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純福

2010年4月,我來到泰國清萊府省的美斯樂采訪。過去,這里曾是國民黨殘軍的老巢、反共救國軍的總部。也許見我是從大陸來的,82歲的黃佳明特意來賓館看我,向我了解祖國家鄉日新月異的變化。黃老是廣西南寧人,1950年隨國民黨軍殘部從云南潰退至金三角,成為合法公民前是殘軍的一個團長。我們整整談了一天,臨別時,黃佳明老淚潸然而下,緊緊握住我的手說道:“唉,過去我常聽云南對境外蔣軍殘部的廣播。如果我像其他戰友一樣,早下決心投誠回國,就能葉落歸根了,我這把老骨頭就不至于留在異國他鄉了。”
那么,當年我們是怎樣做瓦解敵軍工作的?作為親歷者,如今回憶起來,仍能感覺到我黨政策的英明,軍隊和地方人性化宣傳工作的強大生命力。
摸清敵情開展對敵宣傳
1950年2月,云南解放。可是,被我解放軍追擊圍剿的國民黨第八軍、第二十六軍及九十三師仍有2500余人逃到了境外。國民黨軍殘部逃到境外后,收編地霸武裝、土匪和一部分少數民族的叛亂武裝,組成“云南人民反共救國軍”,直屬臺灣國民黨當局國防部指揮,配合國民黨軍“反攻大陸”,一年后,迅速發展到1.8萬余人。
1951年5月15日,以李彌為總指揮的境外國民黨殘軍,乘我云南解放不久,地方工作剛開展,同時云南境內尚有武裝土匪6萬余人待圍剿殲滅之際,出動8000余人,向我云南邊境縣城的瀾滄、孟連、西盟、滄源縣大舉進攻。隨即又占領我鎮康縣的南傘、彭木山、青塘等地。6月下旬,國民黨殘軍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又繼續向我耿馬縣、雙江縣進犯。
這時,我云南邊防部隊之所以遲遲沒動手打,是要誘敵深入,殲滅其有生力量。此后,根據中央和總政治部的指示,昆明軍區立即建立了“敵軍工作站”,邊防連隊設“敵工小組”。為此,云南人民廣播電臺專門開辦了對云南境外國民黨軍殘部廣播專題節目。
廣播的內容,有云南省人民政府和云南省軍區發布的規定,如“凡過去因受帝國主義、國民黨欺騙而實行武裝對抗者,只要你停止武裝對抗行為,與帝國主義、蔣幫特務堅決割斷關系,回到祖國大家庭來,接受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的領導,人民政府一律不咎既往,并保護其生命財產之安全”。對受騙的土司頭人武裝當了國民黨殘軍的,政策更為寬大。
廣播一播出,立即在金三角殘軍中引起巨大反應。起初是士兵們悄悄收聽,后來發展到營長、團長、師長、軍長也開始收聽。在觀望一段時間后,開始有個別士兵懷著試一試的心情,帶著槍過境向我邊防部隊投誠。1957年后,開始有整班、整排的殘軍向我軍投誠。
邊民帶信出境勸親人回國
從1952年至1961年,境外國民黨殘部前來投誠者就達4562人。這極大地鼓舞了做敵軍瓦解工作的戰友。1968年,我在云南邊防部隊當兵,也許見我能寫點東西,指導員把我選為了敵工小組成員。敵工小組的任務之一就是要了解駐地附近社情,摸清村寨有多少人在境外當兵,做家屬的工作,勸親人回國投誠。
1972年2月的一天,我和戰友巖八戈在中緬邊境執行偵察任務,晚上住進了耐孟云寨子的刀爾家里。刀爾家我多次來過,對他的家庭成員很熟悉,但有一個中年男子我卻不認識。我問他是哪里來的,中年男子自我介紹:他叫刀祥松,刀爾是他舅舅。他原在境外國民黨軍當兵,是個機槍班長。一年前他帶著一挺機槍、200發子彈,向我邊防部隊投誠。現在政府已安排他在景洪工作。我認為這是個好題材,馬上以刀祥松口述的形式,連夜寫了篇題為《共產黨政府說話算數,回國后我被安排工作》的稿件。稿件投出去10天后,云南人民廣播電臺就在對境外國民黨軍殘部專題廣播欄目播出,連續播了3天。
一天,駐地一個名叫馮良的老人找到我,我們是在助民勞動中認識的。也許是聽了我寫的廣播稿,他求我給他兒子寫封信,勸其回家。他兒子叫馮賢云,1951年才16歲,在一天深夜被境外國民黨殘軍抓去當兵。據從緬甸回來的人講,他兒子在緬甸賀島國民黨軍滄緬縱隊司令彭季謙部當兵。馮良想去緬甸找兒子,勸他放下武器,不要再做危害祖國的事。我連稱是個好辦法,馬上提筆,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為馮良老人寫了封情真意切勸兒子回家的信。
一個月后,我到馮良家回訪,老人敘述了過境找兒子的情況。在緬甸賀島的村村寨寨,馮良找了4天,也沒找著國民黨軍的駐處。后來一個華僑告訴他,殘軍一般會在集市時趕街出現,而且穿的是便衣。第二天是趕集,馮良來到賀島集市,將我寫的那封信,請一個懂漢語的華僑當眾宣讀,在宣讀時圍滿了人。大約反復讀了6遍后,有一個頭戴法國禮帽的男子走了過來,向馮良要過信,稱要拿回去看,很快會還他。大約過了2個小時,戴法國禮帽的人把信退給了馮良,并另附上一封信,要他過段時間再來。馮良沒文化,把從緬甸帶回來的信遞給了我。我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阿爸,我在那棵大米樹下悄悄地看了您好久,當確認是您后我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萬沒想到您會出國尋找不孝兒,我真想跑過去抱住您痛哭。因有尾巴跟著我,怕抓您沒敢過去認您,只好叫我的“鐵兄”——戴法國禮帽的人,送來兒的信。兒想向解放軍投誠,可又下不了決心,因我犯過罪。過去我過中國邊境搶過4頭牛,放火燒過兩棟房子。阿爸您回去問一問,解放軍會原諒我嗎?
