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作為一個“不恤政事”的亡國之君,給后代留下了無數千古傳誦不衰的血淚文字。其中最能表現故國之思、亡國之痛和降宋的悔恨之心,就是其不朽詞作中最為人熟知的一篇——《浪淘沙》,在詞人和著血淚的詞章中,看到一顆真淳、銳敏而坦白的心靈,能毫無拘束地用切身的心靈創傷,直接抒寫自己的深哀隱痛,突破了花間詞人的藩籬。
詞 《浪淘沙》 李煜
《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是南唐后主李煜降宋后所作。李煜作為一個“不恤政事”的亡國之君,卻給后代留下了無數千古傳誦不衰的血淚文字。宋人蔡絛《西清詩語》云:“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嘗做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含思凄婉,未幾下世。”亡國后所寫的傷懷之詞,情真意切,千百年來引起無數讀者的共鳴,被王國維譽為“血寫”之作,其中最能表現故國之思、亡國之痛和降宋的悔恨、憂愁之心,就是其不朽詞作中最為人熟知的一篇——《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開句用倒敘的手法描述夢醒狀景。用白描寫法描繪出一種肅殺的情景,再現了當時的環境:季節正值暮春。簾外是淫雨霏霏和即將消逝的殘春;簾內是被軟禁的詞人,時間已是五更,東方欲曉之時,一床絲綢被子擋不住五更天的料峭春寒……在這寂寞零落的暮春夜雨中,只讓人覺得有無限凄婉、無限惆悵蕩漾其間。此情此景,即使是一般的行人游子,也會黯然銷魂,觸發起別緒離愁。對于一個過著“日夕以眼淚洗面”的屈辱生活的亡國之君來說,縱然面對麗日藍天、花語鳥香,也難免會見花下淚、聞鳥驚心,更何況是在這最易令人傷感的殘春、寒冷難眠的長夜、與世隔絕的孤館,又聽著那惹愁牽恨、淅淅瀝瀝的雨聲呢!“五更寒”既指自然界咋暖還寒的氣候,有指令人寒心徹骨的處境,也暗喻他內心的凄涼哀痛。往事如煙,恍如隔世。昔日貴為南唐國君的李煜,過著驕奢淫逸的帝王生活,“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憶江南》)是何等快樂逍遙。如今,過著難堪的囚徒生活,他多么想回到過去那種錦衣玉食、花天酒地的歡娛生活啊!“一旦歸為臣虜”(《破陣子》),卻再也不會重現了。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花謝尚有花開時,月缺還有月圓日,可逝去的往事——南唐的輝煌和做帝王的生活,一切的一切皆已“流水落花春去也”(《浪淘沙》)。李煜在詞中以景寫起,抓住景物的特點來烘托情緒,從而達到借景抒情,景中含情,情景交融的效果,也增添了詞的含蓄、蘊藉色彩,而以哀景寫哀情,更能襯托李煜孤獨、寂寞、凄涼的心境,使人在有限的詞句中體會到了含蓄不盡的弦外之音。誠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夢”是一種極其特殊的發泄方式。弗洛伊德說:“夢是不可實現的愿望,象征性的滿足”,也就是說一個夢境是一個愿望的滿足,是對不滿意的現實作一次修正。“不知”二字,分明帶著自嘲,含著怨艾;“一晌”這一口語的運用,極言夢境之短和意中的不足;一個“客”字點出被囚身份,令人可憐可嘆;而一個“貪”字則道盡了詞人對往昔歡樂生活的沉迷、留戀和追攀。李煜從南唐后主變成了一個階下囚,但他對昔日的榮華富貴與帝王生活的追憶,只能通過夢境去感慨往事如煙,浮生如夢,可以說“夢”的意象是詞人對生命體驗的一種表達。“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子夜歌》),“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清平樂》)“閑夢遠,南國正芳春”(《望江南》)等等都是在夢境里訴情思,夢境里話衷腸。只是,誰解夢中味呢!李煜國破被俘,羈押汴京,“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山河”(《破陣子》),瞬間如落花飄去,杳然不再,唯作煙夢罷了!所以“夢”就成為他思想感情的主要的寄托方式。在夢中,仿佛正在皇宮里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宮娥魚貫而列,簫管響遏行云,他多么希望能長久地夢下去!因為夢中如此美好、甜蜜,他再也別無慰藉了。然而,好景不長,短暫的歡娛之后,夢覺又如此凄涼、傷感,其實夢畢竟是夢,借“夢”銷愁猶如“借酒銷愁愁更愁”,詞人仍得面對冷酷的現實。夢境中昔日“花月正春風”,實境中“日夕以淚洗面”;夢境中“一晌貪歡”,實境中“羅衾不耐五更寒”,這種強烈的反差,更顯出詞人亡國幽禁生活之凄涼。詞人創造性地將夢幻和現實交織成一片,建構出獨特的意境,讓人體味到李煜心中那深深的失國與失自由的傷痛,從而使詞作形成了更富魅力的感傷風格。