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么生長,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飄,甘露怎么凝結(jié)。”
“不是我很瘋魔,我覺得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者是孔雀的化身,這是我的一個信仰。”
——楊麗萍
跨過大象糞而來
楊麗萍出生在云南洱源,白族。可能是因為出生于云南白族的小村莊,楊麗萍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大自然的味道。村子里的人都喜歡跳舞,婚喪嫁娶、種收莊稼、祭祀神靈等無不跳舞,她自然也從小跟著祖輩、父母一起跳。楊麗萍喜歡觀察大自然,看云朵如何變化、孔雀怎么開屏、蜻蜓怎么點水……天資聰慧的她把這些美都放進自己的舞蹈中,很快就成了全村舞跳得最好的姑娘。
13歲那年,楊麗萍在學校做操時,被選進西雙版納州歌舞團。入團后,她開始了游走于云南這片土地長達7年的訪演生活。每次巡村訪演,演員們都是自己背行囊,徒步行進。而村莊之間沒有路,幾乎都是原始森林。演員們經(jīng)常得跨過冒著熱氣的大象糞便,躲過亂竄的蛇、吸血的旱螞蝗前行……每次訪演的時間至少3個月,演員們跟村民們同吃同住,白天幫村民收莊稼,晚上演出。這個村子呆一段時間,就接著去下一個村子演。這樣,她走訪了許多村落,見識了許多民族,學習了多種舞蹈。
這種“送戲上門”的經(jīng)歷對楊麗萍來說是寶貴的,也為她后來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礎(chǔ)。楊麗萍看過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舞蹈后很感動,她認為,自己不應(yīng)局限在只跳白族的舞蹈,而應(yīng)是集各民族舞蹈的大成者。楊麗萍留一頭長長秀發(fā)的原因,不僅是為了漂亮,而是看了佤族人的舞蹈后受的啟發(fā)。佤族人把太陽奉為神靈,也崇拜由太陽照射產(chǎn)生的火。他們無論男女,頭發(fā)都是披散著,從來不剪,跳舞時用甩動長發(fā)的方式來表現(xiàn)火,以此表達對太陽神的崇敬。因此,楊麗萍身上有了佤族人這一標志性的舞蹈動作元素。她看到傣族前輩毛相、“孔雀公主”刀美蘭所跳的孔雀舞太美了,她如此形容:在開滿荷花的湖邊,菩提樹上飛過的綠色孔雀,開屏的時候,像光線一樣一點點放射出來,燦爛無比。
楊麗萍選擇了傣族舞蹈作為自己舞蹈的主要表現(xiàn)方式。她吸取了兩種不同風格的孔雀舞的特點及其他民族的舞蹈元素,同時加入自己的感悟,創(chuàng)造了獨樹一幟的“楊氏”孔雀舞。
1980年,楊麗萍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入團之后,每個演員都要進行芭蕾基本功的訓練。但她覺得這些動作太模式化,離感情和生命太遠,她幾乎不參加任何排練。
不去練功的楊麗萍,孤立在大環(huán)境之外。然而,她從未自我懷疑。楊麗萍按自己的方式訓練,常常一跳就是一個通宵。她開始琢磨自己的舞蹈形態(tài)。靠著從童年沿襲的記憶和想象,編排了獨舞《雀之靈》。
1986年,第二屆全國舞蹈大賽征集作品。團里沒有選送她的節(jié)目。楊麗萍自己騎車給當時的組委會送錄像帶。最終,《雀之靈》獲得當年表演和編導(dǎo)兩項大獎。這是一場被舞蹈界稱為“胳膊擰過了大腿”的勝利。
3年以后,1989年,這個節(jié)目在春晚演出,成為30年來春晚最精彩的鏡頭之一。
靠一臺節(jié)目養(yǎng)活自己
90年代的中國,對于一個演員來說,春晚才是最大的舞臺,北京才有最多的演出機會,但就在1999年,楊麗萍離開北京,把戶口遷回云南。她去大山深處,一個一個挑選農(nóng)村里的青年,把民間的樂器搬到舞臺上,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表演。她把這個大型的演出叫作《云南印象》。
民間的東西太繁雜,楊麗萍并不是照搬上來,她用了一個極其貼切的動詞——“擦”。 楊麗萍不想讓自己的團員像旅游景點一樣,穿著緊身衣和游客一起跳民族舞。她要讓他們在舞蹈中表現(xiàn)螞蟻如何走路,男女如何相愛,跳神靈、天地和最原始的生活方式。 然而,投資方覺得這種表演方式太土,拒絕投入。
執(zhí)著于舞蹈的楊麗萍,毅然決定靠自己養(yǎng)活舞團。她開始接拍商業(yè)廣告來給他們發(fā)工資,甚至賣掉了房子,傾家蕩產(chǎn)。
2003年4月25日,終于等到了首演。然而,“非典”來襲,40人以上的場所一律禁止聚會,《云南印象》變成了一場沒有觀眾,只有三臺攝像機的錄像。原本在酒店定下的慶功宴沒法退掉,楊麗萍拿著話筒哽咽,這是她唯一當眾流露脆弱的時候。
楊麗萍耳邊響起那段歌謠: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呢……漸漸平靜下來的她咬著牙對自己說:“我們團的演員,需要我去抻頭帶領(lǐng),我一定要戰(zhàn)勝自己的自我,戰(zhàn)勝那個脆弱的自我。”
5個月后,“非典”過去,團員歸隊。《云南印象》在2003年8月8日正式演出,獲得成功。到目前為止,楊麗萍的舞團是國內(nèi)唯一依靠一臺節(jié)目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舞團。
楊麗萍新的舞劇《孔雀》大約在8月上演,一直傳為她在舞臺上的收官之作。她今年已經(jīng)54歲,春晚表演時,很多人都吃驚于她的肩、手、腰的動作,都還像20年前一樣的準確,好像沒有歲月之感。除了有驚人的天分,楊麗萍在舞蹈訓練上的付出,甚至比年輕舞者更多。
楊麗萍在技術(shù)上的把握讓同行嘆服,但她幾乎從不談及這些,也反對在舞蹈中過分強調(diào)技巧。春晚時,她要求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舞搭檔王迪放下技巧,用心表達。有人說炫技是一個很難放下的誘惑,尤其在那么大的場面上,聲音忍不住會高八度,動作也做得夸張一點,才能吸引別人的注意。楊麗萍卻說:“藝術(shù)不是技巧,是生命的往來。”
跳舞就像種莊稼
楊麗萍的個性在業(yè)內(nèi)很鮮明,在春晚跳《雀之戀》的時候,有人說,公孔雀才能開屏,她卻像孩子一樣回答:“那我喜歡啊,怎么辦?”
