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榮 宋利君
摘要: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中國大陸,民族主義問題逐漸成為研究熱點。梁啟超是中國現代民族主義理論的奠基者,其民族主義思想和理論貢獻理應受到學界的重視,而就已有的成果來看,此方面的研究尚嫌薄弱。梁啟超的民族主義思想和理論,堅持國內各民族一致對外的“大民族主義”,他對大民族主義觀的堅持源于其明確的國家恩想和對國家的認同;其民族主義觀念和自由主義觀念密切相聯又有矛盾。表現出自由民族主義的特征。梁啟超的民族主義屬于健全的民族主義,在今天依然具有啟發意義。
關鍵詞:梁啟超:大民族主義:國家思想:自由民族主義
中圖分類號:B25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0544(2012)03-0081-03
一、梁啟超與中國近代的民族主義思潮
民族主義在其最廣泛的意義上,是指特定的意識形態、社會運動和政治訴求。就其起源而言,完全是現代歷史的產物。中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興起于晚清,與西方民族主義的產生是現代性的內在要求不同,中國的民族主義的產生。主要是西方列強入侵、國家面臨危亡所致的結果。
當然,這并不是說,中國只有在近代被納入世界體系以后才開始產生民族意識,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一直有著較發達的民族意識和民族思想。自先秦以來,中國人心目中就有著鮮明的“華夏”與“夷狄”的觀念,只是這種“夷夏之辨”只能屬于傳統的族類民族主義,不具有現代的特征和意義。但這種族類民族意識,無疑為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產生提供了思想基礎和一定的助力,許多人正是在傳統民族意識的基礎上理解并接受現代民族主義的。鴉片戰爭以后,“夷狄”所指的對象已經悄然變化,“夷夏之辨”在很大程度上演變成了中外之辨。19世紀晚期的中外之辨和傳統的夷夏之辨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二者都建立在民族文化優越心理的基礎之上,至少在19世紀40年代至70、80年代的知識分子身上是如此。如以王韜、鄭觀應等為代表的早期改革派,盡管對西學充滿興趣,承認西方的科學技術和政治制度勝于中國,但是在骨子里,他們依然認為中國的傳統道德文明在整體上要優于西方文明。實際上直到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口號里依然飽含著此種心理意識。
就理論上而言,對中國現代民族主義的產生具有篳路藍縷之功者,當推梁啟超。《中國大百科全書·民族卷》對于“民族”一詞的解釋是:“1903年中國近代資產階級學者粱啟超把瑞士——德國的政治理論家、法學家J·K·布倫奇利的民族概念介紹到中國來以后,‘民族一詞便在中國普遍使用起來。”這是對梁啟超傳播民族主義思想之貢獻的極恰當的肯認。實際上,梁啟超在1901年發表的《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一文中,就已經首次將“民族主義”概念引入了中國,并且在此文及隨后的一系列文論中對西方近代民族主義進行了系統的介紹和闡釋。由此,“民族主義”終于在中國形成了文本話語,并成為近代中國的一種基本的意識形態和社會思潮。梁啟超的民族主義思想觀念,雖不可避免有傳統民族意識的印跡,但更主要的是近代西方民族主義理論和運動影響的結果,可以說,基本上已經超越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心理和認識局限。
二、“大民族主義”觀和國家思想
梁啟超最先提出并區分了“大民族主義”和“小民族主義”兩個概念,并且,他始終堅持“大民族主義”,反對“小民族主義”。他說:“吾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大民族主義是指在世界范圍內將中國與其他國家處于對立的位置,其主要任務是反對外敵侵略和參與世界競爭;小民族主義是在中國范圍內區分不同的民族或種族。后者的最終目標也可能是建立一個獨立的民族國家,但沒有超出傳統“夷夏之防”的范圍。
20世紀初年立憲派與革命派的論爭,實際上根源于對民族主義的理解有歧異。立憲派認為當時中國的大敵是帝國主義而非滿清,他們雖反對專制,卻并不認為一定要推翻滿族的統治。因此他們只力主確立憲政以取代專制政體的政治革命,而反對顛覆異族的中央政府為目標的種族革命;革命派則認為現代民主國家與滿清必不能共存,他們誓以推翻清朝的統治為職志。作為立憲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梁啟超雖在某個時期有過反滿革命的激進思想,但基本上他是不主張種族革命的,原因在于:其一,他認為政治革命和種族革命“決不能相容”,因為種族革命必然以暴動為手段,而暴動造成的后果,一是造成許多國民的流血犧牲,二是由于中國國民程度不夠,革命后即使建立了共和之政也是不完全的共和,而不完全的共和,則必至亡國。其二,中國正處于外敵侵凌的嚴峻歷史時期,全國各族人民應該一致對外共同御侮,惟有國家存立了,各族人民才不致被外族奴役,就此點而言,漢族和滿族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不應因內競而為外敵留下可乘之機。因此。梁啟超站在國家存亡的立場上反對國內種族間的爭斗,堅持太民族主義,反對狹隘的民族復仇主義。