兒子馮賢云即日
看過信,我代馮良為他兒子寫了封回信。信中闡明了我黨我軍對起義人員一律不咎既往的政策。把信交給了馮良,他說馬上就過境。
又過了一個月,當我再去馮良家時,他把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介紹給我,說這就是剛從境外回來的兒子馮賢云。馮賢云“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解放軍好,共產黨政府好!”我連忙把他扶起,緊緊擁抱了他。
國民黨殘軍第一軍原軍長回國定居
不久,上級獲悉一條重要情報,境外國民黨軍第一軍原軍長、云南人呂維英,在卸任軍長職務后沒有去臺灣,住在泰國湄賽,準備安度晚年。
1950年出境前,呂維英是國民黨第二十六軍一九三師少將師長,在擔任殘軍第一軍軍長后,率兵駐守在老緬邊境。為了生存,1961年,呂維英曾受雇于老撾右派軍隊高級指揮員。1962年,老撾政局突變,由美國支持的老撾右派軍隊要向老撾愛國戰線黨的軍隊進攻。老撾愛國戰線黨是中國共產黨支持的愛國力量,老撾右派軍隊總司令貴寧·奔舍要求呂維英指揮部隊攻打愛國戰線黨軍隊。呂維英心里清楚,幫助了右派軍隊,不僅會挑起老撾內戰,而且是在與中國共產黨作對,他斷然拒絕了貴寧·奔舍的要求。隨即,呂維英被解雇。1962年10月16日,呂維英不得不率部離開老撾,不料在退往泰國的途中,遭到了老撾右派軍隊的伏擊。呂維英指揮部隊邊打邊退,激戰3天3夜,最終以死亡500人,傷402人的沉重代價,退到泰國邊境才安營扎寨。如今他雖然沒有了軍權,但留在金三角的國民黨軍仍有勢力,且聽他的話。我方認為,做通他的思想工作是極有價值的。
1974年11月2日,經我有關部門和邊防部隊周密安排,呂維英在國內的女兒呂夢玉、呂慕蘭,帶著云南有關部門邀請呂維英回昆明定居的信件,來到了泰國湄賽與父親見面。父女相見熱淚盈眶。呂維英在看過信后,當即對女兒說,他絕不會做危害祖國的事,也會勸他的部下盡早放下武器,并欣然答應回祖國定居。不久,呂維英將軍回到了昆明定居。
呂維英回國定居的消息一傳出,猶如在金三角國民黨殘軍中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其沖擊波久久不能平靜。一時間,“共產黨說話算數,寬宏大量值得信賴”,“解放軍不記舊賬,只要投誠就會給生活出路”,成為境外國民黨殘軍中不少人的共識。
呂維英回國后,向我軍提供了一條重要信息:仍留在美斯樂的國民黨殘軍總司令兼第五軍軍長雷雨田,已完全擺脫臺灣國防部的控制,將“云南人民反共志愿軍”改為了“泰北山區民眾自衛隊”。為此,臺灣停止了向殘軍發放軍餉。根據這一情況,上級立即給雷雨田寫了封信,希望他能來中緬邊界談一談,地點可以由他選定,如愿意回國,一定給他安排滿意的工作。信寫好后,我方立即派華僑商人楊坤興送去。
雷雨田看過信后,當即表態說:“我們現在已不是國民黨軍殘軍了,已逐步成為泰國的合法公民,大多數已成為華僑商人,我們可以保證今后絕不做危害祖國的事,不再與人民為敵。既然我們已成為泰國公民,也就不想再回去了。”為了表明自己的誠意,雷雨田特派擔任過殘軍師長的老部下熊定欽來中緬邊境打洛,與我邊防部隊見面。熊定欽代表雷雨田將軍向我邊防部隊首長鄭重表態:境外國民黨軍全體官兵,將遵守泰國法律,絕不做危害祖國的事,做一個愛國華僑。
就這樣,從1951年至1981年,經過30年的工作,我軍爭取境外國民黨軍殘部官兵共7207人回國投誠,其中包括軍官77名。根據中央和解放軍總政治部的指示,鑒于境外國民黨軍殘部與臺灣當局在組織上已無隸屬關系,殘軍大多數人員已成為合法公民,在泰緬邊境山區安家落戶,不再危害祖國,至1981年底,我們停止了做這股武裝的瓦解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