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之力與藝術之美的遇合

主持人：羅振亞批評家，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對話者：陳愛中 批評家、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劉波 批評家、文學博士，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

盧楨 批評家、文學博士，南開大學文學院講師

時代政治下的個人命運與尊嚴

■羅振亞：作為當時蘇聯的“第一夫人”，阿利盧耶娃和比她大20歲的丈夫斯大林之間原本有一段令人企羨的婚姻。后來由于斯大林暴君式的專制、焦躁與嗜酒成性，她們的婚姻漸漸出現裂痕。特別是進入蘇聯強制推行農業集體化的20世紀20年代末期，就讀于莫斯科工業學院的阿利盧耶娃，回家后把從老師、同學那里聽到有關農民饑餓和被流放等真實情況反映給斯大林時，斯大林氣憤至極，沒多久工業學院成了“大清洗”的重災區，不少和阿利盧耶娃接觸過的人被捕，這無疑加重了阿利盧耶娃對丈夫的失望情緒。1932年11月7日，在慶祝十月革命十五周年的晚宴上，飲酒過量的斯大林當眾和一個女子調情，令阿利盧耶娃妒忌、生氣，而且對阿利盧耶娃異常粗暴，用連名字都不叫的“噯”的強硬口吻讓她喝酒，把煙頭和橘子皮往她臉上扔。受不得侮辱的阿利盧耶娃憤怒地離開，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斯大林的別墅里發現她倒在血泊中身亡，身旁放著哥哥帕維爾·阿利盧耶夫送給她的瓦爾特牌手槍。對這位年僅31歲女性的夭亡，官方宣稱是死于急性闌尾炎，而后有人又說她是自殺，甚至懷疑是斯大林除掉了她。總之，她的死至今仍是一個解不開的謎。

盡管對阿利盧耶娃的悲劇有所耳聞，但是當今年7月底站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的阿利盧耶娃雕塑前，望著她似沉思又似眺望、神情憂郁的美麗頭像，聽著解說員讀著墓碑上的碑文時，我的心還是被強烈地震動了，想了很多、很久。其中，也自然地想到了邵燕祥的長詩《最后的獨白》。它所展現的時代政治和個人命運之間的關系如何，邵燕祥的人稱視角選擇是出于什么目的，對于那一段逝去的異域歷史記憶，邵燕祥是怎樣把它轉換為一種詩性體驗，他的轉換是否成功，讀者能夠從中悟到一些什么?我想這個話題的討論和思考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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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愛中：《最后的獨白》寫的是一個女人為爭得尊嚴，不惜以死亡的極端方式和命運、時代抗爭的故事。阿利盧耶娃擁有的榮耀無人可比，但這些在她的眼里遠遠抵不上生命尊嚴的重要。她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作為學生甚至是作為母親，都無法真正踐行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特殊的身份決定她不能如普通人那樣獲得自由的生活，只能作為斯大林的影子符號而活著。共和國第一夫人的稱號在成就她的政治生命同時，也毀滅了她作為女人的人生內容。在先驗的命運安排面前，迷失的阿利盧耶娃要么繼續徹底迷失，要么重新出發，尋找屬于自己的轍跡。這是沉重而悲壯的選擇，無論選擇哪條路途，最終都是以死亡為結束。“丑小鴨本來會有別的命運，／為什么一定要變成孤獨的天鵝?”追問之下，阿利盧耶娃選擇了重歸個體生命的尊嚴，“就是最柔弱的花蕾／也不在粗暴的叱令下開放”，詩展現了另一樣式的宮廷人文畫卷，一個足以母儀天下、內心卻孤獨無依的皇室家庭女性。

