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花
臘月的最后一天,我跳上枝頭,站在冬的骨頭上,成了一朵臘梅花。
我調皮,但我可愛至極,如果我喜歡,我就變成教室門前枝頭上,那朵鮮艷的臘梅花,去點燃老樹的骨頭,給寒冬點上一顆朱砂痣。因為有了這個玩笑,日子開始變得幸福無比。
不會讓你知道,我就是那朵含笑的臘梅花,我溫暖的老師。當你帶著陽光,哼著喜歡的歌,走過我的身旁。
我看著你推開門,走進暖意融融的教室,伙伴們唧唧喳喳,唯獨少了我,你輕聲地呼喚:“哦,我的孩子,你去哪兒了,你這個可愛的調皮蛋!”
其實,我走不遠,我的目光永遠不會離開你的視線。我就站在陽光包裹的枝頭上,忍不住,笑出聲來,那聲音飄出香來,只有您,聽得到,對,就是那樣的——沁人心脾。
我把我的花瓣舒展,綻放我的雙眸,看著親愛的您和我的小伙伴們,快樂地點亮新的朝陽。
您的聲音是美妙天際飄來的聲音,和著伙伴們抑揚頓挫的吟誦,帶給一朵有心事的云彩,當然,這都是那個路過小鳥翅膀扇動的杰作。你走過窗邊,秀發披在肩上,像流水,嘴里呢喃,是召喚,讓我渴望遠方。我的影子落在你掌心,哦,我看見了,你手上捧著的是我喜歡的《草房子》,我激動地在枝頭跳舞,興奮地喊出聲來,一不小心。
你聽到了,也嗅到了花香;你抬起頭,我給了你滿目的芬芳。
我們都笑了……
但,您還是不知道,藏在那里的,是您可愛的孩子,那個小調皮,化了一個臘梅的妝。
村的盡頭還有路
村子外面有條路,像蚯蚓在爬,曲曲彎彎,看不到頭,但我確信它的盡頭是另一個村子。黑夜里看過去是黑黝黝的潑墨,高低起伏地勾勒出不明晰的曲線,融在幽幽的月光河流里。
腦海里縈繞著姚斯婷的《寂靜之聲》,天籟的,而周圍,卻了然無聲,如同夢境。
“還是那條路嗎?”我問。
同海燃了支煙,使勁吸了兩口,那煙頭冒著火苗,映紅了臉膛。可能酒勁兒迎風見長的緣故,他一個趔趄坐在地上。“嗯,好像是!”
25年前,我和他往返于這條路,在那個村的那所學校開始了自己的求學夢,豈不知,這是鄉里最爛的初中,人家說:“好孩子都去十五中了。”也許真是,我二姐就去那里了。因為兩門總分考了140分的緣故,我將注定落戶在此。
很多孩子像觀光客似地,入學那天被老師們分列在校門兩側,有一搭沒一搭地鼓著掌。有時,也會冒出一句竊笑的話語:“瞧,又來了一個,一看就帶著傻樣。”走進門,看見滿院子瘋跑的人,還有幾十個孩子在踢著一只烏拉鞋,鞋倔強地翻滾著,沒有方向,以至于逮到的孩子總是狠狠地踢上一腳,嘴里順帶罵上一聲。一個和我一樣大小的孩子坐在石條子上在哭,光著一只腳。石條子上還坐著幾個女孩,對著敞口的南墻,看著滿眼蔥綠的莊稼,踢踏著腿,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后來知道,那只烏拉鞋的主人,是同海。
入校那天,我的裝束是很考究的,新做的褲衩,兩根筋的背心,黑塑料的涼鞋,背上學生藍的書包,加上剛剃過的平頭,看上去還算精神。只是不到一米四的個頭略顯不足,褲衩也有些近似七分褲的味道。母親說:“這個褲衩好,至少穿3年,恩,不止,說不定考上大學,還能穿。”認識那個“三角眼”的老師也是因為這條褲衩,第一眼,他就說:“這褲衩,是你爸的吧?”
