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
內容提要 未來十年既是中國與國際體系關系確立的關鍵十年,也是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的關鍵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既要抓住當前國際體系轉型的機遇創新發展,又要把握歷史演進中的恒久因素合理堅持中國外交的既有理論成果或及時與時俱進地加以更新。這樣,未來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便具有三大使命,即理論傳承、理論更新和理論創新。其中,理論傳承很大程度上是對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總體思想的堅持;理論更新和理論創新則更多集中于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戰略思想和政策思想。
關鍵詞 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 理論傳承 理論更新 理論創新
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后,中國面臨的內外環境變得更加復雜:一方面,中國未來十年將經歷一個實力增長的黃金期和問題多發的脆弱期;同時,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將處于一個重新調適和相互建構的過程,彼此的戰略疑慮和認知差距將大為加劇。有學者甚至認為,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到來同時也開啟了中國的戰略挑戰期,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國與世界的雙重轉型的相互重疊。另一方面,無論是中國的發展還是國際體系的轉型,都有著極為明顯的延續性,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中國始終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和循序漸進的改革開放政策,而國際體系的轉型在體系性戰爭可能性相對較低的背景下也必將是個緩慢的過程。在這一背景下,未來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的任務極為復雜,既要為應對現實和緊迫的理論與現實挑戰提供答案,又需思考更為長期和戰略性的國內與國際乃至世界性潮流。作者認為,未來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的探索重點,總體上可歸結為三大使命:理論傳承,理論更新和理論創新。其中,理論傳承很大程度上是對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總體思想的堅持;理論更新和理論創新則更多集中于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戰略思想和政策思想。
一、理論傳承
無論是就中國自身還是就國際體系而言,人們都更關注當下正發生著的重大和快速轉型,但必須指出的是,這二者的一些根本特性都將長期持續。對中國來說,社會主義制度、發展中國家身份、現代民族國家特征等都將長期保持不變;對國際體系來說,民族國家作為最重要的行為體、國家間權勢結構的決定性作用等也將長期延續。因此,在未來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中國特色外交理論都需要堅持自身的理論傳承,重點體現在中國特色外交的總體思想的傳承上。
首先,要繼續堅持“和平、發展、合作”的時代觀。盡管美國正嘗試將戰略重心轉移到亞太以加大遏制中國崛起的力度,盡管周邊鄰國及其余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后的路線仍持懷疑和擔憂,盡管國內少數人出現驕傲自滿情緒,但全人類和平與發展問題日益相互聯系且仍有待進一步解決的歷史趨勢沒有改變。通過國際社會通力合作實現單個國家的(集體)和平與發展,仍是歷史的要求。無論是氣候變化、全球反恐、全球金融危機、歐洲債務危機、世界糧食危機,還是高政治領域的領土領海爭端、民族主義情緒、政權維穩,無不如此。
“和平、發展、合作”的時代觀意味著人類發展的途徑有了兩個重要變化。一是實現和平與發展的途徑現在是走和平發展道路,戰爭或軍隊的首要目的現在不是為了攝取更多的生存資源,而是為維持既有或假想的生存質量做貢獻。二是任何國家的和平與發展都不是孤立的,全球化和相互依賴的深入發展促使一個嶄新的全球體系正逐漸形成,意味著全人類的命運正日益密切地聯系在一起。換句話說,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堅持國內和國際兩個大局的合理統籌,既是中國自身的主動選擇,同時更是歷史潮流的要求。在這一意義上,中國的這一選擇再一次引領了人類發展潮流,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在傳承這一內涵時,需要就此作更為系統的論述。
