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xué)四年級,“文革”來了,我只好輟學(xué)當(dāng)了“文盲”。后來的“脫盲”是一項艱難、很長久的勵志工程,靠自身努力,靠機遇,更靠貴人相助。常說“出門遇貴人”。這里的貴人就是指對自己有很大幫助的人。僅以此文獻給我今生遇到的3個重要的貴人——張樹勛、徐聲桐、駱明。
貴人——張樹勛
1970年,15歲的我到右安門橋畔的汽車修理四廠當(dāng)了一名炊事員。花季之年,斷了求學(xué)路,終日與鍋盆碗灶為伍,無為而散淡。廚房里的師傅文盲居多,干活兒之余便坐在一起侃山,至酣處,大多“少兒不宜”,轉(zhuǎn)眼就是1年。
第二年,張樹勛到食堂當(dāng)了管理員。當(dāng)年的他,年近50、胖大,面黑且兇,二目逼人。一天,幾位師傅正教我學(xué)“卷大炮”(用報紙卷煙葉抽),他見了大罵:“要是我兒子,非抽你不可!你那點文化水兒,好比一根洋火頭兒,能照亮多大一塊兒地界兒?以后不準(zhǔn)跟他們瞎混,給我學(xué)本事,不長出息我饒不了你!”這頓醍醐灌頂式的大罵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
罵完后,張師傅氣哼哼地教我烙餅,先是和面。他把一袋面倒進碩大的缸盆,面水相兌,馬步弓身,猛地雙臂翻花,好似兩條玉龍缸中縱橫,四下里敗鱗殘甲紛然飄落。我這里看得正呆,他“啪”的一個抖腕,白生生、滋潤潤的一團餅面已然飛上案頭。再看那盆中已是盆干面凈。師傅說:“看見沒?面是筋骨水是魂兒,水多了沾手、水少了皴皮兒,咱干‘白案兒’的講究個‘三光’,叫盆光、面光、手光。行千里路,看第一步。你小子剛參加工作要是百事糊弄、不求上進,將來就一準(zhǔn)樣樣稀松?!?/p>
我墊好了餅,剛要下手搟。師傅用翻餅的大鏟把餅砸得山響,沖著我吼:“急什么,多墊幾個,讓它們醒著,這新面都有點子筋巴勁,搟得勁小了往回縮,勁大就壓死了不起層。好比你們這些剛剛參加工作的小年輕兒,都有股子浮躁張狂勁,就是不塌心學(xué)點真本事。”
搟餅時,我操搟面杖從那墊得鼓鼓的小墳包似的餅劑子中間往下生壓,師傅又急了,他搶過搟面杖教我從四周圍往中間一圈圈地搟,他說這叫“暈搟”——月暈而風(fēng)、礎(chǔ)潤而雨,千萬使不得蠻勁。一杠子從中肚壓下去,那餅就壓死了,不起層,要留它心中一口氣在,運上火兒,滿肚子鼓脹起來才能串個層層疊疊。人活著,也就是一口氣。幾十年過去了,師傅“以餅悟世、以餅育人”的哲理,潛移默化著我的一生。
張師傅讓我讀書,可那年頭兒沒書看、也不能看。他冒著風(fēng)險,把廠圖書館封存在食堂庫房中的禁書悄悄地倒騰出來,囑咐說:“千萬跟誰也別說!漏了,咱爺倆兒一塊挨批!”那書雜然相間,有《悲慘世界》,也有《科學(xué)育秧一百例》,我說:“師傅,想讓我當(dāng)農(nóng)民?。俊睅煾嫡f:“只有沒用的人,沒有沒用的書?!边@種秘密的“黑色授受”持續(xù)了1年多。
“我就不信10缸清水練不出個筆墨秀才。”張師傅一股腦兒把食堂里各種文墨活計交給了視筆如椽的我。從決心書、倡議書、總結(jié)、報告到替師傅們寫的困難申請,文債滾滾而來,寫出的東西,都要過師傅這一關(guān)。漸漸地,我養(yǎng)成了一次成功的心性,只為聽到師傅那中氣十足的一聲“好活兒!”