梁啟超對大民族主義的堅持。源于其明確的國家觀念和對國家的認同。中國士大夫自古以來有天下觀念而無國家意識,其理想均不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實現世界大同,這種理想在近代康有為的《大同書》和譚嗣同的《仁學》中仍然得到充分的想象和描述。梁啟超則超越了傳統的天下觀,他所樹立的理想人格,是拋卻了天下觀念而確立了國家觀念的新型國民,即“新民”。他將國家思想作為一個現代國民必具的內涵,他殷切期望中國人實現由部民到國民的身份轉換。何謂國家思想?“一曰對于一身而知有國家,二曰對于朝廷而知有國家。三曰對于外族而知有國家,四日對于世界而知有國家。”具體而言,能利群者、忠于國家而非僅忠于朝廷者、維護國家獨立和主權者、以國家為最上之團體而非以世界為最上之團體者,皆為國家思想之體現。國家,乃“私愛之本位,而博愛之極點”。明白此點,即明白國家之義,而明白了國家之義,方能養成真正的愛國主義,共同為國家的獨立、自由和富強而努力。美國學者列文森曾說:“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大部分時間中,可以說是一個使‘天下變為‘國家的過程。”如果這一論斷可以成立的話。那么梁啟超在這個過程中無疑是一個樞紐性的人物。
從梁啟超關于國家思想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民族主義觀念,實際上兼有民族和國家的雙重義涵,包含著對民族的認同和對國家的認同,并且更傾向于后者。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是兩個相異但又密切相關的概念,二者應具有統一性,但也有可能分離,分離的結果就是民族矛盾和民族沖突的發生。“民族認同主要體現為一個民族的人們對其自然及文化傾向的認可與共識,主要依賴于體貌特征、共同記憶、血緣關系和歷史文化傳統等。國家認同主要體現為個體或群體在心理上認為自己歸屬于某一國家這一政治共同體,意識到自己具有該國成員的身份資格。國家認同是現代國家的合法性基礎。為國家維系自身的統一性、獨特性和
連續性提供重要保障。”一個現代的民族國家既是歷史文化共同體。也是政治共同體,但若進行層次的區分,國家認同當是民族認同的升華,從維護國家統一和秩序的角度來看。國家認同比民族認同具有更高的價值。梁啟超對國家認同的傾向,無疑是對當下情勢正確認識的結果,符合當時對人們進行思想引導的需要,亦順應了建立團結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的時代趨勢。
當然,梁啟超也曾一度有過反滿革命的“小民族主義”思想傾向,但是時間不長,在1903年美洲之行后他回歸了原有立場。在《新大陸游記》中,他明言看到海外華人在嚴格管制時循規蹈矩而在放松管理時則散漫無紀的表現使他深受觸動和刺激,他據此得出中國人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的結論。海外華人的文明程度尚且如此,更遑論國內大多數人呢?因此梁啟超毫不隱諱地表示對中國人的政治能力和自治能力感到懷疑,他認為在中國首先要做的工作依然是開啟民智,使國民具備實行民主政治的資格。而開啟民智,必不能以暴風驟雨式的方式進行;民主政治的建構,也不可能通過流血的革命來實現,只能在溫和改革中達致目標。這正是他所代表的立憲派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的一個重要分歧之所在。梁啟超開啟民智和實行憲政的一貫主張與其所堅持的大民族主義觀具有內在的一致性。他的思路是:民權民智、憲政和救國三者之間具有邏輯上的因果關系。他將歐美諸國的獨立富強歸為憲政,也視憲政為中國免于危亡并走向富強之必由之途,而實行憲政必以民智大開、民權發達為前提,因此,梁啟超將其民族主義理想目標的實現,寄托在民智提升和憲政實現之上。
三、自由民族主義的特征
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產生于國家危亡的境遇之下,因此,即便是理性的民族主義,由于其所包含的民族救亡的目標,難免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們的價值取向。梁啟超作為一個有著強烈愛國情懷的思想家和政治活動家,他的思想同樣受到了現實境況的影響和制約。他是一個自由主義思想家,是西方自由民主觀念的推崇者和有力傳播者。對憲政的追求和推行更是終其一生;同時,他又高揚民族主義的旗幟,為民族獨立和國家自由而奔走呼號,強調國家的統一和秩序。前者以個體自由為核心價值,后者以國家利益為至上追求,二者在學理層面和現實層面都難以完全統一。但梁啟超總是試圖保持二者的平衡,因此,在他的思想體系中,觀念上的沖突和矛盾常常顯現,這種矛盾從其關于民族主義和民族帝國主義的區分和論述中可見一斑。
梁啟超認為,在歐洲,全盛于十九世紀的是民族主義,而全盛于二十世紀的是民族帝國主義。何謂民族主義?“各地同種族同言語同宗教同習俗之人,相視如同胞,務獨立自治,組織完備之政府,以謀公益而御他族是也”。何謂民族帝國主義?“其國民之實力,充于內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擴張權力于他地,以為我尾聞。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務,或以工業,或以教會,而一用政策以指揮調護之是也。”按梁啟超所言,民族主義與民族帝國主義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思潮,前者主要致力于民族國家的獨立及內部的組織和建設,它是防御性質的,或者說是非進攻性的:后者則致力于對外擴張,是進攻性質的。