就堅持“和平、發展、合作”的時代觀而言,需要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繼續堅持國內與國際兩個大局的合理統籌。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國內、國際的互動格局日益復雜:行為體的多元化導致主權國家內的非國家行為體往往有著跨國甚至國際性影響;利益的多樣化也使一國或國內行為體的行動可能對他國及其國內行為體的利益構成影響;一國非國家行為體的行為和利益也可能對其母國的政治、經濟、形象等利益產生影響;等等。因此,就外交而言,國內與國際兩個大局的合理統籌,如同走和平發展道路一樣,既是中國也是世界各國的歷史要求和歷史選擇。堅持國內、國際兩個大局的合理統籌,事實上背后還有一個道德邏輯的統一問題,中國需要的是內建和諧社會、外促和諧世界,而不是像美國在國內搞民主、在國際搞霸權;消除國內外公民和企業等的差別待遇,既要中國公民和企業在海外遵行國際規范,也要求外國公民和企業在中國遵行國際規范。
其次,要繼續堅持中國是國際體系的參與者、維護者和建設者的身份定位。隨著中國的快速發展,中國的國際定位已經成為學術界和政策界廣泛關注的問題,這一現象在未來十年仍將延續,并可能變得更為迫切,原因在于中國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大國都發生著更為快速而明顯的變化。目前,對中國的身份定位存在兩個重大爭論。一是隨著中國經濟發展水平的快速提升,盡管中國政府一貫堅持中國仍是發展中國家,并承認中國“雖強猶弱”的國際定位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發生重大變化,但仍有很多人對此表示質疑。二是隨著中國的國際影響日益上升,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中國已經不再是地區性大國,而是一個全球性大國,特別明顯地體現在奧巴馬政府上臺之初多次提出的所謂“兩國集團”(G2)建議。很顯然,無論是將中國定位為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地區性大國還是全球性大國,都必然導致與之相對立的質疑甚至批評;而選擇一個居間的強調中國仍是一個“轉型國家”的定位,反而會印證西方對中國擔憂的“合理性”。因此,中國的身份定位不應糾纏于上述問題,而應著重突出中國與國際體系的關系,或中國的國際體系觀,即中國始終是國際體系的參與者、維護者和建設者。
這一定位首先突出的是,無論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是什么,中國都將始終是國際社會的積極一員、普通一員。其次,這一身份定位具有相當的靈活性,因為參與者、維護者和建設者事實上意味著中國與國際體系有三重關系:作為一個平等的參與者,中國外交繼續堅持不稱霸、不結盟的外交原則,既不因國內問題而陷入“孤立主義”,也不因強大而以國內需要決定對外政策;作為一個維護者,中國將站在發展中國家一邊,抵制美歐等在力量衰退情況下的不合理倒退——如采納貿易保護主義或放棄市場開放原則等,反對不合理地將后現代觀念引入國際體系——如選擇性的人道主義干涉、對外援助附加條件等;作為一個建設者,中國將與廣大發展中國家一道,推動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改革,推動國際關系的民主化進程,推動國際體系向著更為公平公正的方向發展。
第三,要繼續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很大程度上,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是廣大發展中國家所倡導和主導的國際關系原則。在以美歐占據主導的國際體系中,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并未得到很好的遵守。隨著國際體系從美歐等發達國家向中國、印度、巴西、南非等新興大國的權勢轉移的發展,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將能得到更為全面的貫徹。繼續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也將強化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一員的地位,緩解發展中國家對中國地位上升的疑慮。與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密切相關的是,中國外交仍需堅持對外援助不附加政治條件和不稱霸原則。由于中國一貫堅持不干涉內政原則和援助不附加條件原則,中國為非洲提供的幫助不會影響非洲自身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道路的選擇,進而為非洲帶來了其傳統伙伴——即西方國家——之外的替代性選擇。盡管如此,中國的這一實踐仍遭到西方國家強烈的不當指責,特別是認為這往往支持獨裁或腐敗政權,進而破壞了西方在非洲等發展中國家的良治、人權等努力。就此而言,中國特色外交理論需要系統地說明兩個問題。一是系統和理論性地指出,不僅諸如印度、土耳其、俄羅斯等國也在踐行對外援助不附加條件原則,而且美歐等國在其不具備相應的政策手段時同樣不會附加任何條件,或者說西方的附加條件本身也是有條件的;二是應當特別強調,中國的對外援助不附加條件不僅受到受援國的普遍歡迎,而且這一措施本身是對西方的善意展示,因為中國在努力避免與西方產生新的競爭——不能錯誤地假設中國如果附加條件的話會與西方的條件相同。
