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玻璃的人
他吊在玻璃外墻上
就像是一滴汗珠,吊在一根光線上
他在下降,握緊繩索
陽光強烈,我看不到他的臉
我能感受到,他是在把生活的鹽度
一點一點地輸進一座大樓里
此時,太陽,緩緩地落下
最終成為大地的心臟
而他在高處,在無處落腳的地方
落腳。多么孤單
一個水桶,掛在腰間,桶里蕩漾的
是古老的河流。是一個人的
渾濁的命運,他始終無法穩住
一張抹布,握在手上。在30米的高度
他小心翼翼地擦著世界的面孔
一條繩索,吊在云朵上
他卑微的重量,一滴汗珠的重量
將天空拉低了一寸
在腳手架上仰望天空
躺在腳手架上,我仰望頭頂上的天空
天空真是空啊,浩大,了無邊際,深不可測
就像從前我從山頂上,向下探望峽谷
那樣懷著深深的恐懼
天空,是高處的深淵
我雙手反過來,緊緊扣住身下的木板
我擔心,一不小心,我就會一頭栽進
它無邊的空曠和虛無中
就像我一頭栽進我們遼遠的命運中
天空中的白云,一朵接著一朵
就像是誰,涂在墻上的灰漿,一塊接著一塊
誰是天空的打工者?他是否擁有
我同樣的命運?我的辛酸和痛苦?
我的夢想和青草一樣的希冀?呵,他是否
擁有我一樣嫻熟的技藝?揮舞磚刀
像揮舞一枚閃電?在天空之上
他是否是另一個我?在腳手架上
仰臥著,在勞動間隙,我在高處休息
放下瞬間的勞累,面對天空,背負大地
我反著雙手,緊緊地扣住木板
不敢稍有松懈,緊緊地,在最危險的高處
扣住我最低處的,最卑微的生活
刷墻工
我把灰漿涂上墻,一點一點
耗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
我將自己的一部分,都慢慢地融進了
這雪白的墻中。這些灰漿和漆
將會成為他們家庭的背景,他們不會
感到我的存在。而我會透過
這些石灰、這些膩子粉、這些油漆
注視他們。在他們漫長的生存過程中
我都通過這些,秘密地參與其中
參與他們的一切事件
并最終成為他們歲月中的一部分
甚至我的艱辛和勞苦
都會在他們生活中,成為久遠的暗記
而他們一無所知……
藏
他的頭發里會藏著烏云
他的眼睛里會藏著虹霓,雨后的虹霓
他行走,他的腳步里會藏著風
他的骨骼里藏著隱忍的閃電
他的血脈里藏著河流
在流淌,在澎湃,在掀起波瀾
他的心臟里藏著雷霆
一聲追著一聲
他的鼻孔里會藏著炊煙。如果他在故鄉
如果在異鄉,他的舌頭下面藏著方言
如果在沉睡,他在睡眠里藏著夢想
哦,他在汗水中藏著鹽
他在勞動中藏著累,在創可貼中
藏起疼痛。他會在電話中藏起苦澀
他會在奔跑中藏起生活的慢
他會在彎腰中藏起生命的尊嚴
他會在指甲縫中藏起黑
他腳趾中藏起屈辱、悲哀和艱辛
如果在街上,他會把自己藏在人群中
你找不見他
啊,就是他在無聲地飲泣,他也是
在淚中,藏起了水
螞蟻之死
一只螞蟻死了。也許是年老的螞蟻
也許是年輕的螞蟻
一只螞蟻死了。它們用觸覺傳達
這悲傷的信息,它們的敲打
三長兩短,這死亡的消息迅速地在
大地上傳播:一只肩扛一粒白燦燦的
飯粒的螞蟻陡然怔住,然后
丟下飯粒,急匆匆地走了,我
追不上它的腳步
一只螞蟻死了。一隊“嘿著嘿著”抬著
大青蟲的螞蟻,丟下了大青蟲
它們要去尋找一塊木板,或者一根
麥管,抬回去作為棺材
這是它們惟一能為死去螞蟻做的
一只螞蟻死了,另一只正要到遠處的枝條
打工的螞蟻,沿路折回
它要趕回去參加葬禮
一只螞蟻死了:另一只正焦急地
站在一條細小的大河旁,等待一根
枯枝的竹筏,或一片葉子的渡船
它不時地跺著腳,我能
感覺到這聲音中的焦急。但我
不敢落下淚水,我害怕
淹死這只回程的螞蟻。一只螞蟻
死了,另一只螞蟻在異鄉,孤獨地
抱著自己的頭顱,蹲在地上
落下辛酸的淚水
它的影子,被一張樹葉的陰影
輕輕覆蓋。一只螞蟻死了
這消息在空氣中傳布
我看到,夕陽緩緩垂下眼簾
大地微微地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