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陽原方俗詞語續考

現代漢語詞語的溯源考釋，與古代漢語詞語的歷時演變研究有相同之處。尤其是通過考察至今仍保存于現代方言里的某些詞語，我們總能發現其在近代、中古、乃至上古漢語里的某些痕跡。筆者在《大家》2010年13期發表的《河北陽原方言俗語詞考探》一文考釋了陽原方言口語“半零不落”、“不郎不秀”、“曹”和“惡水”4條俗語詞，本文在此基礎上，繼續對陽原方言中的“閌閬”、“懶黃病”、“利市”和“鬧”4條俗語詞進行考釋，將其同古代、近代漢語書面語相互印證，既為今語探源溯流，又為古語提供方言佐證，力求實現現代漢語方言與古代文獻特別是古白話文獻詞語研究的有機結合。

一、閌閬

陽原方言中管房屋的空間叫“房閌閬”，管車廂的空間叫“車閌閬”，鞋子的空間，即鞋坑，叫“鞋閌閬”。就連人體軀腔也叫“閌閬”：腰閌閬、胸閌閬。如：“那家伙果然能吃的很，吃了三碗餃子。”“那可不是么，他那閌閬就比你大三倍。”意指那人身體魁梧，塊頭大，自然胃口就大。總之，凡是物體中空的部分都叫“閌閬”。“閌閬”一詞在陽原方言口語中“閌”的韻母已經脫落，讀音近似復輔音音節[k（la?]。這個音節在關中華縣一帶也有，使用沒有陽原方言中這么廣泛[1]。

“閌閬”的“閌”又作“康”。漢揚雄《方言》卷十三：“康，空也。”明楊慎《藝林伐山》：“《方言》：康之為言空也。注：康閬，空貌。亦邱墟之空無也……今澄江有魚，滇人呼為康閬魚，其魚亦干而中空。”[2]郭璞用“康閬”注“康”，楊慎所謂“康閬魚”，都說明“康閬”二字是連語。“閌閬”在古代字書和古代文獻中也是連語,《說文》：“閌，屋閌閬也。”“閬，閌閬也。”

在古代文獻中“閌閬”多用作形容詞，形容建筑物的高大虛闊,或偏重于高大，或偏重于空闊。也有說“閌閬閬”的，如《漢書·揚雄傳》即言：“閌閬閬其寥廓兮，似紫宮之崢嶸。”漢黃香《九宮賦》：“眄旭歷而銳鋃，廓泦奧以閌閬。”此二例偏于高大。明王思任《重建南京錦衣衛官衙記》：“他廟殿宇俱二門，而司隸署獨三門，靚深閌閬，望其桂柏毿毿也。”此例偏于空闊。明陳元赟《八柱神社鳥居銘》：“福一方兮，鼎奉不忘，聳具瞻兮，永卻閌閬。”衷爾鉅注：“閌閬，形容宮殿高大虛闊。”[3]

南唐靜、筠二禪師編《祖堂集》卷十六《黃蘗和尚》：“身長七尺，額有肉珠。閌閬天生，不拘小節。”此則形容人高馬大。

明周廷用《汪白泉太守同石門高子丁戊傅子游鼓山以青天白日高山仰止為韻予因賡之八首》之五：“重關莽回互，閌閬丹霄高。中有金銀臺，三山蟠巨螯。”此“閌閬”與“重關”對舉，用作名詞，指高大空闊的鼓山。清康熙十六年《上海松江重修清真寺碑記》：“荷鋤運畚，雉堵閌閬之廢弛，楹楹級軌之腐黑，破缺而皆煥呼潤澤，而不以為過華。”此亦用作名詞，已有建筑物之空間義。胡先驌《懺庵詩》之《古風》：“伏臘走村翁，祠廟留閌閬。”[4]詩人痛心疾首，感慨往日壯志填膺而今只余下滿目荒涼。“閌閬”已是完全的“空間”之義。

“閌閬”在宋普濟《五燈會元》卷七《長慶慧棱禪師》中作“殼漏子”：“保福遷化，僧問：‘保福拋卻殼漏子，向甚么處去也？師曰：‘且道保福在哪個殼漏子里？”“殼漏子”即空殼。

