的是，不要為自己的不作為或者作惡，尋找各種不靠譜的借口。

與其說教育者應(yīng)該去培育一個怎樣的人，毋寧說教育者應(yīng)該追求自己做一個怎樣的人。這，就是我的教育信念。

19年了，從1993年那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盛夏之日開始，我一路追尋著，堅持著，矢志不渝，無怨無悔，盡自己最大努力，做一個追求一致的人，自己的思想觀念和言行要保持一致，努力抵制人格分裂。

所以，我鼓勵自己：挺住就是一切，并與生活達成和解。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海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