在國家間的權勢轉移之外,國際體系還存著另一權勢轉移進程,即從民族國家向非國家行為體的權勢轉移。這意味著中國外交在未來十年可能面對如何處理與非國家行為體、特別是非政府組織和公民社會團體的關系的挑戰。從根本上講,可將處理國家間關系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大部分要素、特別是后三項原則合理地延伸到處理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的關系中:互不干涉內政,要求非國家行為體不得獨立或在外部支持下介入主權國家事務,而國家則負責管理和規范非國家行為體的活動;平等互利,要求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相互配合,共同促進和平與發展;和平共處,要求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相互寬容,建構全球治理的多層次治理體系,推動國際體系權勢轉移的和平實現。
二、理論更新
由于中國與國際體系的雙重發展既有重大的延續,又有重大的變革,因此需要對中國外交的部分內涵加以理論更新,使其在不根本改變內涵和外延的基礎上更適應新的形勢要求。換句話說,考慮到中國與國際體系的持續發展,中國特色外交理論本身也需要不斷與時俱進,盡管這種理論更新更多是在戰略思想和政策思想的層次。
第一,需要對中國外交的道義觀加以更新。中國一貫強調如大小國家一律平等、互利共贏、國際關系民主化等國際道義觀念,但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變化和國際體系的轉型,中國外交的道義觀應當進一步拓展。這又可具體分為三個方面:
首先是要實現利己與利他的平衡。盡管中國一貫堅持國家利益與人類共同利益的有機平衡,但國際社會對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努力不夠的批評仍不時出現。值得關注的是,近來甚至有人開始質疑中國的“雙贏”模式,其批評核心為兩點:一是“雙贏”本身仍是逐利行為,中國不會在沒有“贏”的情況下采取行動;二是由于中國的強大,“雙贏”往往意味著中國“贏”得更多。換句話說,西方往往指責中國外交缺乏“利他主義”精神。就此而言,實現利己與利他的新平衡,就是要做到既站在“利他主義”的道德高地上,又能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這要求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實現兩方面更新,一是如何為“雙贏”戰略添加“少贏”甚或“他贏”的要素,二是如何為從利他主義中發現商機提供理論支撐——這涉及下文所要討論的理論創新之一,如同西方將發展援助演化為一種“發展產業”一樣。
其次是要實現不干涉內政與避免道德淡漠的平衡。不干涉內政是當今國際關系的一個通行準則,直接來源于民族國家體系確立之初的政教分離構想,并從最初避免普世性的宗教力量介入一國國內政治,逐漸發展為避免一國的世俗力量介入另一國的內部事務。但在過去幾十年里,有關人權的理論和觀念在經歷了四代發展之后,逐漸形成了一種普世性的人權國際規范,擁有了不容違反和不容置疑的普遍國際法規范的地位。很大程度上,盡管“仍存在對人權國際規范的普遍懷疑……但明顯地,人權國際規范已經日益成為一種國際的‘文明標準。”這一標準是“將人類從主權的野蠻之下拯救出來所必需的”。這樣,在發生一些違背人類基本道德觀念的事態,特別是大規模人權侵犯時,堅持不干涉原則往往存在被指責為“道德淡漠”的巨大風險。很大程度上,為避免道德淡漠,不少國家都已經接受了有限度地干涉內政的理念。例如,非洲聯盟便在其憲章第四條第h款中聲稱,非盟有權在“嚴峻事態時無須成員國共同同意便可干涉,即戰爭犯罪、種族清洗、人道主義犯罪以及對合法秩序的嚴重威脅等,以便拯救非盟成員國的和平與穩定……”。為了實現這一平衡,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更新需要從三方面入手:一是不斷更新對內政的合理界定,畢竟形勢的發展事實上不斷地將部分內政外移,同時也為內政不斷添加新的內涵;二是提供“創造性介入”方法,實現既不違背不干涉內政原則,又能避免道德淡漠;三是提供“建設性調解”的理論支撐,為特定情況下的建設性介入設定前提條件。
