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同里一起長大的孩子都叫發(fā)小,我與樹根真是系屁簾時一塊和泥,一塊抓土攘煙長大的。他母親我叫劉嬸,和我母親一起挑活。樹根是劉嬸的跟屁蟲兒,劉嬸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家里,正好,我倆有伴兒了。
樹根不是善茬兒
樹根可乖了,而且大方,他一到我們家,兜里有糖先給我一塊,他有吃的從來不獨悶兒。雖然玩起來也打架,但過去就完,我們倆從幾歲就在一起。
上小學,我倆一班。樹根的學習成績在我們班前5名,比我好。我貪玩,就喜歡我們家的幾只雞,一只大白公雞,三只花母雞,上著上著課腦子就飛了,想著下學后去雞窩里掏雞蛋,有時還偷偷地喝一個。只要剛剛下的蛋,喝一個營養(yǎng)大。
說實在的,我們那會兒生活太單調(diào),滿校園都是大字報,早請示,晚匯報,每天都是背毛主席語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下了學,就在胡同里拍三角,彈球,搧方寶,沒別的。我和樹根上學一起,下學一起,形影不離。有時下雨了,下學后我倆背著書包到日壇公園樹林里挖季鳥。大的叫馬季,小的叫季鳥。在樹林里找,翻樹葉下面有一個小洞,能看見季鳥在里面。季鳥挖多了,喂雞,少了放在花盆里看它長大。
我倆還織了螞螂網(wǎng),逮小黃、老子(學名叫蜻蜓)。尤其放假,我倆去日壇公園大坑撈魚蟲,逮老子。有時也粘,弄一根竹竿,用面和一塊面肥,放在竹竿上面,粘小黃、季鳥什么的。
人性的純潔與美好大都是在童年、少年,天真無邪。現(xiàn)在我都55歲了,童年時代,我都不知道怎么描述了。樹根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接觸了許多大孩子,不三不四,有的是流氓。他跟我在一起時,說他喜歡武松,說武松牛,能打虎。樹根崇拜英雄,骨子里爭強好勝。
有一次在胡同里玩彈球,一個孩子比我們高二年級,臭訛,輸了不認賬,拿起球要走。樹根過去跳起來打那個孩子。那孩子扔下球,哭著跑了。我在一邊看愣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樹根打人,那兇狠,一點兒不讓。人都是善惡同在的,樹根的惡,讓我感到一種恐懼,他不是善主兒。
那個孩子回家告訴家長,人家哥哥姐姐父母一大家人都上樹根家告狀。劉嬸一再說好話,表示替人家出氣,如果打壞了,咱們?nèi)メt(yī)院。人家也通情達理,沒有不依不饒的。
樹根倔強,這小子擰兒,他就是不認錯。劉嬸說:“你如果把人家打壞了,不是得我?guī)思铱床∪幔坎蛔屇愦蚣埽o家里惹事兒,你怎么就不聽呢?”
樹根說:“輸了就輸了,不認賬,還拿球就走。我討厭這種人,我打了,下次讓我遇見,我還打他。”
我理解樹根的意思,人得講信義,一個玩,輸了就輸了。但他出手打人,我還是不贊成。
樹根想找一個侍候母親的姑娘
我們小學上了6年半,1973年上初一。樹根分在9班,我分在7班,都在同一年級,同一層樓道。同學們都相處熟了,我看上班里一位女同學,一見她心里就激動,不知道怎么好了。但我對誰也沒有說,這是自己心里的秘密,那時不知道叫初戀。
樹根跟我從不提男女之事,這方面他可能跟我不一樣。我早熟?
我有幾次想對樹根說。那天跟樹根奔六里屯。我們倆一邊走一邊聊天,我對他說:“我喜歡上班里的一個女生,你有喜歡的嗎?”
“我喜歡好幾個呢,沒有看準哪一個。”樹根根本就不猶豫,有話直說。我一想,也是,這有什么可保密的呢?
“跟你商量,你說怎么辦?我經(jīng)常上她家樓底下,沒碰到過一回。碰見,我想跟她說,我喜歡她。”
“你敢跟她說嗎?”
“敢!那有什么不敢的。”
“明天上學,我到你們教室去,你讓我看一眼長什么樣。”
“行啊!明天早上吧!”
