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畫和剪紙——同讀杜甫

弟：

昨晚看你收拾行李，潔白的正裝襯衣和柯南圖案的卡通T恤疊放在一起，想來，這些衣服已經是你準備走出社會卻又難掩童心的最好寫照了。剃須刀、球拍、雜志、一件件放進去，緩緩充實我對主人的想象——盡管我們已經熟悉得不用彼此想象。但是真的如此嗎？即便現在如此，以后呢？當離開的腳步越來越遠，遠到我的眼光都無法跟隨，對你的關注會是一場難以企及的想象嗎？

蓋上行李箱，你竟然鄭重其事地說，姐，推薦一本書我帶在身上讀吧。這些年，我送給你的書并不少，會不會你只是想在離別時，在我們例牌的插科打諢之外，說點正兒八經的？只是，你嚴肅的神色早已透露了迷亂的擔憂、不舍和遙想。

好吧，讓我想想，一本書，誰的一本書，值得我推薦給你，即將啟程的小伙子。杜甫的詩集吧，我想不起還有什么書更值得現在最好年歲的你帶上，并且懷揣著，一直看下去，無論通途還是歧路，無論遠游還是回歸，無論清明還是迷亂。

我希望你慢慢用自己人生來讀懂苦難的涵義，一個人的、朋友的、許多人的，乃至天下人的；我希望對待現實你有批判的勇氣，理性、銳利并且充滿力度，期待豐沛的思性使你的生活保持新潤，哪怕尖銳會常常給你帶來劇烈的痛感；我希望你葆有恢弘的志望，含納一口熱，放射一身光，哪怕有一天風流被雨打風吹去；我希望你用珍重的詩意鋪底，對一泉一石、一草一木、一鳥一獸懷抱永久的愛意，哪怕自然已凋敝得只剩一磷半苔……擁有這些美德是對生命真正的祝福，自古及今，只在少數人身上萌發，只在更少數人身上蔚為大觀，而杜甫便是這樣鳳毛麟角的傳奇。生命確實沒有給誰幸福的許諾，哪怕是那些逼近完善的人，“德尊一代常坎坷”?；趯ι^的體認，我只能用一個個“哪怕”來做我們心理承受底線的提前演練，雖然紙上的分量總不及現實。但杜甫的詩是例外，它的分量在歷史的傳遞中日久彌重，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品讀，皆有不同的感受——它用雄渾和深致包容我們們從狂熱走向冷靜，再走向深愛；護佑我們從粗鄙走向精良，再走向簡拙。就且讓它伴著你，默默淘滌胸次，慢慢丈量成長。

你行李箱那些雜志里，有一本你常年訂閱的手工制作讀物。木頭、紙張……這些樸質無華的物質總讓你覺得很溫暖，你這個90后的孩子有太長的童少時光跟我這個80后呆在一起，過家家、做手工，所以，心里在噼里啪啦的電玩游戲之外種植了這一角青翠的安靜。那么，我們就從手工談起吧。

如果雕刻一個李白，你會選擇什么木頭？我會選擇紫楠木，朗潤、郁亮、沉靜，線條一定要細膩、疏闊、流暢，畢竟李白的一生有太多的壯麗和華美，所以他的案頭立像我不會選擇太粗糙的木質，與過于暗沉的顏色；他也有頓挫，也有深沉，所以我也不會選擇黃楊之類淺淡的木頭。杜甫呢？我會用雞翅木或者樟木刻一幅他肖像的版畫。說起版畫，你一定眼前一亮，不久前，你說決定想去學版畫。

還有誰比杜甫更適合用版畫來呈現？版畫黑白分明的藝術語言，方寸之間劇烈的張力，沉郁的命運底色、濃厚的平民氣息無不是杜甫生動的映照！想象一下這一幅版畫——生活的壓迫、底層的苦難以及似是而非的反抗擁簇了一個堅毅，野生的畫面，卻又有著不可思議的靜謐和克制。他其實有太多的詩歌場景適合用版畫來表現，或者說版畫太適合用來接近他的心境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你如果雕刻一個拄杖的可憐老者，那么遠景便是幾位猴瘦的小孩抱草而跑，近景則是那零落的草屋；你如果雕刻一位黯然坐在床沿無法入眠的父親，那么破損的被、屋漏的水正好是傳神的兩筆；你如果雕刻一位側臉凝神遠思的圣人，那么背景的廣廈一定要布展開來，那千萬間風雨不動啊，可是他心愿的投射！《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那位有母送的肥男，和那位獨伶俜瘦男，誰說左右開張，不是最好的版畫畫面；那幅桃林戰啊，化為百萬的魚，實筆與虛刀并用才能描?。环瓑Φ睦衔蹋掏暌旁谔栂卤瘢瑫癯龈闪训臏羡?，方能匹敵沉痛的詩心！

我們可以選取最有生命力和表現力的詩歌片景來“制版”，但這么說的時候，我又猶豫了，一首詩自成體系，渾然一體，那一句才是“最好的”？經典之句的確能輕易打動我們，但是你試試重新把它放到原來作品中，通篇展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得到一次更大的沖擊和感動?！叭羧齽e”這樣的力作，最好用連環畫來敘述摹刻，一幅幅接連展開，在心中慢慢集結力量……你不可抑制地戚從中來，奇怪的是，卻非一味低迷苦悶，你還昂揚，似聞戰爭的號角。一頁頁連環版畫簡直在激發意志，簡直要“哀鳴思戰斗”了。這正是杜甫的非凡之處，他凄楚、悲憤，先天下之憂而憂，但卻從不纖靡、頹廢，垂淚對宮娥。我想，杜甫作品中難以消磨的力量感才是我們持久仰望他的更深層原因。更寶貴的是，這樣的力量又不是粗礪的，而是渾厚的，甚至有著溫柔的神色?？嗨壬f，曹是英雄中詩人、杜是詩人中英雄、陶是詩人中哲人。一個偉男子，一個大英雄，又能溫柔，那是什么樣的天地之手造就的？對于我而言，這是一個永遠的謎團。