從理論基礎來看,民族主義出自平權思想,民族帝國主義則以強權理論為指導,前者以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為代表,后者以斯賓塞的進化論為代表,或者說,民族主義的原動力是天賦權利說,民族帝國主義的原動力則是以競爭價值觀為核心的強權觀,二者有本質上的區別。就民族主義而言,根據契約論和天賦權利說,每個人都是自由、平等而獨立的,政府的義務就是保護個人的自由權利不受侵犯;申而言之,則一國的國民不得由外國人來管轄;一國的主權不得被他國分割,國家之間應該平等對待、和平共處。“民族主義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義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由此可見,梁啟超是將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和國際正義聯系在一起的,正如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為界一樣,各國自由也要以不侵他國之自由為界。顯然,他的民族主義觀念實質上是其關于個人自由思想的引申和擴展。
、英國當代著名的自由主義思想家以賽亞·伯林曾明確提出了兩種民族主義概念,一種是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另一種是非進攻性的民族主義。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在狂熱捍衛自身文化的同時,對其他文化及其承擔者輕則拒斥、壓制,重則必欲毀滅而后快。非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則是18世紀德國詩人兼哲學家赫爾德(Herder)訴說的文化的自決。赫爾德否認任何民族優于其他民族,他崇信民族文化的多樣。認為不同的民族文化可以和平共處。伯林認同赫爾德的觀點,他強調價值多元論,承認并且尊重個人的民族歸屬感。在自由和歸屬感之間尋求平衡,是伯林思想的一大特點。也是自由民族主義的特征。“自由民族主義的核心是如何重建民族國家共同體,如何使這一共同體既是一個普世性的自由民主政治共同體,又是一個有著獨特文化認同的民族共同體”。這一特征表明了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結合的可能性。梁啟超曾在流亡日本的很長時間內宣傳過英國密爾的自由主義和法國盧梭的自由主義理論,由此我們不難將其民族主義觀念與其自由主義思想聯系起來,而當仔細觀照他的民族主義論述,也不難看出他所倡導的民族主義實際上屬于自由民族主義的范疇。當然,由于自由主義是以個人自由為本位,而民族主義是以群體的歸屬為指向,所以二者雖有整合的可能性,但還是存在著某種張力,而梁啟超思想中的這種特點恰恰是近代中國現實境遇在思想領域的呈現。
有學者說,“中國近百年來的變化,一個最大的動力就是民族主義。一個政治力量是成功還是失敗,就看它對民族情緒的利用到家不到家。如果能夠得到民族主義的支持。某一種政治力量就會成功,相反的就會失敗。”從中國近現代歷史來看,是為確論。梁啟超和孫中山都舉著民族主義的大旗,差別卻很大,最后的結果也殊異。梁啟超認為滿清政權的存在只是易主而非滅國,孫中山則始終認為滿清入主中原意味著中國已經亡國,他在1924年的演講中依然持此觀點。孫中山的觀念所透射出的民族心理顯然是對滿族政治地位的否定和對漢族歷史文化的認同,而對漢民族的認同在當時為革命的發生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和行動的力量,最終取得了革命的勝利,盡管是一次“悲慘的勝利”(李澤厚語)。而梁啟超的民族主義理論,在當時卻沒能充分調動起廣大民眾的力量,留下了歷史的遺憾。不過。在一個多世紀后的今天,在經過中國漫長的發展歷程的檢驗之后,梁啟超民族主義思想中的許多內容,如主張大民族主義、反對小民族主義,認同民族文化但更注重政治共同體的建構,等等,被證明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和現實價值。
在建國后的幾十年里,許多人一直把民族主義視作負面的概念和思潮,各種論著中對民族主義的批判和攻擊也是屢見不鮮。有些論者將民族主義視作殘存在社會主義社會中的資產階級和其他剝削階級的思想影響,認為它危害著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發展和民族團結的加強。他們之所以反對民族主義,是因為他們將民族主義主要理解為大漢族主義或地方民族主義,1952年至1956年,還曾兩次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反對大漢族主義和地方民族主義的教育。大漢族主義和地方民族主義當然都是要反對的。但將它們作為民族主義的主要內容顯然是一種誤解。現代意義的民族主義,其內涵要豐富得多。中國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民族關系和民族問題處理得是否得當,將直接影響國家的統一、穩定和發展,因此,堅持正確的民族觀顯得尤其重要。而梁啟超的民族主義思想和理論,無疑可以為我們提供若干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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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