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鑼鼓巷這條胡同,這幾年出了大名。到北京來旅游,不逛逛這兒,就不算完滿。說是元朝忽必烈(1267年)建筑大都城,留下的這條通道,保存了元朝胡同民居格局。這兒一轉悠,回到800年前,不能不來。鑼鼓巷的老住戶,覺得后墻掏個大窟窿,塞上門窗,挺好的門樓改門臉兒,不倫不類。住家戶成了買賣家,人來人往,倒是熱鬧——胡同老跟廟會似的——沒了先前的消停。
不知您逛過沒有?兩邊兒對著排列8條胡同。甭管大小,條條有故事。北頭路西,第二條胡同,黑芝麻。有位80多歲的老爺子常在口上轉悠,個頭不高,清瘦,精神!鼻尖上架著一副窄框花鏡,往下從鏡片看書看報;平視,鏡框上頭看人看街景。胸前掛好幾樣零碎兒,眼鏡盒、老年證、手機、鑰匙……愛忘易丟,只好如此。
他在黑芝麻住了一輩子,教了一輩子書。原先教數理化。學校的俄語課改為英語課,他成了英語教師,一教好幾十年。退休以后,還凈是找上門學的。近兩年才不收學生。其實,他當年學的是地質,因體質弱,改行教書。至于英文,那是“童子功”,小學是北新橋崇實小學,教會學校。入學就有英語課,外籍牧師教。中學燈市口育英,還是教會學校,間或以英文原版課本作教材,強化英文讀寫能力。底子砸了10年,瓷實。英語不是專業,還扔下好些年。可教著不費勁,駕輕就熟。他寫一手漂亮的英文書法,更是后來者難以企及的。
重情義,敢擔當
老先生仁義,一輩子好人緣。同學同事,街坊四鄰,沒跟人紅過臉。處事謹慎,心細膽小。上頭怕掉樹葉砸著,底下怕踩死螞蟻。可為人仗義,裉節上不當縮脖壇子,敢擔當。
老先生姓劉,滿族,祖籍遼寧寧遠,1930年生在哈爾濱。1931年一歲時,全家到了北京。解放以后,他家很受管界部門“重視”——成分是大地主,有錢。和外祖父王老先生在一起生活。王老是清朝北洋法政學堂出身,法政學堂出來都是官。但王老卻走上實業救國的路子,辦企業開公司,一生未從政。為人處世重情誼,講義氣。解放后,當年同窗好友,風光不再。可交情在。為人不能辦情斷義絕的事!與昔日舊好,時有走動。舊社會的官兒,不外軍警憲政特,都是反動派。王老先生和劉家人沒學會“站穩立場、劃清界限”,自然被另眼看待。
曾任“滿洲國”經濟大臣的蔡老,是王老同學。長期在他家“住閑”,住到去世。他是日本投降后來到北京的,解放后被聘為文史館館員,每月有固定津貼。國務院秘書長齊燕銘派人準時送到,蔡老如數寄給留在哈爾濱的姨太太,都是劉先生到郵局代辦。文史館安排老人們寫回憶文章,開始文史館在北海公園里,五龍亭東北一座院落,掛著中央文史館的大牌子,館長是章士釗。蔡老的文稿也都是劉先生送到文史館。文史館后來搬到西長安街,文稿還是劉先生送,就直接送史家胡同章宅了。據說劉先生家沒斷過住閑的客人,還都是管吃管喝管零花。
劉先生生性謹慎,加上家庭背景,按照規定“不許亂說亂動”,自己真心“夾起尾巴做人”。所以雖曾被管界部門傳喚訊問,并未公開施加罪名。“文革”時被抄家,有主動上交財物表現,吃苦頭不大。那不能算事兒,所以60多年屬太平無事老住戶。
他在育英中學的一位同學,財經大學(原清華大學經濟系)畢業,當了右派,送了勞動教養。敵我矛盾,親人都躲著,認敵為友,最容易受牽連。那位同學也不自量,在探監的日子寫明信片(只準寄明信片)通知他。擱別人身上,準不敢招這檔子事,想找尋你,長八張嘴也說不明白。他居然好幾次,到德勝門外新風街的勞改工廠去探監。當時沒事,“文革”就招引出麻煩,內查外調的鬧騰好些日子。一場虛驚,不了了之。
