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遺體告別儀式
終于,他完成蛻變,像夏日之蟬
在火葬場虛無的高枝密葉間窺探
他脫下的空殼,被一群人環繞
哀樂和哭喊抑制了他發出的蟬鳴
他感到遺憾
告別遺體就是告別遺址
一個人的少年暮年棲居過的遺址
被美容師用油彩掩飾住荒涼
為了使一個人的遺容配得上遺址周圍的花瓣
以及吊唁者游客般的眼睛
他,或者說蟬,俯瞰遺體或者說遺址
覺得它過于軟弱、虛假、陌生
他懷疑自己的靈魂
竟與這個可疑的軀殼搭檔多年!
它,竟盛載過一個人廣大的熱愛、悲涼和沖動?!
他在抽象的高枝密葉間窺探
那低頭飲泣或者沉默的人群中間
有幾人曾與這個有溫度的身體
發生過深度關聯?有誰抬頭
識破了他抽身而去隔岸觀火的詭計?
有誰感覺死者的熱愛、悲涼和沖動
在自己的體內卷土重來?
死者的妻子、情人還是兒女?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血肉
已被一個人悄悄改造成幾棵蟬鳴之樹……
一個人死去之后
一個人,比如說,F
死去之后
會產生若干全新的F——
兒女眼中的F,妻子眼中的F,情人眼中的F
友人敵人眼中的F……
像廬山的橫嶺側蜂之間有眾多小路
可供多角度進入——
步行,開車,乘坐索道
沿著回憶錄、書信、日記、遺囑、謠言
他們反復進入F內心的美景、深淵、風
但那些只言片語的小徑、粗枝大葉的綠蔭
往往戛然而止
拒絕了這些探險者窺視者的腳步和眼睛
廬山般的F,使他遺像之外的真面目
繁復、陌生
他的兒女、妻子、情人和友人敵人
止步于他內心不同深度、高度、溫度的
路口或懸崖
夜色一樣猶豫
云霧一樣茫然
這些茫然、猶豫
構成了死者內心的部分景色?
他的兒女、妻子、情人和友人敵人
終將在各自的愛戀憤怒中總結出—個全新的死者
總結出一個人幾十年的陰影和霞光——
但這已經與死者F無關
他乘坐殯儀館煙囪內向上開出的火車
擺脫往事。偶爾
他會把親人友人的鼾聲作為槳聲,開辟—條山路
回到枕頭作為渡口的家鄉
他也可能在夜色掩護下
把自己這架長途奔襲的轟炸機,和解為風箏
飄進敵人的臥室、夢中……
——只有當這些親人、情人、友人、敵人也相繼
死去
一個人才會在人間消失……
標點符號
逗號(,)適宜在少年作文內雀躍
傳播麻雀般的歡樂
并抵抗冒號(:)作為懸念、兩滴懸留空中的雨
所帶來的青春期惆悵
而問號(?)則大批量出現于中年時代
這只撓頭的手,翻閱著白發下漸次退潮的腦海
似乎已無魚可打
愛人分號(;)一樣的耳環似乎已無風可吹
頓號(、)是手杖濺起的一點塵埃
手杖代表一只枯手反復敲門濺起一點回音
大地終將吱呀一聲打開一條門縫
讓一個疲倦的人登堂入室
至于破折號(——)渴望穿過句號(。)的針眼
這暮年的一縷光線可以編織—件毛衣一類的遺物
留給愛人懷抱著去獲得省略號(……)一樣殘余
的溫暖
阿赫瑪托娃
一個天鵝般的俄羅斯女人
在仰慕者的目光里游泳
她著名的黃色披肩在風中模擬湖面落葉
頭顱高潔,使周圍的事物低矮、自卑以至憤怒
在圣彼得堡,在冬天
美,使一個女人,孤絕
那些相繼而來愛她的人們
因愛而成名,在國境外的夜色里回憶、傷感
或者在境內被槍殺、流放、監禁
留下文章或畫卷傳世,留下她一人在兒子的囚
牢外
反復排隊,以適應“每次探視五分鐘”的制度
這多么像她在寫詩的過程中反復換行!
她必須在禁止懸掛窗簾的窗口
定時出現,以供樓下路邊戴墨鏡的
監視者仰望、記錄:“某月某日,
她依舊活著,依舊傲慢……”
她把一個陰影與光線激烈沖突的房間和時代
帶向了世界上所有的墨水瓶和書桌
從大量的情詩,到反復演奏的安魂曲
你的筆和喉嚨持續吞咽著大劑量的愛、死
一個俄羅斯美人般的天鵝,在孤單、絕唱
她的歌聲使漫長旅途中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們
從兩手掌的淚水里抬起頭來
看車窗外的陽光,像湖面上的波浪,像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