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戰敗的消息從關外傳到皇城的時候,關于這場戰爭的表述經彭城百姓口口相傳,頂天的敗仗也一改原先不堪的面目,成了開都以來最為悲壯的慘事。而為這描述添加血色的,是袁家老少,終成枯骨的現實。
梁拓抵達彭城時雪已蓋滿山城。這抹極深的雪色披山越林,自堞口伏惟,過宇墻,過垛圍,成山,成林,成海,浮動于長城脊背的雪氣帶來攝人心魄的寒意,關山萬里,長驅直下。十七歲的梁拓第一次看到茫雪,似月下大漠。他不遠萬里從京師抵達彭城,除了奉皇命斂這袁氏滿門外,他是真的想來看看這片生他養他的山河。
前頭哨兵牽馬直到機關處,須臾便有下人折腰來引他韁繩。他袖手丟給旁人,問清袁家忠骨所埋之地后徒步出發。
他沉默緩行,至于墳前,只有袁家遺留下的幾個老奴正拜掃塋地。他執香跪拜,老奴驚懼,上來攙扶。梁拓擺首一笑,示意不可,慘淡的笑容自額間剜出兩條深痕,讓人恍惚間記起,與他此刻所展露的滄桑并不相襯的年紀。
“我愧對袁將軍的,是我愧對他。”
在這荒冢山地,在這積雪壓城的關外,他似乎暫時忘卻來時的身份,目中積郁的創痛終于難以承受。他晃了晃,握住老奴刀瘡遍布的手,想要說什么,卻被一聲更為纖細的詢問驚擾,他垂目,發現倚在老奴身側的幼女正注視著自己:“他為什么來見父親?”
老奴抱住她,直呼不可。
梁拓止住對方,朝她微笑:“你叫什么?”
她仔細看了他一會兒,仰頭答:“薜蘿,袁薜蘿。”
遠眺山河,他細想:“這名字過于精巧,不為天所容,就是為天所忌。”他凝眸,“叫阿蘿吧。無富貴,無繁華,從今往后,你只是我女兒。”
她得到他所贈予的新名字的同時,也得到了一段,與從前關外所見迥然相異的際遇。
她做了他女兒,在八歲那年。
一、
剛到王府的時候,她拒絕一切人的接近,包括梁拓在內。
他舉箸為她夾菜,她不理,趁旁人不注意,抓了饅頭跳下椅子便跑。梁拓愣了愣,放下筷子便也跟著她出去。
她飛奔,繞過檐廊回環,路過庭院小筑,拐進自己所在居室,將饅頭仔細藏進從邊關帶來的包裹內。回頭,正看見梁拓追她而來,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他,氣喘吁吁,如一觸即發的小動物,可是這只動物,受關外風寒,經冰天雪地,讓人覺察不出任何具有威脅的存在。
他只覺心酸,彎下身,從身后拿出一碟青團子。她仔細盯著他含笑的雙眸,遲疑稍許才接過,連嚼也未仔細嚼便吞下,吃完后便眼巴巴地瞅著碟子里剩余的所有。
梁拓舉高碟子,俯身笑意盈盈地注視著女孩,溫和地道:“阿蘿,前廳有更好吃的,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的眼睛亮了亮,安靜地注視他伸出的一只手,細膩潔白,除虎口搭箭所形成的薄繭外幾近完美。偏頭細想,她踮起腳,將自己右手放在他掌心內。
梁拓給她自己所能給予的最好的一切,這是她十五歲之前,能躲避市外物議的,是她尚未及笄的事實。
他為她請來最好的師傅,詩詞禮義,無不傾心教授,或許與她前七年的邊關生活有關,她性喜動而不安靜,令人頭疼卻無人敢稍加呵斥,只得婉轉報給梁拓聽,他每每生氣,她便軟語相求,于是便是再有燒天的怒氣也化為虛無,只得嘆氣。梁拓索性親自扶掖,提筆從容,教她繪山水人物。她性格活潑不甘久坐書桌前,氣得梁拓將筆墨一丟,袁蘿見他發火,便訕訕地住腳,在門口躊躇了許久,轉身重回到他跟前,用手握住他腰前懸著的兩塊玉佩,軟聲叫道:“爹。”梁拓覺得實在有必要立下規矩,拂袖轉身。袁蘿便跟著他如不倒翁重至他面前,“爹……”