張師傅解放前在布店當(dāng)學(xué)徒,沒啥文化,始終心有不甘,眼見我輩重蹈了他的覆轍,心中煎熬,力所能及地幫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做了父親后才明白,師傅當(dāng)年是拿我當(dāng)兒子疼的。少年遇貴人,我之大幸!
貴人——徐聲桐
一天,正在烙餅,一個一身舊軍裝,年近40的帥哥兒走至跟前。他一眼高、一眼低地瞄看我,許久才說:“你是喜歡繼續(xù)烙餅啊,還是愿意跟我學(xué)‘吹喇叭’‘抬轎子’?”我疑惑地答:“我不喜歡烙餅和抬轎子,吹喇叭倒是愿意學(xué),您教我?”帥哥仰天大笑說:“一看就是一老實巴交的孩子,過幾天,上我那干吧!”
他叫徐聲桐,參加過抗美援朝,轉(zhuǎn)業(yè)來工廠前是解放軍某文工團的話劇演員,據(jù)說在“地道戰(zhàn)”里演過一角兒,臺詞只一句,卻風(fēng)靡了全國—— “??!趙平原,我們的大隊人馬來了,趕快把我放了,我可以在皇軍面前給你求求情,保證給你留條活路。” 徐聲桐,時任我所屬工廠的宣傳科長。
幾天后,我果真被借調(diào)到了宣傳科,那年月,見天大批判,宣傳科好比前線指揮所,天天指揮著全廠開批判會,寫各色批判稿。我一時半會兒寫不了成篇大套的,徐科長就讓我用毛筆大篇大篇地抄。
那天,我正工筆謄抄著一篇稿子,身后一陣竊笑,原來是徐科長讓幾個人暗數(shù)著我寫出來的字,說不出6個,一定有一個錯的。眾人掰著手指頭數(shù)來,果然應(yīng)驗。我強忍著,晚上跑到中山公園筒子河,看著水上蕩漾著的一輪殘月掉了半宿勵志的淚珠子。
后來,徐科長讓我每天把中央廣播電臺的全國新聞聯(lián)播寫下來,一寫就是半天。他逐字逐句地驗看。最初,大紅叉子滿篇飛,大多是錯別字,后來,漸入佳境,不但錯字少了,連組詞造句、分段落、標(biāo)點符號也捎帶手提高了不少。
一段時間,徐科長每天給我從報紙上剪下一個“豆腐塊”,大多是一二百字的新聞稿,讓我背,然后考我。他說,這是練“語韻”,文字像唱歌一樣是有韻律的。他小的時候曾經(jīng)搖頭晃腦地背過千字文。
“文革”時,宣傳科可以看到大量僅供批判用的“黑書”,又叫“內(nèi)部讀物”,各單位在對口的新華書店里都有一個秘密的格子,平時積累著,攢多了,徐科長就差我去“掃”回來。從全套的四大名著、《紅與黑》到《水滸后傳》都可以看到。
書看多了就樂意顯擺。一次在批判《水滸》的車間座談會上,我應(yīng)工人們之邀講《水滸》梗概,講著講著,忘乎所以地來了一場“評書獨播”。事后有人密告廠黨委,多虧徐科長替我扛了。他堅持說是他交代我先講原著、再批判的。
之后不久,我被調(diào)到另外的部門工作,這無疑讓徐科長更加失意。臨別時,徐科長誠心地跟我說:“我一個‘丘八’,只是自己攥了一點兒‘文化’將就夠吃飯用的。你小子乖巧,將來有機會得學(xué)點真東西。剛來時說你,為難你,是對你的‘激將法’。將來不管到了哪兒,也不管形勢如何變,筆頭子算攥在你自己手里了,藝不壓身啊?!?/p>
承蒙徐科長的激勵和保護,我終未成為混沌時代的殉道者。
貴人——駱明
上世紀(jì)90年代初,我開始迷戀寫作,投于報刊,唯恐人所不知。直到在一次《北京晚報》的征文頒獎會上認(rèn)識了駱明,方知何為被社會認(rèn)可的文章和寫作。
駱明,蒙族,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勤奮過人,號稱京城“第一寫家子”。