最后是要實現道義與秩序的平衡。這一平衡是人類政治生活的恒久難題,冷戰后變得更為突出。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更新應致力于三個方面:一是探討國際體系轉型中的權力重新分配與確保體系轉型平穩進行的關系,特別是二十國集團(G20)的建章立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WB)乃至聯合國安理會的改革等;二是探討主權與人權的關系,特別是批判西方的選擇性人道主義干涉、不加區分地強調“保護的責任”等;三是完善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關系的理論,特別是全球治理需求上升過程中的國家能力不足與非國家行為體增生的互生關系。
第二,對中國外交的體系觀加以更新,即拓展中國對國際體系多極化的一貫強調,將重點放在強調國際體系的多樣化發展上。盡管中國也強調多樣性,但更多的時候將重點放在了國際體系的多極化方面。從理論建構的角度看,中國外交大戰略要引領人類歷史潮流,就必須將重點從強調多極化轉向強調多樣性,原因主要在于:首先,強調多樣性意味著比強調多極化更為宏大的全球性視野。國際體系的多樣性追求,意味著對發達國家一貫強調的西方化、單一化等的抵制,對所謂“歷史終結論”的抵制。其次,強調多樣性也意味著更大的公正性和公平性。多樣性并不僅僅強調國家權勢,還強調一國的文化、社會、經濟發展道路等。因此,追求多樣性而非多極化,意味著對廣大無法成為“極”的中小國家的更大尊重和更大關切。再次,強調多樣性也意味著對新崛起的非國家行為體的關注,而公民社會和非政府組織的培育恰好是未來十年里中國所面臨的重要任務之一,其重要意義遠超出對外交往的范疇。最后,強調多樣性并不影響對多極化的持續強調,因為多樣性包含了多極化,多極化只是多樣性中的更為強調權勢一個側面。
第三,對中國外交的戰略布局思想加以更新。從中國傳統外交布局的視角看,中國與世界的互動類型已然發生了變化。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冷戰后的相當一段時間中,中國與發達國家、周邊國家、發展中國家和多邊組織的關系相對單一:與發達國家關系更注重物質利益的交換,經濟利益成為中美和中歐關系的“壓艙石”,今天仍不時能發現雙邊關系緊張時作為緩和關系的大宗采購;與周邊關系也更注重物質利益,對于周邊國家一度倡導的“亞洲價值”觀,中國的支持力度并不大;與發展中國家更側重于價值理念的共享,如與非洲國家在國際舞臺上就維護傳統國際關系準則、建立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等共進退;在多邊國際組織中更重視宣揚中國的價值理念,將其當做中國價值觀的宣講臺。
近年來,隨著中國的快速崛起和世界對中國的廣泛關注,上述關系模式都發生了快速變化,甚至有著完全顛覆既有模式的可能。與發達國家的關系,經濟利益日益無法延續其“壓艙石”的功能,各種價值觀念的沖突與碰撞已經日益明顯地主導著雙邊關系,經濟對于降低或緩解這類價值觀念摩擦的影響正在快速下降;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也頗類似與發達國家的關系演變,利益似乎越來越難以拴住周邊國家,價值觀念、特別是對中國崛起的擔憂正日益主導其與中國關系的決策——這某種程度上也是中國提出“亞洲精神”的原因之一;與發展中國家的經濟聯系正日益密切,進而導致的是諸多先前共同持有的價值觀念卻在快速消失——與其他因素、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快速民主化相聯系;最后,由于氣候變化、全球金融危機等,多邊國際舞臺正日益成為中國與世界就物質利益討價還價的平臺。
未來十年里,中國與世界互動關系的這一變化趨勢不僅將得到延續,而且極可能加速演變。中國特色的外交理論必須前瞻性地就未來的可能互動類型加以研究,提出管理和引導這一演變的系統理論,最為核心的是正確處理不同關系中的義利平衡問題。
三、理論創新
對于未來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建構而言,最為重大也是最具挑戰性的任務是理論創新。這既要求中國外交準確地判斷自身和國際體系的發展變化導致的中國可用和總體的實力地位,還要求中國外交能前瞻性地把握世界歷史發展的中長期趨勢甚或潮流,進而確立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創新的總體方向和重點議題。就此而言,需要重點思考的或許有以下三個問題。
首先,要圍繞超越共同利益的共同價值問題進行創新,其核心是建構有中國特色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如前所述,全球化和相互依賴的深入發展,日益將全人類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特別重大的是,日益增生的全球性安全威脅已經不僅僅針對特定的民族國家,而是直接針對全球體系最為根本的兩個要素——它們決定著全球體系的基本生存,即全球體系的操作空間——地球,及其基本組成單元——個人。而當前國際體系中的兩大并行的權勢轉移進程,不僅使民族國家的命運相互聯系起來,而且使民族國家與諸多非國家行為體的命運得以聯系在一起,進一步強化了全人類的共同命運感。培育和強化這一全人類共同命運感、進而倡導一種涵蓋西方所主張的“利益共同體”的更為宏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很大程度上是未來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和中國外交的重要任務之一,其重要意義不亞于建立超越各種人類分歧的理智共同體。只有將人類共同命運有機地融入中國外交大戰略之中,中國外交才能更為準確把握、甚至引領世界潮流。