她見他不回答,便得寸進尺,兩手圈住他一臂左搖右擺:“爹。”
梁拓索性甩手,提腳離開,邊走邊沿回廊在心底默數,直到自認為已足夠能讓袁蘿得到反省之后,轉身繞過叢生的紫藤架和荼蘼花回到書房,卻早不見袁蘿的去向。
他慌了神,急聲讓府中的人出外尋找。自己則走遍整座府院,隨日影西斜坐立難安,最后管家抹汗趨步來告,小姐回來了。
直到見到袁蘿被眾人簇擁著回府,懸在半空的心才如愿歸位。他松了一口氣,卻又提起另外一股為她擔驚受怕良久的怒意來,冷哼一聲,甩袖離開。
袁蘿呆了一呆,想必沒見著梁拓如此怒容,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可是她也有自己的辦法,入夜之后趁人熟睡去梁拓的房內。他只裝作聽不見,堅持的叩擊聲靜止,隨后被一聲稱呼取代。門外有人怯怯地喊道:“爹。”
薄霜侵近窗臺,入夜應當迫寒,而這寒夜想必袁蘿也不會上心。他嘆氣,起身開門,門口落影下少女赤足,用一只腳蹭著另外五趾,在得他允許后,歡呼一聲進入房內。
他啟柜取治跌打損傷的藥酒,命她伸手。袁蘿訕笑,伸兩臂,現出青紫,像個精致的娃娃一樣任由他擺布。
梁拓蹙眉:“怎么傷的?”
袁蘿憤憤地道:“在街上遇到一個登徒子。”
梁拓意味深長地說:“然后呢?”
袁蘿面露厭惡之色:“討厭死了。那人在街上買了燒餅不肯付錢,我提醒他,他還裝作大吃一驚的模樣反問我‘錢是個什么東西’。”
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當日所見登徒子。梁拓心里一哂,想,估計是哪家公子,出生綺羅,不辨五谷。
二、
這尋常的偶遇很快被袁蘿遺忘。提醒她記起是在秋獵圍場上,梁拓帶她同去。他隨適帝王前,不過須臾工夫便不見她身影,他起初并未上心,因京都貴人罕有不識她者,只是等到爭執聲起,阿蘿氣急敗壞的聲音夾在少年閑閑的辯解聲從圍場傳來之后,梁拓才后知后覺事態的嚴重。
因為與她起爭執的,是陛下膝下唯一的兒子,梁赫敏。
梁拓疾步而去,想前些日子她口中提到的登徒子,必定就是這素來游手好閑的皇子赫敏。他只想著速速將阿蘿帶離,可她卻不能準確理解他內中深意,在他趕來厲聲命阿蘿向梁赫敏道歉時,還很不甘心地反問道:“為什么要我向他道歉?明明是我先射中麋鹿的,是這個人死皮賴臉非說是他先看見的。”
梁拓心中焦急,不覺提高聲音:“很有意思嗎?大庭廣眾下與人爭執,你這爭強好勝的性子不改過來,也別指望我下次帶你來圍場。”
阿蘿雙眼猛然睜大,片刻后又垂頭嘆氣。這種不適合她年齡的哀怨模樣令她看來十分可愛,只有她不覺,意興闌珊地朝梁赫敏敷衍幾句后帶奴仆離去。
兩人暫時都未說話,共同注視這個身著男裝的少女離開后,梁赫敏笑著向梁拓發問:“這便是皇叔幾年前收養的袁家孤女嗎?”
梁拓強笑著默認。
遠處隨行的鞍前牽馬而來,他搭著韁繩翻身上馬,大笑:“皇叔,您的義女您可要好好看著,日后她潑天富貴,說不定正唾手可得。”
梁拓一驚,抬眼看這已縱步離他十丈多遠的少年。他未至弱冠,與帝王相似的自負掩飾在他青澀尚未褪盡的情緒里,對所有喜愛并且熱衷的事物直言不諱,譬如袁蘿。
起初他一度天真地設想,赫敏對阿蘿不過是偶然興起的想法,待他年紀漸長或許會忘卻。這種期許一直陪伴他度過袁蘿及笄之后三年光陰,直至宮中侍行高班來他府中,指明令阿蘿奉旨此時入宮。
他怔怔地坐在圈椅內,注視這填塞回廊、玲瑯滿目的珍寶綢緞藩珠攝目,沒想到分別迫在眉睫。吃力拱手,他誠懇地朝那人問:“可以容我見見皇子再行商榷嗎?”
