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興

僅以一個樂章將一首鋼琴協奏曲的演奏一判高下,這是一個既不規范更不嚴謹的怪異聽法,但我卻一直堅持著如此的固執。因為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的真正迷醉是來自于聽覺上的,三十年前從收音機里傳來格里格《A小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錯落有致的鋼琴甫一進入,一個異樣的山水畫卷徹底改變了一個青年人對于美感的認知,從此那個心目中的標準速度就一直縈繞于懷,成為走上愛樂之路的象征音聲。
在已經聽過的二十多個版本的錄音里,早已有了只限于我的那份個性鮮明的界定方式。當2011年末得知陳薩在五音公司最新錄制的專輯里有這首我最鐘愛的協奏曲時,我的第一反應不是看到又一個新版本之后的興奮,反而有幾種復雜的心境錯綜糾結。已經聽過陳薩的十場音樂會,我曾經形容2010年1月她在國家大劇院的獨奏猶如“仙境的窗扉,窗下涌動著神奇的波濤”,那些獨奏或協奏曲的現場都是良辰美聲,每一次都能讓我靠近共鳴的境緣,我由衷不希望陳薩的格里格與我心目中的大相徑庭。所以當在微博上看到視頻的時候,我按下開始鍵的手指是顫抖的,我擔心在第二樂章伊始樂隊的引子之后會聽到類似安德涅茲那樣的號稱為“沁人心脾”的快速音群。這種快捷源自于老一代的鋼琴大師,例如1933年的巴克豪斯和1937年的吉塞金刮起的是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急速的瑟瑟秋風,而1972年的米開朗杰利則是斯堪的納維亞山谷里一股偏急的寒流,1988年的佩拉西亞也是寥寥幾筆猶如并不留戀山水的匆匆過客,多現清脆的秋涼而鮮有溫情的春暖。陳薩是否參考過這些大師的快捷我不得而知,但在唱盤錄制花絮的視頻中她說拉赫瑪尼諾夫“第二”和格里格的鋼琴協奏曲都是她非常喜愛的作品,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聽。當時,她隨但昭義教授一起去深圳,因為夏天十分炎熱,師生們就席地而坐一邊聊天一邊聽唱片,格里格的協奏曲就是其中之一。她聽到了齊默爾曼演奏的那個著名的版本,說它“讓我們非常著迷,尤其是第二樂章,從那時起,這首曲子在我心中就具有了夢幻的色彩。”但齊默爾曼的演奏時間是最慢的,七分十三秒的速度比絕大部分的鋼琴家都多出一分鐘。他的超慢是另外一種春暖花開卻不開的猶豫與遲疑,如果陳薩借鑒了少年時代最先聽到的齊默爾曼式故意的舒緩,也是一種對于先入為主的有效反饋,然而那卻不是我的格里格。
當拿到唱片的時候,雖然為了青年格里格甜蜜愛情的連續性而依然從第一樂章開始聽起,但SA-CD的音質卻讓我對第二樂章的側重有了更感性的期許,因為玲瓏與剔透的情志將是從更加逼真的音效之中晶瑩流出的。陳薩的鋼琴進入讓我如釋重負,此前所有的忐忑不安都煙消云散,我聽到了一個年輕的鋼琴家最合我意的鋼琴音群,那是一個將自己的恬淡心境在翠峽與碧空之間又歷經風過水洗之后的詩化處理,字字珠璣,別有洞天,音速不疾不徐,音色美輪美奐。聽了她的琴聲,無論我思緒中的色澤如何多彩,那些琴音襯映出來的情境都比我的夢幻還斑斕。
1867年,二十四歲的格里格和女高音妮娜結婚,翌年喜得千金,夏季與妻女在哥本哈根郊外度假時完成了這部作品。這是一部環顧四維山色滿懷人間喜悅的抒情詩篇,是將聽覺、視覺與觸覺三位一體的立體音畫,它需要鋼琴家的真情浸入,而平時的修為則是能否傾心呈現美情美景的必備要素。可惜如今這個焦躁的時代越來越弱化美的真諦,鋼琴家們大都將精力和時間付諸于競逐技巧,除了陳薩2010年在蘭州的音樂會演奏過格里格的這首協奏曲之外,其他大中城市幾乎聽不到如此瑰麗的旋律,更未聽聞有誰還會專心錄制這首作品。
這是我擁有的第三位女鋼琴家演奏的格里格鋼琴協奏曲的版本。我曾經問過陳薩是否聽過塞西勒·奧賽特(Cecile Ousset)的演奏,她說在錄制新唱片之前并未聽過現已七十六歲的女鋼琴家1984年在EMI的錄音。然而陳薩的第二樂章與奧賽特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雖然由于唱片制式的緣故比奧賽特更加純凈,但在鋼琴音群的處理和樂章的時間長度上竟如出一轍,也許這就是男人們永遠都不能理解的第六感吧。
在正式領略過這張新唱片之后,我很贊同陳薩把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與格里格《A小調鋼琴協奏曲》前后相連的排序。魯賓斯坦的自傳里有一段記述,拉赫瑪尼諾夫曾經擲地有聲地說“在鋼琴協奏曲里,我感覺格里格的作品是最好的”。雖然魯賓斯坦認為這是一個令人頗感意外的獨特見解,但聽了“拉二”之后就會明顯感覺到,前兩個樂章有著典型的拉赫瑪尼諾夫風格,而第三樂章則有格里格在拉赫瑪尼諾夫寫作此曲三十年前就已散播過來的光暈,拉赫瑪尼諾夫以他的第三樂章折射出他鐘愛格里格協奏曲的心影。將拉赫瑪尼諾夫放在格里格之前體現了陳薩在錄音編排上的精心考量,她在“拉二”前兩個樂章里的力度十分講究,與福斯特指揮下的古本江樂團加了弱音器的弦樂柔性對應,特別是管樂的單簧管、大管和圓號導出幻象的序奏之后,長笛吹奏的幽美主題又給陳薩的琶音提供了恰如其分的襯托,于是那些張弛有度的動感都栩栩如生,通透的錄音效果幾乎捕捉到了情感的所有細節,甚至樂器的呼吸都歷歷在耳。在與格里格風格相近的第三樂章里,拉赫瑪尼諾夫比格里格更突出了壯闊的獨奏華彩以及帶有裝飾性的獨奏琶音主題,陳薩在這個樂章里有著匠心獨具的演奏風格,她在拉赫瑪尼諾夫精心編織的旋律織體里與其他鋼琴家一樣準確地加速與減速,但卻以女性的細膩質感將茫茫戈壁推演成青青草原。她在動與靜的交叉反復上的獨到觸鍵將這個樂章的風格與此后錄制的格里格珠聯璧合,從而為這兩首協奏曲的組合又一次提供了情感上的和弦。
一個遙遠的半島清響,一個蒼茫的大地回聲,在這個愈益寒冷的冬季里,陳薩送來的美感彌漫在蔚藍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