二、懶黃病

陽原方言口語中人們常罵那些好吃懶做、動輒以身體不舒服為由逃避干活的人“得了懶黃病”。“懶黃病”似乎成了好吃懶做者的代名詞。如：“那個懶黃病”，義即“那個又懶又饞的家伙”。劉半農白話詩《人比人來比殺人》：“你里財主人閑空得生起懶黃病來末還有銅錢買點犁頭吃，我們窮人吃力仔要死末只好送把閻王伯伯當點心。”[5]“懶黃病”正是用的此義。

“懶黃病”是醫學上的一個術語，又稱“鉤蟲病”，是多發于我國南方的一種腸道寄生蟲病。這種病開始發作時，表現為患者食欲亢進、多吃易餓、疲乏無力、皮膚蒼黃。甚至出現浮腫，所以民間也有叫“黃胖病”的。嚴重者稍事活動就感頭暈眼花、呼吸困難、心慌氣短。王正儀著《鉤蟲病》一書中，稱此病“考之文獻，清代同治以前，既已有之。”[6]王考不確，此病至遲在明天啟年間就有記錄。成書于明天啟之年的《醒世恒言》三十四卷：“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家燒火，博口飯吃。”“吃得做不得”正是“懶黃病”的癥狀。

三、利市

“市”在陽原方言口語中音[sɑ?]。通常人們說“不利市”，有以下兩種含義：一是指不順利。如“去年他們家一年都不利市。”二是特指小孩或婦女的身體狀況不佳。如：“這孩子這幾天身上不利市，一直哭哭啼啼的。”又：“二虎可體貼老婆了。每月老婆身上不利市那幾天，他都主動做家里的活，生怕她累著。”

古代文獻中的“不利市”大都是不吉利、不順利、不交好運之義。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三：“夏侯孜相國未偶，伶俜風塵，蹇驢無故墜井，每及朝士之門，舍逆旅之館，多有齟齬，時人號曰‘不利市秀才。”元康進之《李逵負荊》劇二折：“（魯智深云）我這光頭，不賭他罷，省得叫你不利市。”《水滸傳》六回：“智深看了道：‘俺猜著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灑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明無名氏《白兔記》三十二出：“（丑）錢不利市，銀子罷。”《初刻拍案驚奇》卷二九：“趙琮是個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沒一個不輕薄他的。”《醒世姻緣傳》七十回：“我帶著仙鶴頂上的血哩；我服了毒，老太太的好日子不怕不利市拉拉的么？你好歹對老太太說聲，我等著你回話。”

“利市”本義為做買賣獲得利潤。語出《易·說卦》：“（巽）為近利，市三倍。”此處“利”與“市”并不連屬，為解釋卦象之辭，意指巽卦急躁如風。《左傳·昭公十六年》：“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利市”即指好買賣。漢焦延壽《易林·觀卦》：“入門笑喜，與吾利市。”“利市”也指生意興隆。清人還用“利市三倍”來形容做買賣賺錢極多。李伯元《南亭筆記》卷一一：“蓋前任德馨嗜此，凡生日，下屬必購以為壽。嘗握套料鼻煙壺見客，翌日，價頓貴，若輩緣之，利市三倍。”

“利市”由做買賣獲利又引申為吉利、順利、交好運之義。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新人門額，用彩一段，破裂其下，橫抹掛之。婿入房，即眾爭扯小片而去，謂之‘利市繳門紅。”元《荊釵記》二十五出：“（丑上）做稍公，做稍公，起樁開船便拔篷。相公要往福州去，愿天起陣好順風。（末）好，好，說得利市。”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五：“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個錢。”明清溪道人《禪真逸史》十二回：“陳阿寶謝賞，回至店家備辦牲禮，燒了利市紙，請店主人和酒坊內兄弟們散福。”“利市紙”指做事前祈求順利而燒的紙。

四、鬧

“鬧”字，在陽原方言里有個獨特用法，音[nɑ?],義為“眾多”。人多，即“人鬧”；東西多，即“東西鬧”。如：牛牛家今天有十來個人幫著抹房頂，壘院墻，牛牛爹囑咐牛牛媽：“今把飯做得鬧鬧的。”又根子和他爹頂牛說：“在你家二十年，鬧鬧連塊肉也沒吃過！你還教訓我？”此處“鬧鬧”用作副詞，義為多多、滿足、過癮。陽原人還專把“愛往人多處湊、往一塊堆擠”的現象比為“虱子揀鬧處”。這個“鬧”完全不是“鬧騰、吵鬧”的意思。這個詞在陜北方言中也有。

