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的本質是語言,語文學習說到底是語言的學習。語文學科與其他學科的區(qū)別在于,其他學科是學習言語表達的內(nèi)容,而語文則是學習言語表達本身。言語的表達不是概念的而是感性的,語文教學主要是感性的體悟,而不是理性的分析;語文學習過程主要是形象的感受,而不是抽象的概括。
孫犁的《荷花淀》中開頭一段:“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濕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這段文字充滿生活氣息,清新樸實,每個人都可以直接受到美的感染。
語文教材所選課文,大多是文質兼美的文學作品,語文教學的著眼點在于文學語言的審美感受。語言之美,不限于字面的意思,而在于喚起讀者的想象。唐詩“君家在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這二十個字看起來明白如話,但蘊含豐富,宋人稱這首詩“墨光四射,無字處皆有字”。
蘇東坡說“文章如萬斛源泉,不擇地涌出”,但“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流動的水是語言最好的形象。古人將寫文章感性地表達為“行文”,是說文章之美,不在于起承轉合的技巧,而在于語言的運動。沒有運動,語言就沒有生氣,失于呆板。
汪曾祺說,語言不能像蓋房子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語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話,而在于話與話之間的聯(lián)系。語言的奧秘,說穿了不過是長句子和短句子的搭配。畫舫笙歌,駿馬收韁,可長則長,能短則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語言是文化的積淀,文化積淀越深厚,語言的含蘊越豐富。魯迅先生反對文言文,但他在同一本書的后記里寫下“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廣州”,就很難說是白話文。蔡元培稱贊說,周氏兄弟文字古奧,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語文教學要從各種概念、術語中走出來,恢復語言文字本身的生動和活潑,語文教學要研究和體悟語言的藝術性和表現(xiàn)力,享受審美的情趣與快樂。
語文學習是本民族母語的學習,然而多年來我們以西方文化傳統(tǒng)指導語文教學,強調(diào)邏輯思維的清晰、語法結構的嚴整。殊不知,中華文化的特點是模糊性和包容性,漢語的特點是簡約多義而富有彈性,漢語正是由于漢文字的形象結構和非語法性而達到多樣性和一致性的和諧。西方語言學家范尼洛薩說:“漢語以它的特殊材料穿透了可見而達到不可見的境地。”他又說:“詩的思維通過暗示來工作,將最大量的意義壓進一個句子,使它孕育,充電,自內(nèi)發(fā)光。在漢語里,每個字都聚存著這種能量在其體內(nèi)。”
長期以來,我們奉行語言工具論,對母語的優(yōu)越性,對它詩意的本質、暗喻的功能、視覺的造型美,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民族文化的智慧熟視無睹,陷入一種審美麻木、心靈粗糙的文化虛無主義。民族文化的靈魂是語言,對民族語言的輕慢,即是對民族心靈的挫傷;對民族語言的放逐,即是民族自尊心的喪失;民族語言的功利化,即意味著民族生命力的衰退。當前語文教學的一個重要問題,便是提升漢語的審美意識,而不是把它看成是一個毫無美感的冷冰冰的工具。
語言絕不是外在于人、聽命于人的工具。人的存在就是語言的存在,人按照美的規(guī)律建造,即意味著語言是美的呈現(xiàn)。美既是本質的又是感性的,這就決定著語文教學要著眼于語感、情感和美感。語文教學的語言應是感性的,語文學習應是感受性的,語文教學要讓學生沉浸在作品之中,感受和體悟語言,并把這種感性的語言、美感的文字、個體化的表達帶進自己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