對方誠惶誠恐,連連后退折腰到與他等高,含笑道:“自然可以,不過陛下急著見阿蘿姑娘,您看……”
梁拓未作他想,轉頭便命人去尋小姐出來。
袁蘿卻不愿入宮,梁拓一面急著去赫敏府中,他相信以皇叔的身份或許能勸說這個侄子收回娶阿蘿為妻的想法,他不需要她日后成龍為鳳,只要今后的日子有片刻歡愉,一面又因她固執而惱火,急急命人送她入宮面圣。
待袁蘿不情不愿地被人送上馬車后,他連衣物都來不及更換便命人備馬往赫敏府中趕去,赫敏騎獵剛回。他下馬疾步上前,攔住這少年途徑的道路,殷切地道:“我今日來是為阿蘿。圣上下的聘禮剛剛入我府邸。”
赫敏微微一笑:“如此,就要恭喜叔父了。”
梁拓擺首,連聲打斷:“但入宮做太子妃并非我本意,況且阿蘿資質頑劣,性格疏于管教,沒有名門閨閣中的娟秀氣……”
“叔父,”梁赫敏訝異,中斷他的敘述,“您是否有何誤解……想要娶袁姑娘的,并不是我。”他深深地看了梁拓一眼,目中曖昧俱露,“是我的父親,當今圣上。”
三、
如遭重擊,他愣在當場。
這山河在瞬間褪去顏色,化為黑白,層疊的景色讓他恍惚地以為落雨,很久之后才意識到,是他雙目凝結的濕意,他渾身冰涼,手足顫抖,他掩在衣下,卻掩不去赫敏目中的訝然之意。
他深深地看著對方。
赫敏遲疑,緩慢地出聲相詢:“叔父,竟然不知……”
梁拓劇痛,自心,自手,自足,至全身筋脈,如湯沸焦灼,越之彌冷彌寒彌冰意。他回想袁蘿被他送上車時回顧他那一瞬間的表情,她滿心依賴,滿目眷戀,他知,所以才會毫不遲疑地送她離去。
而這一去,竟是生死睽違,不若生離,勝似死別。
梁拓維系僅剩清明,驅車駕馬往宮殿正門行去。先前不曾注意的細節一一在腦海回放,他想起阿蘿先前提及的登徒子,如若不曾猜錯,只能是當今的圣上。而他喧賓奪主,誤認赫敏,沒人來提點這趟誤會,所以赫敏知,阿蘿知,唯有他錯認。
是他,將阿蘿活生生地推入死海。
他茫然地行至陛下寢殿之前,被趕來的侍從拖住左膀右臂,他俯身向前,呈出崎嶇削瘦肩胛骨,裝若癲狂,這聲音凄厲,引得上陽殿前叢生的兩柱參天長木豁然飛出黑灰倦鳥,呼啦一聲豁然直上。
這毫無懸念的搏斗從日落至月升,他渾身失盡力氣,罔顧風儀伏在地上嘶嘶低喘,而手腕被人緊握,時日漸長,成兩圈烏黑環狀。片刻后,帝王從殿中出,經過他身邊目露鄙夷:“你一介為王,如喪家犬撞蜷伏在我宮殿前,成何體統?”
梁拓伏地收斂氣息,揚首詢問:“她呢?”