■ 劉波：最后的獨白，來自斯大林的妻子阿利盧耶娃細膩的女性口吻，但給人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雖為獨白，卻也是一次對斯大林的公開批評，更是寫給那些前蘇聯人民以及所有追求自由理想的苦難者。全詩有著溫情的回憶，美好的體驗，也帶著幽怨的傷感，深深的屈辱，這一切都源自一個三十一歲的前蘇聯少婦之心。“第一夫人”光鮮的面紗背后，內心卻積存著諸多的痛苦愁緒和不滿。她的獨白是將那個時代高壓政治下的個人命運，作了一種真實的還原，既是對時代悖謬的記錄，也是權力毀滅人的見證。這樣敏銳的時代捕捉，能讓很多有著苦難經歷的人產生情感共鳴。詩中雖未直接書寫斯大林的罪行，但已從側面反映了他對國家實行強權，對妻子和孩子冷漠而殘忍。阿利盧耶娃看似是在權力中心的主體，實際上已成為了斯大林時代的邊緣人，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政治給阿利盧耶娃所帶來的悲壯。在那樣的時代政治下，她沒有隨聲附和，而是出示了自己不屈的信念，甚至不惜以死亡來作最后的救贖。

■ 盧楨：邵燕祥的詩向來不刻意追求個體心靈與世界外物之間的秘密對應，而是基于時代現實進行抒情。在共時性的歷史追憶中，阿利盧耶娃對命運的懷疑、追悔乃至反戈一擊又形成一個歷時、清晰的反思流程，她決心“對命運／最后來一次無力的反叛”，然而“我無力埋葬一個時代，只能是時代埋葬我”。明知失敗的結局，為何還要以肉身去撬動時代的砧板?大概，從反抗“土耳其的后宮女奴”這一角色開始，她走向死亡的命運便已注定。受到俄羅斯文化傳統對于生存的堅韌和原罪意識的浸染，詩人將主人公設置為“我是有罪的”，其罪孽并非源自性惡論所詮釋的“原罪”，它無法通過個體的祈求消失，更不能依靠政治體制的自我改造化解。如果想做一個“聽話者”，就必須成為它的衛道士甚至幫兇，因此人之“罪”恰恰是由時代所賦予和規訓的，詩人揭示出自由個體和政治體制緊張而不可調和的對立關系。救贖需要依靠人本能的提升，甚至要借助“死亡”才能回歸完滿。肉體死亡的失敗，恰是靈魂抬升的開端，死亡的救贖，消解著隱含于“無力的反叛”這組悖論之中的蒼涼與無奈。作者為主人公賦予道義的力量，她的痛苦與解脫不僅屬于個人、也具有一種整體性的話語指向，這是對集權政治下卑微個體生存的總體性隱喻，并不斷喚起我們對本民族深層精神結構和歷史陰暗面的思考。高貴靈魂的跨時代對話

■ 羅振亞：我在一些場合說過：作為泱泱詩國，中國的抒情短詩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但史詩與抒情長詩傳統卻相當稀薄。因為史詩與抒情長詩既需歷史提供機遇，又要詩人具備兼容大度的藝術修養；東方式的沉靜與個人經驗、承受力、客觀理性的牽制，也決不允許中國詩人過分涉及艾略特《荒原》似的領域，進入當代詩歌的歷史時段后，這一缺憾表現得愈加顯豁，詩人們在藝術探索的過程中，或則激情難以一以貫之，或則想象力不夠豐富，或則視點過于散亂，和表現對象之間無法實現理想的契合。而任何一個詩人或詩歌運動成熟的標志就是史詩與抒情長詩的誕生，否則都難以企及輝煌。我閱讀《最后的獨自》時比較欣慰，它在藝術層面有不少突破，其中最主要的是它在近五百行的抒情長度中，以持續不衰的激情狀態，達成了作者和阿利盧耶娃這兩顆高尚靈魂跨國度、跨時代的內在對話。雖然文本時刻演繹著阿利盧耶娃的心理戲劇，但是由于蘇聯與中國歷史轍痕、體制構造的相似，由于作者邵燕祥文革后和阿利盧耶娃一樣遭遇過“找自我”、“找靈魂”的心理體驗，以及對阿利盧耶娃同情之理解的書寫態度，所以詩歌又總是充滿“弦外之響”，不斷輸送能夠激發被觀照者、作者、讀者的靈魂共振源，這樣就在一定范圍、程度內改寫了中國抒情長詩的歷史風貌。