這個率性灑脫的“老文膽”和那些文雅、膽怯的文學(xué)青年形成了鮮明對照,我們一見如故。他用蒙古人粗獷而熱辣的眼神望著我說:“兄弟,入伙吧!”很快,我就認(rèn)識了駱明手下十幾號同道者,言情專家戎小熊、美女寫手韓笑紋、苦情作家王玉岐,小說師傅張國松和時評圣手舒志剛。他們個個文筆強悍,是京城有名的實力派的自由撰稿人,都無一例外地折服駱兄。
廣州的《人知初》雜志總編輯呂海沐是第一個到北京淘金并收獲頗豐的人,他說,“北京有一座文學(xué)金礦,而駱明就掌握著打開這金礦的鑰匙。”呂海沐自從結(jié)識了駱明和他的文友,專業(yè)性很強的雜志變成了人見人愛的暢銷讀物。在取得社會效益的基礎(chǔ)上,雜志給優(yōu)稿作者們也開出了“千字千元”的稿酬。
《北京晚報》《北京日報》《北京青年》等許多京城主流媒體都曾經(jīng)盛邀駱明團隊共同策劃選題?!侗本┤請蟆肥詹匕娴木庉嬹R益群至今懷念那一段難忘的日子。每周六晚,駱明一伙必從京城四方趕來歡聚,選題策劃、寫作切磋、縱論天下?!侗本┘o(jì)事》雜志社的三任社長都是駱明團隊的貴人,北京文聯(lián)副主席、《北京紀(jì)事》雜志社的老社長陳世崇和后兩任社長傅峰、傅偉都與他們愉快合作過。
文字是作料,可以調(diào)出百味,文思是甘泉,只有挖掘才能洶涌。駱兄說,只有一夜數(shù)篇或一日累萬的量,才能找到感覺。他是我見過的最勤奮的人,也是人生道路上走得最沉重、最匆忙的人。
收入低、稿酬標(biāo)準(zhǔn)低,只能用“多產(chǎn)”來找齊兒,一個二手“386”用了多年,其文稿兩面打印不說,其邊空都留得似韭菜葉般狹窄。駱明“自虐”且“恨活兒”,他甚至每每興奮于編輯們給他的“隔夜稿(頭天約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要)”,泡杯濃茶,備齊煙草,狠敲一夜。那煙蒂堆如墳包兒,打著晃兒地去報社交稿時是他最感成就的時刻。他有糖尿病、頸椎病,讓妻子做了一個紙?zhí)鬃犹自诓弊由厦蛯?,杜鵑啼血,其聲凄然。
駱明身上的強磁場效應(yīng)吸引了我,我們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我崇敬其挾風(fēng)帶電的一口一筆,那是他搏擊世事的兩桿快槍。我慶幸自己中年遇到了第三個貴人。
沒想到2000年的一天,在驅(qū)車的路上突然接到駱兄的一個電話,聲音沙啞,時斷時續(xù),問過我的近況后很吃力地說:“兄弟,老哥舍不得離開你,以后你要保重,不要太拼命了……”駱兄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了,接下來的放療、化療格外令人揪心。不到半年的時間,51歲的駱兄就走了。
如今,我生命中的三個貴人都已經(jīng)先后離我而去,想起一回,就難受一回。夢里總是頻頻見到他們,醒來時,雙目浸淚,久久不能平復(fù)。
魯迅先生說過:“多有‘不恥最后’的人的民族,無論什么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那雖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梁。”說得有點像我們這撥不甘愚昧的主動“脫盲者”和“助脫”的貴人??偠灾?,社會似乎具有某種自愈功能,無論遭受多少倒行逆施,歷史總歸要前進。就因為有了那些“雖然落后仍能跑至終點的競技者”和那些肅然不笑、鼎力相助的看客們。
編輯/馮 嵐 icarusfe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