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無言獨上西樓”(《相見歡》),夜闌人靜,曉風殘月,幽囚在小樓中的不眠之人,獨自登上寂寞的“小樓”,對著故國家園的方向,往事已是不堪忍受。“莫憑欄”說明詞人曾多次憑欄而心有余悸,有顯示他既怕憑欄,又想憑欄,不能自己。一個“莫”字,用得堅決,用得傷心,活畫出詞人孤寂無歡的濃重愁情和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正有“高樓誰與上”(《子夜歌》)的黯淡與失落。是啊,可不能再去憑欄了,“憑欄”而入目的“江山”景色,自然會勾起對故國無限懷戀,可憐“無限江山”,“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山河”(《破陣子》)都已盡屬于他人,沒有了“車如流水馬如龍”(《憶江南》)喧嘩熱鬧,沒有了“花月正春風”(《憶江南》)的良辰美景,沒有了“待踏馬蹄清月夜”(《玉樓春》)的雅趣佳興,沒有了“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菩薩蠻》)的風花雪夜,更看不到無限美好的故國江山。撫今思昔,豈不觸景生情?國破家亡的深悲巨痛,身陷囹圄的憂懼,遭受玩弄的屈辱,忍辱負重的凄涼,萬念俱焚的絕望。又有誰能忍受這其中的滋味?何況又是在這殘春凄冷的雨夜呢?“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浪淘沙》),于是生發出“別時容易見時難”之對國破家亡的一種極其委婉而凄慘的呻吟和呼喚。“別是容易”是指詞人自“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破陣子》),被迫離開宮殿成了趙宋“臣虜”。“見時難”言明江山易主,離開故國是那樣容易,但要再見卻萬般艱難了,縱使亭臺樓閣壯麗如故,也只是“想得玉樓瑤殿日,空照秦淮”(《浪淘沙》)而已。淡淡的語言中飽含了無比豐富的人生感受,飽含著悔恨、留戀、向往、無奈和絕望,詞人已清醒地意思到,江山一失,永難回歸,不得不發出絕望的哀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如果說“夢”是李煜對于故國、故人、往事的回憶與思戀的一種欲罷不能的抒寫,那么他選擇的“落花”意象則是對其命運與生活狀態的暗示與象征,“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臨江仙》),“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阮郎歸》),“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相見歡》)詞人選取“花”這一美好的事物,以“流水落花”這一具體形象的畫面,作為抽象概念“春去也”的注腳,傾訴心中的哀愁,表達對人生的認識,而且還與首句“春意闌珊”作了呼應。“春去也”的“春”,指自然節侯,也是詞人往昔那種“忙殺看花人”(《望海潮》)的春意盎然的生活,一聲“春去也”,包含著作者的無限惋惜、無窮眷戀。是對“別時容易見時難”句的進一步詮釋,故國像落花隨流水般已一去不復返,在李煜看來,自己不測的命運與落花有某種相似之處。春盡花落,隨風飄舞,命運多舛,而李煜此時命運難測及孤獨與寂寞情景,不就是暮春之落花嗎?同時,“落花”也暗示了時光變換,歲月更替,使李煜在對“落花”的觀照中反觀自己,韶光易逝,生命空耗,向人們傳達了他的身世之感、遲暮之感與凋零之感。“天上”與“人間”,是天堂與地獄、歡樂與痛苦對立的兩極世界,也是李煜過去和現在生活境況、心態情感的寫照。而“天上人間”四個字,則幾乎把人世間的不平和苦難囊括殆盡,天上人間的境遇使他悲從中來,無法挽回的亡國恨、家國痛,只能用痛苦的內心承擔。至此,詞人的愁不是閑愁、輕愁或一己之愁,而是對人生痛苦的體驗、復雜的感觸和深刻的領悟,因此,其詞之悲具有深邃的底蘊和巨大的震撼力。
縱覽全詞,以春雨開篇,以春雨中落花結束,首尾照應,結構完整,格調悲壯,意境深遠,詞人以白描的手法、對照比喻手法和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表達了慘痛欲絕的國破家亡的情感。在詞人和著血淚的詞章中,看到一顆真淳、銳敏而坦白的心靈,能毫無拘束地用切身的心靈創傷,直接抒寫自己的深哀隱痛,突破了花間詞人的藩籬,真可謂“語語沉痛,字字淚珠,以歌當哭,千古哀音”。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這里肯定了李煜詞創作中既能直抒作為常人的心靈體驗之真,又能傳達出作為獨特身份的亡國帝王的感受之深,從而把詞由應歌而作重新納入應情而作的軌道,為文人詞的創作拓展了新的領域,并提高了詞的社會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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