■ 劉波：詩像出自阿利盧耶娃之手，尤其是那語氣和情感，那孤獨和困境。但它卻是一個中國詩人在“找靈魂”的過程中所寫，這或許才是詩令人信服的原因。阿利盧耶娃自殺前究竟有無如此表白，無從可考。但邵燕祥替她在告別之言中深情地回顧了一生，其中有感激和理解、怨恨與憤怒，有懺悔和反思、悲憫與同情。在詩里邵燕祥是轉達者或獨白的記錄者，實則也是詩的靈魂。他需要感同身受地切入阿利盧耶娃內心，通曉她的人生經歷，更需明白她自殺前絕望的掙扎和痛苦的糾結：一方面作情感獨白，另一方面歷數罪惡，雖然一個人的靈魂之痛會隨死亡消逝，但另一個人的罪行和千百萬人的苦難何時會是盡頭?邵燕祥通過阿利盧耶娃之口，透露了斯大林的冷漠和殘暴。開篇的“你的記憶里有幾頁／關于我的?”質問應是夫妻間的秘密私語，可阿利盧耶娃卻將這一冷遇公開化了，“我是誰……”在斯大林眼里，妻子也是奴仆和役從，更何況他人?她也揭示了當時的生存真相：“烏克蘭的糧倉成了餓死者的棺槨”，一些人“已死于秘密的槍決”。整個國家的輝煌下面隱藏著身體的壓抑與煎熬，思想的管制與禁錮，以及與自由相悖的精神屈辱。阿利盧耶娃和邵燕祥，都是有著不畏強權的高貴靈魂，惟其靈魂高貴，才顯出了這首詩在對歷史承擔中的悲情與厚重。

■ 盧楨：詩仿佛上演了一臺獨幕劇，主人公化身為“我”，傾吐吊詭的命運歷程和情感波折，“我”的話語統攝力異常強大：對丈夫形象的勾勒、對命運的重新假設、對俄羅斯景色的刻畫、對晚宴的追敘……種種片段敘事都被“我”的意識流所整合容納。不過，詩人使“我”的抒情仍有“古典的克制”。他設置了內在的傾聽者，亦即“你”的形象，用以指代斯大林以及女主人公的親朋好友。在第七章中，“我”走出紅場，凝視廣場上的鴿子，人稱突然連續轉化，先是全知全能的聲音響起，接著仿佛是源自上帝對主人公的詢問，隨后又好像是神祗的喃喃自語，人稱不斷變幻，“隱含作者”與主人公話語重疊，清晰地為我們揭示出詩人與抒情主體的內在聯系。他借助神性的聲音吐露對女性生命的憐憫，而主人公對精神世界的堅守，也寄寓了詩人的理想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首詩便不再單純是“靈魂的憐憫”，而上升到“靈魂的對話”。邵燕祥說到晚年才發現“只有自由思想、自由意志，獨立精神、獨立人格，才是一個人的靈魂”，并用“臨終”的眼不斷地“找靈魂”，熱愛生活又不屈從于生活，《最后的獨白》可視為邵燕祥一次自我剖析與自我啟蒙的完成。

■ 陳愛中：《最后的獨白》以豐沛的想象、細膩的文筆，再現了阿利盧耶娃之死的緣由。當它把事件原因都圍繞斯大林和阿利盧耶娃的家庭情感糾葛展開時，這種文學書寫顯得生動有力，躍然紙上。而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為無法公開表述的憤懣情感的抒發、控訴提供最佳的言說方式，它從追問開始，將阿利盧耶娃和斯大林十多年來的生活軌跡、思想矛盾與情感變化一一具現出來，這種類似于遺書或日記體的私語式語調，既增加了人物感情的悲涼，又加劇了人物之間的情感沖突，凸顯了阿利盧耶娃的悲劇性格。詩的作者邵燕祥在長達21年的“右派”生活中，充滿了人生的悵惘和屈辱，其境遇和漂泊、孤獨之感，和阿利盧耶娃有相似之處，寫起來自然鞭辟入里。他說他寫作就是要“睜眼看世界”、“睜眼看中國”、“睜眼看自己”，這種對民族、國家、自我的反思和懺悔精神借助詩的抒情主人公之口表述出來，具有縱向的歷史反思精神同時，也具有了橫向的悲愴共鳴，無論是邵燕祥還是阿利盧耶娃，他們所思考的絕不是個體的、特殊的單一命運悲劇，如果考慮曾經有一個很長時期，中國和蘇聯之間的“同質同構”關系，那么《最后的獨白》彰顯出的就應該是眾多的中國“阿利盧耶娃”的獨白。情感“不等式”與斯大林的起伏