第二天早上一到學校,樹根上我們教室找我,我迎出去指給他看。他看了看,對我一扭頭,我就跟他出來了。到了操場,樹根說:“你夠牛×的呀!比我眼都高。”
他這么一說,我才對我心儀的女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才知道她真的美麗,真的不一般。樹根說:“可咱六十四中,找不出兩個比她好的。她太美了,要哪兒有哪兒。”
我回到班里瞅她,用心再體會,她像一個瓷娃娃,從哪一個角度看她,她都美麗。橢圓的臉,尖下巴,一雙濃眉大眼,小高鼻梁,潔白如玉。說話一笑,臉上一對淺淺的酒窩兒。她的迷人,她的風采,在我眼里,有一種獨有的氣質(zhì)。
樹根晚上把我叫到胡同里,跟我談他的看法。兩個孩子剛剛開始初戀,懂什么?他比我還純潔,他說:“我就想找一個仗義的,對我媽好的。長得漂亮不漂亮另說,但一定要白凈。我不喜歡黑皮膚的。”
“我讓你看的女生,你評價一下?”
“我不會形容。美好,哪兒都好,挑不出毛病,咱胡同里的找她,夠嗆!”
“嘿!上來你就給我潑冷水,我的勇氣沒了。”
“反正我要是喜歡,那她跑不了,到哪兒也得把她弄我手里來。她要有男朋友,我跟他比。”
“我現(xiàn)在就是喜歡她,她要什么我都會給她。要命我都不在乎,我就是喜歡。我對她沒有保留,全部付出,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跟我說沒有用,人家聽不見,聊點兒別的吧!我上了班,就給我媽找一個,讓她侍候我媽。”樹根是個孝子,他太個性了,他不聽劉嬸的話,但他最愛劉嬸。劉嬸溺愛他,把他慣壞了。
這是樹根該走的路嗎?
初中畢業(yè),報名插隊,我在家等通知。樹根不愿意上學,劉嬸不讓他插隊。怎么辦?他硬著頭皮上高中。一個孩子荒蕪的時候,頭腦簡單,對什么都不知道深淺,又愛拔個份兒,個人英雄主義,別人給句好聽的,就找不著北了。
在社會上晃蕩,接觸些小流氓,該著,命該如此。樹根因為在東大橋跟兩個兄弟街上溜達,幾個小流氓路過,劫他,跟他要煙抽。他是不受這種欺負的,一瞅這幾個小流氓,他笑了,說:“嘿!真找對了,我還真有,大前門的,給你!”
都不容那幾個流氓反應,他掏出刀子就進去了,當場把那個要煙的扎死了。那幾個轉(zhuǎn)身就跑,他追上去,又把另一個扎躺下了。
這個故事從發(fā)生到結(jié)束,不超過5分鐘。一樁殺人案轟動了北京市。
那天,我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四面八方而來,真怪了。后來我都神經(jīng)了,一聽到布谷鳥叫,我就想起樹根。
我聽到樹根殺人這個消息驚呆了,知道完了,他肯定是無法挽回了。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在抓捕樹根之前,他跪在母親跟前說:“媽,兒子不孝,給您磕頭,請您寬恕。”
劉嬸有點兒納悶,今天兒子怎么了?這么懂事兒,學乖了?樹根繼續(xù)說:“您把我拉扯大,沒享我一天福,兒子對不住您了。下輩子,我再侍候您。”
劉嬸瞅著兒子說:“你怎么啦?這是怎么話說的?”
“要知道這個結(jié)果,我何必當初啊!媽,我這輩子就不該不聽您的話。媽,我想孝順您,但沒做到。我后悔,就是沒有侍候好您。我活這么大,誰都對得起,就是對不起您。”
劉嬸還糊涂呢,警車開進胡同,進了他們家,她才明白。
樹根有他的想法,他對愛情夢想過,找一個侍候母親的姑娘,完成他孝順的使命。多么簡單的想法,對他都是個夢了。他一直沒有目標,命!他的命運就是這樣寫的。
槍斃他時,整整18歲,我聽說了,真橫,到了刑場不會低頭,不會腿軟。鋼骨叉,我總覺得,我們生長的環(huán)境德的教育太少了,不重德,不知道善惡有報,這樣的死太不值得。
我們這代人趕上“文革”,家里大人鬧革命,孩子沒有人教育。在學校里又是階級斗爭。 我跟樹根的經(jīng)歷大家看到了,胡同里長大,彈個球,拍個三角,放個風箏算是高級的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太苦了,精神的匱乏,物質(zhì)的貧困。
如果樹根能活著,我倆在一起聊聊,那是怎么的感慨呢?
樹根到底去哪兒了,我不知道,也許上天堂,也許下地獄。但我想,殺了人,恐怕天堂里不要。下地獄,也是自己造的孽。因為有個理兒: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我倆都來地上走一圈,命運不同,其實誰早晚都得走,我想說的是:人一生的意義是什么呢?樹根短暫的一生,從來沒有找到那個意義。
編輯/王文娜 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