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著我的祖國慢慢變舊
我在一幅喜鵲登枝的年畫里
等著我的祖國慢慢變舊,舊得像
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在春天的傍晚撐著雨傘
走在薄寒的回故鄉的路上
我在我的門楣貼好了春聯
等著從高速公路下來的祖國,在回鄉途中慢慢
變舊的祖國
褲腳上,一路濺著點點春泥回來
那是我闊別多年的祖國啊,那是我
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衰老了的祖國啊
那時,我和我的祖國在遲疑著相望,相抱著痛哭
像身體找到自己的靈魂一樣相抱著痛哭
“我們都變了,變了很多了”,那時
我們彼此安慰著,紅著眼圈
拍掉了對方身上多年沉積的銹跡
慢慢變舊的祖國啊,是我身上那件祖傳的棉衣
暖暖地、暖暖地摟著我的身子
那個夜晚,我會讓高興得酩酊大醉的祖國
用我的身體做床,像父親—樣發出沉實的呼嚕聲
舊時代的水塔
水泥和鐵的光芒,被黃昏的長鏡頭緩慢拉遠
拉到了一只狗站立的溝邊
舊時代的水塔,在農場的經驗范圍里
像嫁接的果樹:陳舊的枝條,無限的生機
在它保守的軀干里面
潛涌著舊日子的青春和愛情
哦,那晚霞中閃光的青春和愛情
就像從黑暗地下筆直上升的水,爬過生銹的閥門
一下子站在塔頂
像那胸懷理想主義的人
望見了廣闊的果園,果園前方的河流
也看見了被風吹出的額前的皺紋
舊時代的水塔,哦,少年歡快的抽水機
用灰色的心事
把一只巨大的口琴豎立起來
在舊時代的夕暉里,夏日的云朵可以在塔頂
添加一只從木刻飛來的黑鳥,像一只丟失的舊
鞋子
引導著一個少女的目光,憂郁,向上
那美好莊嚴的制度里,舊時代的水塔
是不是也想和一片柚子的清香展翅飛遠
飛到那水桶響動的勞動之外
如果一個人隨薄霧上升,在塔頂歌唱,眺望
他就不僅是歌唱,眺望
他同時在舊水塔上裝上了避雷針
現在我還聽到那種帶有閃電氣息的歌聲
就像舊時代的水塔的影子,朝著從前的方向
長長地,慢慢地倒下來,再次把逆光中的農場籠罩
我的眼神,是那陰影中濕潤的部分
在舊航道里航行的船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他站在船頭,凝望著
時間里一道拒絕轉彎的夕光
他們都下船走了。掰斷的鏡子
涂口紅的烏鴉,被裝進了新的行李箱
馬達突突響了起來。—個人把老式的憂傷和憤怒
遠遠地,拖進濃霧籠罩的河面
一條機帆船在舊航道里航行,用父性的夜色
破開一條河流年輕的腹部
那是他的舵,他頑固的柴油
那是——他的航道和手相
船燈噴出雪亮的光,把河岸不變的風景
搬運回船艙。把吃水線以下的幽暗和傷
搬運回他制度一般穩定的心
一個個旋渦站起身來,和他握手
被撕裂的船歌,在魚膽里緩慢沉落
哦,一切都是熟悉和可預見的
風暴臨近,燈塔不遠
他用一個時代,換取了一個方向
多年以后,一篇日志里如實地描述
一條在舊航道里航行的船
一寸寸沖破一條石塊般構筑的河流
像尖利的刮骨聲音,在夜色中,嘎嘎而響
在傍晚和父母談起舊日子
在傍晚的落霞里,我和父母
又談起了70年代那些瑣碎的舊事,譬如
肉票,卡其布,三轉一響,一部看了又看的電影
它們如一個個故人從遠處走來
親切地進入晚飯后的話題里面
我記得過年以前,哥哥老是沒完沒了地劈柴
在院子里,他用斧子一樣鋒利的目光
盯著一筒樅木,瞅準它的紋路
然后,用16歲的爆發力猛劈下去。那些年
清苦的歲月像柴垛一樣碼得整整齊齊
在屋前那塊空地,一架長勢旺盛的絲瓜
每天在洗衣服的肥皂水澆灌下,鮮黃的花朵
爬滿了計劃經濟時代的肩膀
蜜蜂嗡嗡地歌唱,給單調的季節帶來了生氣
那時,一輛鳳凰牌單車,讓一個開始發育的孩子
提前進入了歡樂的機械化時代
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常常猛踩腳踏
哼著歌,風也似地飛上寂靜的公路上面
有時我把單車支在樹下,沉入無邊無際的幻想
父母總是用一種感恩的語氣
談起那些現在已經長眠地下的好人
談起在艱難時世里他們的正直善良和古道熱腸
感慨和他們曾經共事,是人生的一種福氣
晚飯后適合懷舊
那些舊日子猶如在白晝里隱匿的星星
一到傍晚又一顆一顆映現在遙遠的天幕
每一次談起它們,父母的臉上總是蕩漾著一層
幸福
冬眠
哦,雪花謙虛地飄落,草木躬下腰身
在干凈的山野里,那些爭執和野心都消散了
像一只只躲進洞穴的小獸
哦,就是這些小獸,我要和它們一起冬眠
在朔風中,恢復對大地的尊敬和天真的心性
幸福一樣悠長的冬眠啊
宛如嬰孩蜷縮在光的暗面之中
我要用雪把一片片的夢深埋起來
仿佛那些只剩下睡眠的小獸
放棄了對生活無限度的索取
放棄了對世界無休止的追問
哦,在我詩中繼續隱沒的小獸
我只想和你們一起冬眠,長久地冬眠
在自己的身體里,踏踏實實地睡熟
用均勻平靜的呼吸聲,把塵世的萬事萬物
擋在我狹小的洞口外面
千里之外,那條春江正慢慢變暖
啊,多么幸福我的心
千里之外,那條春江正慢慢變暖
季節的火苗在河床下面逐漸加溫
我的愛人推開了岸邊的木窗
她的眼中到處是放假的樹木
郊游的野花
千里之外
是早春放寬了東風的翅膀
是江心的一群麻鴨用嬉鬧的紅掌
測量著歲月回升的體溫
風暴再不能捉弄一張變丑的臉
大病初愈的愛人以水為鏡
在江邊對比著去年憔悴的氣色
往后,她要做那棵傍水的杜梨
那條春江的暖
在早春改寬的水里一米一米地延伸
像我的愛人重新變得溫軟的手臂
在上游
詩歌還在一朵殘梅里咳嗽
暖風突如其來,令我手忙腳亂
一封沒寫完的信還攤在昨天的桌上
三三兩兩的木船已游過我的枕邊
千里之外,唇際的積雪還未融盡
電魚的人在岸上開始操作
強大功率的電流像春江的暖一樣
顫動著,一路沿江而下
一輛汽車會變為一個人身體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