“三角眼”是我初中的第一個班主任,姓楊,因為任教時間較短,我甚至連他名字都不記得了,但一只眼長著三角的眼皮卻是真真的事兒,聽他同莊的學生說,小時候他在煤油燈下學習時,母親納鞋底不小心用針錐子挑了眼,從此便落下了一個“三角眼”的諢名。本來我是不屑于他的長相,但他的另句話卻很暖人:“不錯,你的成績,全班最高。”于是,我坐在了第一排的中間一位,我因此覺得是“三角眼”對我的器重,也就少了對這所學校的厭惡之情和鄙視之意。
都說學校都是建在墳地上——風水好,我的第一所學校就是如此,所以總有人到這里來尋寶,他們用小銃子一搠一搠的,碰到個瓷器茬兒也會驚呼得臉兒蠟黃,但常常都是以遺憾告終。“三角眼”老師也去,但不是找什么瓷器之類的,他會提起一只蚯蚓說:“看見了嗎?這個,曬干,炒了,能治哮喘、咳嗽。”我們也圍攏過來幫他一起找,他則停下來,坐在石條子上,佝僂著身子接著咳嗽,兩只手揪著心。
進入初中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試,我們被安排和初三學生同桌異題。作文的題目還記得——《記一件最難忘的事》,那時我還不會開頭,所以偷看了初三同桌的篡改了一下,結果竟然得了全班的最高分。課前,楊老師端著泡著煎過的蚯蚓水缸,嘴唇還沒沾到缸子的邊緣便忙不迭地噓哩了一口,抬起頭。我看到那眼神很溫暖,聽到小學時從沒聽到過的聲音,很輕,很柔,很慢:“是塊材料,小的時候,我也這樣。”他的眼里,有淚花在閃。“課下,我們抽空談談。”
“小的時候,我也喜歡寫寫畫畫。”我們走出操場,從學校南墻的缺口來到一個即將干枯的小水庫的堤壩上,楊柳拂面。間歇,他又噓哩了一口,手指顫動了兩下說:“我還有小時候的照片。”說著,慢慢蹲下,小心地從翻皺了的教參里拿出幾張照片。“十二歲留念”的那張穿著核桃扣的汗衫,海子頭,青色的短褲配碗口的腳登布鞋,特別是一雙眼睛,圓圓的,亮亮的,帶著一種稚嫩的自信。手里端一本書,那架勢肯定是照相時特意安排的,但看不出任何的做作,透出一種知識的熱愛和神圣般的崇拜。
“喜歡在煤油燈下看書,有時到深夜。喜歡萬籟俱寂的靜,那時,只有手指觸摸紙張的的聲音,還有,蹦出啪啪的燈花。”說完,他長噓了一口氣,把泡爛的蚯蚓連同剩水潑得老遠,轉身甩頭的一瞬,灑出兩行熱淚。“后來,眼壞了,誤了學業,落下了殘疾,你看這眼……看不清東西。”抬頭望去,有云飄過,沒有停留。我說:“看見嗎?真美!”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抬起頭,然后滿臉沮喪地說:“小時候見過,也這樣,我看不了了,光,刺眼。”說著,舉起那些書籍,側擋著那個受傷的“三角眼”。風兒一頁一頁地翻著紙,那照片飄了出來,在風中打了幾個懸,落在地上,他趕緊跑上一步撿起那張泛黃的照片,吹了吹土,撫了撫塵。
陽光下,鬢角上的銀絲閃著光。
他說,我有兩個人生,一個人生是“兩個眼”,讓我學會珍惜那些微弱燈光下讀書的日子;還有,“一只眼的人生”,讓我感到時光更加珍貴,學會了用不屈服去吝惜地走過每一分鐘。不,我應該還有第三個人生……一陣咳嗽,身子如像風中落葉的搖擺。片刻的寂靜,不管我聽不聽得懂,繼而游絲般自言自語:“佛說,一切皆緣,坦然接受是最好的奮斗。人這一輩子,就好像走路,有時順,有時難免要遇到一塊石頭,跌倒了就爬起來,好孬都要走,其實真遇到事了,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壞。”
轉身回來,他指著那條彎彎曲曲的路,說:“這是你來的路,盡頭是你的村,走出你的村,還有路。”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