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現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金融學和經濟學教授, 博士生導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博士,曾先后任職麥肯錫及香港大學經濟金融學院,并獲香港大學終身教職
對貿易自由化的爭論由來已久。在2008-2009年度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爆發之后,這種爭論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而且多了許多情緒化的成分。從席卷希臘的罷工抗議潮,到肇始于紐約波及全球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及美國大選之際雙方候選人為討好選民而對中國所作的虛張聲勢的指責中,我們都能讀出有關貿易自由化的負面情緒,甚至感覺出一些“偽善”。在經濟社會遭遇到結構性挑戰時,情緒往往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壓倒理性。我們所看到的對貿易自由化的指責似乎也屬此類。
對貿易自由化的利弊分析,是經濟學里最古老的命題之一。延續亞當·斯密的“勞動分工”和李嘉圖的“稟賦優勢”理論傳統,現代經濟學特別是國際貿易理論提供了大量的理論模型和實證證據指出貿易對經濟的正向貢獻:進、出口的高速增長有利于提升勞動生產率、加速經濟增長、降低收入分配不平等的程度。應該說,在這一輪金融危機爆發前,學界、思想界、政策界甚至社會公眾在貿易自由化這個議題上的認識還是比較統一的。“二戰”后,一系列采納出口導向型經濟戰略的經濟體在經濟上的紛紛騰飛,為貿易自由化提供了有力的證據;而中國在30年前堅定采取改革和對外開放的經濟政策后,經濟也獲得長足進步。中國的經濟奇跡本身,就是對貿易自由化最具現實意義的強大支持。
對貿易自由化的質疑往往來自曾經受益于貿易自由化者。“大量來自出口國的廉價商品和發展中國家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導致發達國家企業投資意愿不足,生產部門外移,產業結構出現空心化……因為貿易順差產生的資本盈余,大量涌入發達國家,導致這些國家出現流動性過剩。這種國際不均衡推動了發達國家一系列資產泡沫的出現,最終出現金融危機。”曾幾何時,這種陳腔濫調充斥各種不同語境,并因其符合所謂“常識”而得到來自不同階層、目的不一、動機各異的人們的認同。甚至影響到政策制定,為目的動機不一定干凈的政客提供了口實。
在人們高呼“回歸到常識層面”時,我們看到的往往卻是貌似常識的“常識”的泛濫。然而,這些所謂的“常識”經得起邏輯的推敲和實證的檢驗嗎?國際貿易理論最近十年最大的發展就在于尋找國際貿易的微觀基礎。這里面最大的變化在于一反傳統貿易理論側重國家和行業的研究,新的國際貿易理論將企業作為研究主體放入研究架構中。這種研究范式的變化,特別是其與公司金融等學科的結合,產生了豐碩的成果,為我們理解貿易自由化提供了諸多新視角。這些探索也從而構成所謂的‘新新貿易理論’。
在將研究視野轉向企業之后,新新貿易理論提供了大量的有關國際貿易的理論結論和實證證據。就后者而言,研究發現進、出口其實有利于改善經營環境,提升企業的勞動生產率,進而優化資源的配置;這里面的研究也發現出口企業較純粹的內向型企業具有更高的效益,更快的發展速度……這些微觀層面的研究提供了大量有利于貿易自由化的新證據。
我最近剛剛和同事合作完成一項研究,與此有關,值得一說。在這項研究中,我們直接探討因貿易自由化在全球的推進所產生的進、出口關稅稅率的下降怎樣影響企業的決策投資。運用37個國家從1996年到2008年的數據,我們集中研究逾1.2萬家上市的制造業企業。我們發現,在關稅下降之后并沒有出現投資意愿不足的情況。與“常識”恰恰相反,我們發現貿易自由化降低關稅之后,企業展現出的是更強的投資意愿。尤其反映在企業對風險較高的投資領域的投資。具體而言,我們發現企業研發(RD)和資本開支在關稅下降之后反而大幅提升。例如,我們發現出口關稅一個百分點的下降對應著20%的研發和4%的資本開支的增加。透過這些實證證據,我們的結論很明顯——把企業投資不足及因投資不足而產生的失業上升歸結于貿易自由化絕對有失公允,而且經不起實證證據的檢驗。
更值一提的是,我們發現那些技術水平較高、財務狀況較好且身處競爭性市場的企業在貿易自由化大背景下展現出更為強烈的投資意愿。如果說貿易自由化提供了更多的成長機會的話,改善營商環境,加強制度基礎設施建設,能讓企業乃至于整個經濟更多地受益于貿易自由化所帶來的機會。這對于那些在全球化大背景下唧唧歪歪、怨怨艾艾者,難道不是一種啟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