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日益形成要求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在兩個方面加以重大創新。一方面,要圍繞人類共同命運建構有中國特色的、國際認可程度高的價值觀念體系,大致包括三個要素:第一,有中國特色的發展理論,旨在解決兩個方面的問題,即廣大發展中國家尚未解決的發展問題和發達國家在全球性危機下可能倒退的發展挑戰;提供中國特色的發展理論,一方面需要總結中國三十余年來改革開放的經驗,另一方面則需要提供一種區別于西方發展理念的更適合于廣大發展中國家的道路選擇。第二,有中國特色的安全理論,不僅包含西方普遍強調的“免于恐懼的自由”和“免于匱乏的自由”,還應當包括當前危機狀況下普遍的“免于倒退的自由”。第三,有中國特色的國際公正或正義觀,抵制西方當前僅強調民主、人權等局部性和失衡的公正與正義觀。最后,鑒于美歐等在經濟困境下逐漸放棄對部分價值觀念的主導權,如全球化與市場開放等,需要思考中國如何合理接手,成為這些價值觀念的首要倡導者。
另一方面,要圍繞體系性危機頻發建構有中國特色的國際危機應對理論,特別是要旗幟鮮明地反對西方所主導的“利益共同體”和“志愿者聯盟”方式。當前,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在應對全球共同危機時,更多采取提供封閉式的俱樂部公共產品的方式,即通過提供某種或某些局限于特定俱樂部范圍內的物質或政治獲益,而實現資源的匯集進而共同應對危機,其最為明顯的體現包括“利益共同體”和“志愿者聯盟”兩種方式。前者強調將危機轉化為商機而尋求共同應對方法,特別明顯的是當前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方式,如創建碳關稅、限制與交易系統、清潔能源機制等。后者盡管沒有直接涉及商業利益,但卻試圖通過創造一種價值觀聯盟而共同解決人類面臨的重大挑戰,特別體現在美國的全球反恐努力上。無論何種方式,其提供的公共產品都不是開放性質的,更多局限于特定的小團體之內。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在這一方面的理論創新應將重點放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上,始終堅持兩點:一是強調應對方式必須是開放的和包容性的,創造性地設計各國發展與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聯系機制;二是應對時不僅要強調利益,更要強調公平正義,創造性地設計未來國際領導權的分享機制。
其次,要圍繞“稀缺”問題的解決進行理論創新。“稀缺”是人類政治中的普遍難題,特別是在當前中國崛起的背景下。中國的崛起使中國外交必須解決兩個“稀缺”:一是國際政治地位稀缺,一是支持經濟發展的資源稀缺。
就地位稀缺而言,需要系統論證兩個問題。一是中國對當前主導國際體系的基本態度。盡管中國一直聲明自身是當前國際體系的受益者,因此也是國際體系的參與者、維護者和建設者,但國際社會對此仍持懷疑態度,對中國的快速發展所帶來的國際后果表示擔憂,視中國正常和合理的國家建設為潛在威脅。因此,相關的理論建構努力仍需要說明以下兩大問題。首先是中國對體系現狀的態度:中國是否對現狀(完全)不滿?是否崛起大國的不滿只要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內仍可維持國際體系的穩定,抑或崛起大國不能有任何不滿?是否中國任何更為積極地參與國際體系的舉動——有時表現得“強勢”(assertive)——都等同于中國要修正現狀?其次是當前的體系主導國家對崛起國家的態度問題。感受到地位稀缺威脅的可能不只是崛起大國,而首先是體系主導國家。必須指出的是,體系主導國家擁有相對于崛起大國的更大的權勢,并可能采取預防性打擊或至少是某種打壓動作,進而誘發霸權戰爭。就此而言,2011年《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強調“這條道路的成功既需要中國人民堅持不懈努力,也需要外部世界理解和支持”,是相當正確的。但就中國特色外交的理論建構而言,不僅需要系統地說明外部世界的理解與支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且還要深入探討如何獲得這一理解和支持的途徑與方法。