■ 羅振亞：一般說來，屬于內視點的詩歌藝術是以抒發情感為旨歸的。但是在具備一定長度的抒情詩內，時常也會有帶著某些性格、心理特質的人物形象隆起。典型的抒情佳構《最后的獨自》中，就閃回著抒情主人公阿利盧耶娃及其丈夫斯大林的影像。“我”真摯而熾熱的情緒宣泄里，有兩句令人非常喜歡，“就是最柔弱的花蕾／也不在粗暴的叱令下開放”，它堪稱阿利盧耶娃人格與性格的形象寫照。她的隱秘心靈天平上，自由要遠遠重于地位與榮耀，所以洞穿了自我身份是丈夫的妻子、朋友、伴侶、士兵、聽眾，更是奴仆和役從的真相后，“寧可玉碎、不為瓦全”，毅然奔赴死亡的約會，以捍衛自己的尊嚴，盡管她為遺下的一雙兒女牽腸掛肚，對故鄉、同學和一切美好的記憶百般不舍。她是敢對強權說“不”的人，是勇于揭穿和諧假象的“斗士”。而她眼中的“他者”斯大林，在政治場上擁有輝煌的過去，能夠為事業和理想獻身，堅強無私，而同時也是獨裁、冷漠、殘暴的化身，對妻兒、下屬和國民概莫能外，曾經愛過的人他可以視若草芥，對持不同政見者能夠大開殺戒。這個形象完全解構了人們心目中那個偉大、智慧、磊落的領袖印象。

■ 盧楨：新圣女墓地上阿利盧耶娃的頭像被安置在雪白色的大理石方柱上端，純潔的白色與墓主人高潔的靈魂形成互文，這也是雪的標志。在詩中邵燕祥有意將“雪”打造成沉重的積雪、狂風卷起的雪崩、埋葬馬匹的雪堆，它們共同充當著嚴寒的幫兇。可以說，主人公對雪與嚴寒的傷痛記憶，都指向了丈夫斯大林以及由他所象征的權力符號系統。這既包含著對斯大林個人的殘暴與偏執的否定，也揭示出集權體制冷漠的特質。女兒斯維特蘭娜曾說，母親和父親就像是一支小船系在一艘遠洋巨輪上，充滿了不和諧。而阿利盧耶娃的悲劇正在于對這情感“不等式”的執著與堅守，她也一直生活在這種夢想里。愛上了愛情本身，勝過自己的孩子、青春和生命，然而她眼中曾經的那個堅強、勇敢、值得依靠的高加索青年，如今卻異化為濫權者和獨裁者。她不清楚丈夫的心里她是什么身份，也無法覓得一個完整的自我，身份的錯置感使她倍感迷惑。也許從“你相信酒”開始，她的情感悲劇便開始了。