大概是那些他所同情的普通民眾堅韌不拔的生活，給了他書本以外的浸潤。所以他的能量其來有自？當遠離現實的受教育生活早已在我們身上烙上深深的印記，當常年的網絡生活使我們只會打幾個字在論壇發發牢騷，我們能否自覺地去優越、去懶惰、去麻痹，重新接通地氣，將直接決定我們今后人生的質地。最美的境地不是理想國，或許就是我們生活的當下，在自身和人們所有的不順不遂里。只有從土地出發，我們才能使情感真醇，若情感無以真醇，人生這杯酒，你不能說喝過。這些，21歲的你，能明白嗎？

畫面感是我們理解詩歌強有力的手段，畫面能幫助我們將詩歌有力介入生活。接下來，我們要再一次用版畫來接近他登高的消息。優秀的藝術，從來就不是單鏡頭的。你來刻刻這首百年多病吧，你一定會刻得繁亂而不知所措，長鏡頭、短鏡頭，看的、聽的，現實的、歷史的，自身的、普羅的……你便清楚，優異的藝術家從來都不止擁有一副筆墨。萬千景致與思緒滾滾而來，臨了近處，收歸于一個人身，這便是停濁杯的人兒。這樣的君子啊，走過什么樣的路，見過什么樣的人，想過什么樣的事，才能豐富至此？我今天看到太多的人有一點才華便沾沾自喜，我心里總是為他們感到惋惜。我們可能終其一生，都難及偉大，但卻一定要明了偉大的深意。

選擇版畫來刻畫他國亂后蒼涼的詩句幾乎無不貼切。當你一點點將木頭用力地鏟掉時，你才知道入木三分所含納的心靈軌跡；你再仔細地修飾一些線條，以期用準確的弧度來諳合他獨特的視境，猶如他錘字煉句，捏斷數莖須；為了最好的拓印效果，你一次次吹掉版面上遺留的木屑，仿若詩人不斷拂去奔途的塵埃；你鋪好紙張，蘸上墨水，鄭重地將三維轉變為二維，如同他將幻變的心魂凝結為一首絕句。是的，我相信，版畫可以讓你親近他。他體己，而后才體人；或者體人，然后能體己。而我們，只有體貼詩人，才能讀懂詩句；體貼詩句，才能讀懂詩人。讓我們把浮躁時代從詩人身上無情抽空的東西慢慢復原，千萬不要以為把“現實主義”“詩圣”戴在他頭上就萬事大吉了，一旦你被符號蒙蔽，一旦你沒有激活符號背后的歷史內涵，你將錯失無數精彩。別以為這無關緊要，知識如果被縮略為符號，給讀書人帶來的將是難以挽救的枯竭與異化。

好吧，我知道你要做鬼臉了。按照往常的經驗，講些嚴肅的東西之后，我必須談點輕松的來調劑一下，這樣才有利于你身心愉悅。你跟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們似乎需要更多的調皮和娛樂，正經的時間可以有，但不能太長。當然，這似乎也沒有太多對錯，每一代人總有自己對待身心的方式。

版畫總是會給人壓力感，因為它有著密不宣人的批判色彩。不過，如果杜甫的詩作中只有“雖九死其猶未悔”，那么他的作品不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就像我們需要版畫這門藝術的犀利深沉，也需要像剪紙之類小品藝術的唯美精致。那么，我們來剪兩只小黃鸝吧，或者黃四娘家樹上恰恰啼的嬌鶯。

哈，沒有什么比剪紙更適合用來表現生活的靈動了。這是難得的快樂時光，我們多么愿意詩人臉上經常出現這種酥軟的笑容。真高興人間還有好景致，可以慰勞詩人疲憊的神經。不要“到處潛悲辛”，而愿“舍南舍北皆春水”；不要“憑軒涕泗流”，而愿“相親相近水中鷗”。那些坐在炕頭的巧手婦人，也一定是沐后櫛畢，內心春光融融，才能剪出那些生動的花鳥。愛看那些鳥兒，薄薄紅紙上的有情生命，如此含情脈脈地對視，似乎下一刻就要并在一起嘰嘰廝磨了。好的藝術，一定能摹寫“箭在弦上，殷殷待發”之情狀。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聲情并茂，正是一幅剪紙的絕好素材呀?！巴デ鞍嗽吕鏃検?，一日上樹能千回”，剪一虎頭虎腦的頑皮小孩，急著上樹摘果，該是多么傳神！

但是，畫面真的是萬能的嗎？手工藝術能多大程度接近詩歌藝術呢？其實，小東，這只是一個引子罷了。只要你讀讀像“低空有斷云”“涼風起天末”“泥滑不敢騎朝天”這樣的詩句，你就明白，大量的詩句只有用心才能體味，它動用的往往不只是視覺思維，還有更多的生命體悟。那些澹泊、蕭疏和深情，甚至還有無奈的詼諧，需要我們來自己的性情來感覺，用人生的況味來意會，方能莊嚴，方能斯文。

青年杜甫曾寫下“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這樣的詩句在我心中永遠朝氣蓬勃， “清狂”真是人生別一種望境，所以，讓我祝愿你一會兒離開之時 ，能放下若隱若現的傷懷和擔慮，興然揚鞭而去，得見江山撲面而來。

愛你的姐姐

本欄責任編輯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