怡情養性,盡享快樂
現在住在胡同口的劉先生,干巴老頭。學生時代,也曾風流倜儻,頭上烏發油亮,身上西服夾克,修身淺襠褲。曼徹斯特方格襯衣、黑領結,蓋兒皮鞋,都是名牌。新潮入時,英俊帥氣。
提到當年,老先生總笑嘻嘻地說:“我不是好學生。不用功,貪玩兒!打臺球、泡夜總會、騎摩托。”您聽,都是燒錢的。那時的臺球,都在室內。東安市場、西單商場,都有“球社”,私人開的,也叫球房、彈子房,是清末民初從外國傳來的洋玩意兒。球社都磨砂玻璃大門窗,屋里老開著燈。在外頭只見人影綽綽,別的看不見。進去計時收費,女服務員(女招待)陪著打球。要是有伴兒一塊來,女服務員一旁伺候著,給記分。應客人要求也陪客人外出,自然收費不低。劉先生說到此,笑著表白:“咱就是打球,沒帶女的出來過。”球社一度生意興隆,東安市場曾有數家球社,最大的是會賢球社。
退休以后,有家長找,給孩子課外輔導。熟人朋友推不開,收幾個學生,不收費,白盡義務。在自己住處上課,十來個學生屋里就坐滿了。一禮拜上兩次課,半天。有一段人太多,分兩班,就耽誤一整天。后來病了,住院,借機“卸任”,沒再收學生。景山學校最近還上門請他,他辭謝不就:“耳朵沉,聽力差,學生發音聽不準。誤人子弟不干!”
劉先生喜歡出門散心,近處遛彎兒,往西出方磚廠,過鼓樓大街馬路,進一溜胡同,繞什剎海走走。或進北海北門,順岸邊走到南門。天氣好,有興致,騎摩托上頤和園。想走得更遠些,搭開發商看房的免費車,跑房山,上延慶,看看遠郊的風光。但不參加“一日游”,因為“凈蒙人”。
也時有聚會,發小、同學、街坊。吃飯,聊天,挺樂和。育英中學的同學,出不少名流。政界、文化界、醫藥界、海外,都有。每年也有一兩次見面聚會,回憶學生時代的趣事。和當年在學校一樣:沒有炫耀,沒有嫌棄。成就大小,貧富高低,彼此一樣:同學。
劉先生住在后院,兩間小東屋,原來的廁所改建的。房前一小塊院子。有石榴樹、盆栽花草。凝思閑立,最為相宜。房間不大,隔成起居、臥室、書房。狹小,緊湊。二三知己,相向促膝,海闊天空,談天說地,斗室容得寰宇。煮咖啡、讀英文。俯仰坐臥,也多有樂趣。
先生教會學校出身,可舊學底子不淺。在學校聽“洋”課,回到家外祖父講古文,還要求背熟。和朋友相聚,聊到興起,再碰上“對象”,說著說著,背一段古文,印證自己的說法。再加英語翻譯,古漢語和洋文齊頭并用。閑時寫硬筆書法,豎著的漢字,橫著的英文,在屋里貼著,隨時更換。內容多格言警句,是心境的表達,是精神的安慰和寄托。抄錄的多,也有自己撰寫的。核桃大小的字,類似斗方。展紙舒筆地寫,是抒發,是排遣,是享受。懸起貼在墻上看,端詳,欣賞,會心地笑,甚或念出聲音。自得和滿足之態可掬,正是老知識分子生不知死,樂以忘憂的生活態度。尊重珍惜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生命,熱愛生活,快樂每一天!尋找快樂的理由和方式,盡享快樂!
80多歲的小老頭,不知老之將至,樂觀、豁達。用自己的方式愉快地迎送著每一天的曙光和晚霞。笑吟吟地站在南鑼鼓巷的街頭。生活的看客,也被看客圍觀。仔細品味生活,也被生活仔細品味。
編輯/麻 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