■ 陳愛中：在蘇聯時期和建國后的中國，斯大林都是以導師和崇高角色出現的。這是神壇上的斯大林，而非人間的斯大林。《最后的獨白》通過阿利盧耶娃的視角揭示出另一個面孔的斯大林，專斷粗俗，冷酷無情，“你總是燃燒的胸中／一顆心為什么驟然冰冷?”面對“烏克蘭的糧倉成了餓死者的棺槨／回答我的祈求的，／竟是英明的偉大的沉默。”她的嘲諷道出了一個被個人崇拜沖昏了頭腦的高傲的斯大林，他顯然不會關注妻子的喜怒哀樂，體會其內心的苦衷。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沒有舔犢情深的天倫關懷，沒有耳鬢廝磨的情人私語，自然無法將蒼生擱置在心上，善良、正義自然無法提及。列寧在其政治遺囑《給代表大會的信》中就認為斯大林為人太過粗暴，不適合做蘇共總書記，應“任命另一個人擔任這個位置，這個人在所有其它方面只要有一點強過斯大林同志，這就是較為耐心、較為謙虛、較有禮貌、較能關心同志，而較少任性等等。”聯想后來發生的大清洗運動，真讓人感嘆，《最后的獨白》描述的斯大林和列寧的評價、建議的斯大林，一個視死為安慰的枕邊人和一個生命垂危的政治導師，得出的結論竟然如此驚人的一致。

■ 劉波：詩以告白的方式，抒寫了阿利盧耶娃自殺前絕望的吶喊。她無法在現實的意義上說服自己活下去，因為靈魂不能安穩地落實下來。雖然貴為奧林匹斯山上“第一夫人”，但她寧愿別人不知道她，更不愿做“掛在別人脖子上的女人”，她只愿過普通人的生活。在國家權力的最高層，她覺察到了自身的渺小乏力，無法改變丈夫的強權意志，更無力改善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的境況；但她一生做人問心無愧，她沒有像丈夫那樣做殺人的劊子手。“我的手上和良心上／不曾沾著同伴的鮮血。”這才是富有尊嚴的言說，與其茍活在世，不如以死相抵。因為她懂得：“人活著／不僅僅為了面包”，還需要有更高的生活權利。她的死亡，對更多前蘇聯人應是一種警醒：你們必須起來反抗強權。她對斯大林的抱怨，最后都化作了死亡的嘲諷：開始拯救她的斯大林，最后將她推向了死亡。“上帝是公正。／上帝是權力。／劊子手得不到懲罰，／上帝在哪里?”將希望寄托于斯大林身上，已無可能，她轉而追問上帝時也遭遇了難題。阿利盧耶娃需要通過一種了結來為短暫的人生劃上句號。獨白中的兩種修辭

■ 羅振亞：《最后的獨白》的話語方式恰切地外化了阿利盧耶娃內心的“風暴”，它便于調控節奏的輕重急緩，“我”的意緒噴涌如酣暢而遒勁的瀑布，具有一氣呵成的情緒動勢和情思沖擊力，直指人心：但是它也潛伏著很大危險，稍有疏忽即會滑向單調、沉悶的泥淖。好在詩人和抒情主人公內在精神世界的豐富壓著陣腳，同時獨白中穿插的“劇詩”和象征兩種修辭手段，或則以“我”與丈夫及身邊世界關系的建立、日常生活場景與細節的引入，加強抒情指向的客觀性，或則以言此即彼的形而上含義追尋，擴大意象、人物和全詩的內蘊容量，從而使詩避免了走向自閉或失控窘態的陷阱。像阿利盧耶娃想到死后世人的反應時寫到：“誰留心巨大的椴樹干上的一只螞蟻?／誰記得涅瓦河的一圈水紋皺起又歸圓寂?……一切比我活得長久的，你們／誰會懷念起一個小小的女人?／我無權像那小小的藍色花／祈求：勿忘我!”幾乎每個意象都飽含既是自身又有自身以外含義的功能，諸多意象組構的情緒空間自然帶有言外之意，它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朋友、后人，自己心理的矛盾和同他者的潛對話，都充滿了一定的戲劇性。