剛認識楊麗萍的人,會認為這種藝術(shù)家的脾性不容易相處。但對她稍有了解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她并非只專注于自己,她只是全身浸泡在對世界的藝術(shù)感受當中,對外界的每個細節(jié)都很敏感和關(guān)切。這種關(guān)切,是一種審美的本能,也有一種單純的善意。孔雀是完美與驕傲的象征,長期在舞臺上表演,楊麗萍對于布景、燈光、走位,都有自己強烈的主見和要求。今年在春晚舞臺上,表演《雀之戀》之前,彩排的時候,她會讓人替她在舞臺上表演,自己站在攝像機后,尋找最有表現(xiàn)力的景別和角度,她是唯一會這么做的演員。
楊麗萍說:“我是急性子,急性子有時候更適合做藝術(shù)家,比較激情一點。我不高興,我也可以罵,我不喜歡你,我也可以表現(xiàn)出來。但是我很健忘,所以,我很干凈。這一點很好。”
楊麗萍經(jīng)歷兩次婚姻,早年嫁給一位在云南插隊的北京知青,后來曾經(jīng)與一位臺灣商人結(jié)合。她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過了喜愛孔雀公主與王子傳說的年紀。以前我曾經(jīng)甜過,但是后來我意識到太甜的東西太膩。你看我所有的作品都在講述不停地占有,不停地忘記。我覺得兩個人之間只是一種關(guān)系,是人類給規(guī)定的一種關(guān)系,不是歸屬,不可能是歸屬。如果羅密歐和朱麗葉永遠地生活下去,就不知道是什么樣子,沒有人可以想象出來的——我對愛情是有渴望的,但它絕對不是我這種人非要去體驗的人生。我只是觀察,為什么非要去占有或者去體驗?zāi)兀俊?/p>
對于大部分的女性來說,丈夫或者孩子是她們的命,是活著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東西。
楊麗萍卻說:“這只是寄托的對象不同,我的寄托對象可能是舞蹈。可能一朵花也是我的女兒,一棵樹也是我的兒子,這是一種天倫之樂,這樣挺好的。”
楊麗萍一直沒有生育,可是她說這并不是因為舞蹈而作出的犧牲。“我恰恰知道怎么享受,自己建造家園,自己種田,自己做一個文化團體。這樣的一個人,不會欠缺的,沒有什么遺憾。”楊麗萍說。
不過,楊麗萍有撫養(yǎng)下一代的生命體會。外甥女小彩旗從小在她身邊長大,楊麗萍像所有自然界的母親一樣,把重任交托給下一代,讓她自己體會迷惑,尋找出路。
彩旗說,姨媽教給她,舞蹈中最重要的東西是情感和投入。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看天的時候,要把天看出洞來。
楊麗萍與小彩旗彼此觀察,在較勁的時候也相互理解。兩代女人,兩代舞者。生命就是這樣,在“咯噔咯噔”略帶生疏的動作里,拔節(jié)長大,代代存續(xù)。
當問道:“你不怕衰老嗎”?楊麗萍答:“你怕也沒用,還是要無謂一點。”她一直記得,村子里有一個老太太,老得腰都彎了,手里還拿著一片樹葉在跳舞。可以在水邊,在樹旁,在云底下,永遠舞蹈……
楊麗萍說過:“如果我沒有離開農(nóng)村的話,我也一定是那個村子里種地種得最好的女人。”這句話指的,其實是一種活著的態(tài)度。一個不愿意無知無覺,一個不愿意機械重復(fù)的人,總會有所感受,也總想有所表達。這就是為什么楊麗萍說,舞蹈對她來說不是職業(yè),而是一種對世界的觀察和對話。就算是老了,病了,不能動了,也會在頭腦當中默舞。她說,誰能阻止我跳?
編輯/麻 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