如果說地位稀缺更多是觀念性的,那么資源稀缺便有著切實的物質關切——它不僅涉及各國基本的生存必需資源,還涉及當前相當盛行的與安全心理相關的生存質量問題。如同盧梭所言,一個資源充分的“自然狀態”是一個和諧的“自然狀態”,但一個資源稀缺的“自然狀態”就會轉化為“戰爭狀態”。因此,中國特色外交理論需要基于中國的經驗說明兩個問題:首先是中國有能力——可能是與世界各國一道——通過技術創新、在現有資源枯竭前實現“人對自然的控制”,確保人類社會共同的可持續發展;其次是中國的和平發展不會導致其他國家既有生活水平的下降;恰好相反,中國的和平發展一定會為全人類生活水平的共同提升作出巨大貢獻。換句話說,就是中國的確有能力實現與世界各國共享的可持續發展、開放性發展和包容性發展;這很大程度上與中國外交大戰略所需要強調的人類共同命運相關。
第三,要圍繞中國的長期大戰略進行理論創新。結合未來十至二十年內國際體系轉型將進入最后塑造期,和中國在2050年前后進入中等發達國家行列的可能性,未來十年將是思考和最終確立中國外交大戰略的關鍵時期。就未來十年而言,中國外交大戰略的建構需重點關注兩個方面。
一是要創新性地細化中國走和平發展道路的階段性目標。作為中國實現現代化和富民強國、為世界文明進步作出更大貢獻的戰略抉擇,和平發展道路的階段性目標尚不夠明確,但這正是國際社會所期望了解的。國際社會更多的擔憂是中國國內發展的可能方向及其對中國外交的影響:是否會因為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需求而導致對外“掠奪資源”?是否會因為快速富裕導致的社會轉型刺激國內民族主義的上漲和中國外交的非理性行為?會否出現因經濟增長放緩(軟著陸)甚或逆轉(硬著陸)而導致中國國內矛盾激化及由此而來的通過外交轉移國內關注的可能?等等。這樣,在可預見的將來,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創新重點將包括:短期內如何通過替代性措施緩解因中國崛起而惡化的國際資源競爭態勢,如何促進社會轉型進而培育理性的、不驕不躁的、不卑不亢的公民情緒;中長期內如何與國際社會合作共同應對人類發展的資源稀缺問題,如何緩解甚或避免中國發展階段的提升導致的與國際社會的資源和市場雙重競爭局面,如何系統說明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與人類共同理念之間的兼容并包,等等。
二是要系統性地提高外交大戰略的執行能力。大戰略的執行一貫是困擾世界各國政治家的重大難題,歷史上不乏合理的大戰略最終因執行能力而失敗的案例。未來十年中國外交大戰略的執行能力培養,需要重點關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是維護好大戰略目標與手段之間的動態平衡。一方面,必須按照手段或能力定義目的和目標,以達到對大戰略而言差不多最為重要的目的與手段之間的平衡;另一方面,必須區分實力與潛力、總體能力與在所涉問題上的可用能力、關于能力或手段的現實與關于它們的想象,并注重資源的節約問題。中國外交六十年的經驗總體上是成功的,但在中國與世界雙重轉型的背景下,中國外交的總體能力、實際可用能力及潛在可用能力的變化也相對快速,這對中國外交大戰略的執行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次,需要建立一個合理的決策體系和領導體系。未來十年內,隨著中央政府部門、地方政府、國有企業、私營企業、非政府組織乃至公民社會日益參與到外交決策與執行中,外交決策和執行的行為體多元化趨勢將明顯加快。這可能為當前運作較為順暢的大戰略決策和領導體系構成新的挑戰,因此需要前瞻性地思考相應的調整和修正。
結束語
由于中國自身和國際體系的雙重轉型的相互交織,未來十年將是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的關鍵十年。在這個新的十年里,中國特色外交理論需要透過國際體系和中國自身的雙重轉型看到二者背后的延續性,進而堅持和平、發展、合作的時代觀,堅持中國作為國際體系參與者、維護者和建設者的身份定位,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具體政策思想。同時,中國特色外交理論也需要同時顧及體系與自身的變與不變,與時俱進地對中國外交的部分理論內涵加以更新,特別是更新自身的道義觀、體系觀和外交布局。此外,基于對國際體系和中國自身的未來發展的準確判斷,中國特色外交理論還需要圍繞共同利益與共同價值、國際地位與戰略資源的稀缺問題以及中國外交的大戰略塑造等進行理論創新。最后,必須指出的是,未來十年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建構的上述三大使命的實現,不僅取決于理論建構自身的努力,還取決于更為宏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建構努力。中國特色外交理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有機組成要素,其首要出發點是服從和服務于后者的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