“鬧”用作“眾多”義在唐宋元文獻中很多見。

唐溫庭筠《乾饌子·李僖伯》：“日旰，及廣衢，車馬已鬧，此婦女為行路所怪，不知其由。”又：“居無何，僖伯自省門東出，及景風門，見廣衢中人鬧已萬萬，如東西隅之戲場大。”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士流一一朝龍闕，君（居）士看看到鳳城。滿路已逢車馬鬧，九衢遙聽管弦聲。”李商隱《洞庭魚》詩：“鬧若雨前蟻，多于秋后蠅。”陳邵《通幽記·王

垂》：“望之稍遠，乃棄于岸，并棹倍行數十里外，不見來，夜藏船鬧處。”

宋黃庭堅《送吳彥歸番陽》詩：“黃花滿籬落，白蟻鬧甕盎。”范成大《立秋后三日泛舟越來溪三絕》之一：“行入鬧荷無水面，紅蓮沉醉白蓮酣。”楊萬里《病中春雨聞東園花盛》詩：“花底報來開已鬧，雨中過了更曾知？”毛滂《浣溪紗》詞：“水北煙寒雪似梅，水南梅鬧雪千堆。”晏幾道《臨江仙》詞：“風吹梅蕊鬧，細雨杏花香。”僧惠洪《青玉案》詞：“馬行燈鬧，鳳樓簾卷，陸海鰲山對。”劉一止《臨江仙·和王元勃韻》詞：“最愛杯中浮蟻鬧，鵝兒破殼嬌黃。”

元王仲元《粉蝶兒·道情》散套：“每日價神仙鬧。屯合月窟，塞滿天橋。”關漢卿失牌名殘曲：“人鬧處，忽見一多嬌。”又：“燈袞燈鬧，六街上綺羅香飄。”楊顯之《酷寒亭》劇一折：“人鬧處休啼哭，我則怕當街里人笑話。”無名氏《小張屠》劇二折：“我則見圣象嚴惡，鬼似嘍啰，排列的鬧呵。”無名氏《百花亭》劇一折：“一聲賣查梨條也，猛聽了心歡悅，我向這鬧花深處緊攙截。”王實普《西廂記》劇二折：“若在店中，人鬧到好消遣。”

王锳《詩詞曲語詞例釋》“鬧”條將上文所列宋時詩詞中的“鬧”都解釋作動詞“簇聚、攢聚”義，而把形容詞詞義歸結為“凡事物攢聚則密度大，故‘鬧；又引申為‘濃密、‘濃郁等義，作形容詞”，所引例證也都是可以隨文釋義為“濃郁、濃密”，而實際意義仍是“多”的例子。王锳還認為：“上列兩種用法唐以前似未見，當屬宋代的新義，元明以降又較為罕見。”[7]筆者以為，此說不妥。因唐代以前，這種用法有好多種。例如，后秦鳩摩羅什譯于東晉時的《妙法蓮華經》第五卷有：“常行頭陀事，志樂于靜處。捨大眾憒鬧，不樂多所說。”唐玄應《眾經音義》卷六釋“憒鬧”之“鬧”云：“《集韻》：‘（上市下人），猥也。猥，眾也。字從市從人。經文有作鬧，俗字也。”可見，當“眾多”義講的“（上市下人）”的俗字“鬧”在東晉時已經存在。宋《說文新附》訓“鬧”為“不靜也”。筆者認為，多則不靜，此“不靜”正是“眾多”義的引申。陽原方言中保存下來的“鬧”可謂時代久遠。

【參考文獻】

[1]朱正義.關中方言古詞論稿[M].山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王寶剛.方言簡注[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

[3][明]陳元赟著，衷爾鉅輯注.陳元赟集[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

[4]張大為.胡先驌文存上卷[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

[5]周沛良.中國新詩庫第二輯劉半農卷[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0.

[6]王正儀.鉤蟲病[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6.

[7]王锳.詩詞曲語詞匯釋[M].第二次增訂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

（作者簡介：李啟平，河北張家口廣播電視大學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