■ 陳愛中：《最后的獨白》表面上看是阿利盧耶娃的獨語，離開人世前“顧影自憐”的悲語。但實際上詩中貫穿的卻是俄羅斯人近現代的悲愴歷史。詩中提到的名字葉賽寧、布洛克、馬雅可夫斯基，皆為同時期的俄羅斯詩人，身前都面臨婚姻愛情的困擾，最后皆自殺身亡。十二月黨人革命失敗后雖被流放，但卻唱出了俄羅斯最偉大的愛情悲歌，他們的妻子為愛情不離不棄，寧愿放棄優越的生活，陪同夫君奔走遠方。邵燕祥在寫于1995年的《悼安娜·拉林娜》中說“正像我們讀舊俄文學和歷史作品，把涅克拉索夫長詩《俄羅斯女人》所寫的伏爾龔斯卡婭等人籠統叫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她們“是在為自己的丈夫，同時也為丈夫的也是自己的信念做出的犧牲中，完成了獨立的人格。”但對于阿利盧耶娃來說，慷慨赴死卻有著更悲壯的意義，“我是娜娃，不是伏爾龔斯卡婭，／卻趕赴十二月黨人的／荒涼的西伯利亞。”命運的亂點鴛鴦譜，造成了俄羅斯近現代歷史上的眾多情愛悲劇，而阿利盧耶娃因為困窘于現實和理想的巨大鴻溝而尤顯得悲涼。因此她的獨白也就超越了個人，象征著俄羅斯民族的情愛歷史與不堪命運的抗爭歷史。

■ 劉波：該詩的突出特征是“獨白體”的運用。自始至終，詩人均以文辭優美的獨白表現一種深沉的現代意識，一種拒絕和解的公民立場：“我無力埋藏一個時代，／只能是時代埋藏我。”時代的悖謬在此是一個巨大隱喻，它是有良知的人對抗時代的重負。因此這首詩很大程度上帶有“我控訴”的成分：不僅控訴個人，也控訴那個荒謬的時代。這可能才是該詩契合獨白體的重要體現。在詩中詩人還嫻熟地運用了象征手法。它多處以當時的社會狀況影射強權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在厄運和“難于重建的生活”之間，在“嫁給權力”和奔赴死亡的邊界上，阿利盧耶娃就象征著苦難的人，她以自我的遭遇指證了一個時代的空洞。這種象征寫作所呈現的不僅是深刻的思想，更接續上了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們崇尚正義的傳統。詩人很好地把握住了詩意和史實之間平衡的尺度，使這首詩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具有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在經歷了眾多劫難后，邵燕祥在八十年代寫下的這份控訴文字。看似在寫前蘇聯的強權災難，實則也引出了一代中國人所遭遇的人生之困。這或許就是借他人之口抒自我胸中塊壘。現在讀來，這部長詩不僅有語言之美，更有思想之力；既是對歷史的自我反思，更對當下現實有借鑒之意。

■ 盧楨：本詩中的兩種修辭體式值得注目。一是“戲劇獨白體”的運用，《最后的獨白》可謂詩歌與戲劇“文體互滲”的典范。艾略特曾將詩的聲音分為三種，其中第三種是當詩人試圖創造一個用韻文說話的戲劇人時自己的聲音，這時他說的不是他本人會說的，而是他在兩個虛構人物可能的對話限度內說的話。阿利盧耶娃和斯大林，正是艾略特言及的這“兩重”虛構人物。在文本空間內，女主人公即將選擇自殺以擺脫丈夫的話語控制，這構成充滿極端化色彩的戲劇情境。其臨終的精神排遣方式則是向文本中的“你”即斯大林這個“無言的聽話人”遣情排憂。同時，詩人在副題中提到的“劇詩片段”這一修辭文體也值得注意，為什么不是“詩劇”?又為什么只寫一個“片段”?按作者的說法，他將區別于一般抒情詩和敘事詩的戲劇片段稱為“劇詩”，并成就了這首長詩。眾所周知，長詩的寫作不太可能依靠瞬間的靈感爆發一蹴而就，更多需要詩人“形而上”的積累。這首長詩正融合了浪漫主義的情感表達與現實主義的人文觀照，又絕非審美泛化意義上“兩結合”，它揚棄了純粹浪漫式的主觀抒情，走向了更為沉靜的精神內省，使情感在隱顯之間張弛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