陛下等身長袍拂過他倦怠神情:“她在殿中,”他笑睇梁拓一目,有濃厚的嘲諷,“你若是想見見她,袁娘娘應當不會介意。”
他俯身,稍稍貼近梁拓耳畔:“你真當寡人不知,你收養袁家孤女心中所懷的愧疚之意嗎?九弟,”他側身望向被溶月遮蔽的半數深槐,微微一笑,“眼下兩個選擇,進去,救她出來,讓她一輩子恨你;或者,從此離開,當做什么都未發生。寡人保證,緘口不言,既往不咎。”
梁拓木然,靜視伏在腳底下的影子,以踩在腳底半生尊嚴換來的暗影。他遲疑暫緩,雙目悲愴:“為什么要這樣做?當年,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未曾回頭,徑自離開,蒼綠滿目,而浮生卻不配再度擁有這純粹似新綠的朝暮:“為何?袁家滿門,是還寡人登基后所受全部凌辱。”
梁拓緊緊閉目,聽對方陰鷙地說著:“而她,是在替你贖罪。”
四、
這是梁拓從未與人言的負疚,他負這一身悲愴獨行,路人無數,卻無敢交心。
袁氏一門,因他而榮,因他而死。
他曾無數次地設想,當年長兄登基,如若他甘心受命,領這逍遙散王閑度一世也無憂,只是他忍不下這口氣,設兵北度山河,從嘉峪關入內,而領兵的,正是他素來親厚的袁氏一門。他自恃天分之高,自以為將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上,卻不曾知曉原來帝位上的人素來洞若觀火。
上京那一戰,袁氏被迫退守彭城。以滿門自盡,戰死奎煬場的方式,向帝王逼迫保全梁拓此后無虞。袁氏一族,是嵌入他骨血的傷痛,以血液浸染的方式讓他畢生沉醉夢魘。
袁氏滿門的性命,換來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懦弱的王子。
這些事,他從來都不敢讓阿蘿知曉。
他跪坐在溶溶月色下,遍地靜謐,藏掖蛐聲蟬鳴。他喃喃自語,從遠及近,從近處蒼苔重折遠山蒼茫,從十年前彭城雪至到此刻月下。他恍惚記起,他同阿蘿的分離,從此無法渴慕神祗原宥,無悲喜無可樂,再無浮生暫歇。
他不怕死,他懼怕的,是當阿蘿知曉這一切后,她選擇看他的方式。
仇敵,抑或師友。
另一種身份,自此開始,他無一刻再曾肖想。
從那時開始,他懼怕入宮,懼怕從宮闈傳來任何有關她的消息。夜不能寐,卻時刻期待能聽到她的只言片語,從深宮傳來她手澤團扇或破舊紗絹,他珍之視之,藏于臥榻一側,伴自己酣眠入睡,仿佛她還在身邊。
他們的真正相見,是在十二月后的寒日。萬壽節將至,他入宮面圣,她端坐于帝王一側,用團扇掩面,轉側間鬢發過肩,拂過身邊人。那人似極其愉悅,以兩指夾起她的亂發,凝目注視。
他近乎悲愴,逼迫自己回避眼前情形。聽得高位上有人忽呼自己封號,他抬頭顧目,是陛下,此刻的他還復兄長身份。他茫然,復又詢問:“陛下問臣什么?”
陛下再問,他再聽,終于明白是為自己擇妻。他當即回絕,卻瞥見阿蘿柳眉微蹙,似嗔似憂。
梁拓心一滯,在她不經意展露的媚態里,他曾清楚地見證這少女無邪姿態,所以更加深諳她從何而來此番容止。他并非不心痛她之改變,而是這改變里,并無一絲一毫與自己有關。
宴客之后已是月落。他被宮中小婢請到后宮深院等候,他幾乎是放縱自己前來,因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時睽違,下次相見必然隔著九重宮闕,萬千浮影和各色虛妄對答。
她似畏寒,瑟瑟戰栗。梁拓強忍住上去擁抱她的欲望,躬身行禮,阿蘿不覺兩人相見的突兀,驚喜道:“我就知道您會來。”
她似乎從未發覺兩人相見的不合時宜,從前或眼下,阿蘿笑吟吟地注視他,仿佛兩人暫別的空缺從未發生。她仍是當年的孤女,而他仍是撫養她十年的王爺。
梁拓不覺放松,以近況相詢,不免又提及那門親事。他溫柔地凝睇她,她不知他心意,那就永遠不要知道好了:“我已過了婚娶的年紀,這樣很好,我不想做任何改變。”
阿蘿激烈搖頭,雙手緊握他手腕,令他想起月下那晚,他無聲地在殿門口掙扎,而束縛他的人正如此刻的她一般控制他的手腕,令手上的痛楚足以分擔心底的陣痛。
“不,您不該一個人。對您來講,并不安全。”對于皇族或與皇族有關的男女,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安全”這兩字背后的凄苦。他注視她激烈的動作,注視她激烈的神情,怔住,因她說,“我和我腹中的孩子,也需要您的支持。”
與之同門,同根十年,他幾乎在剎那間理會其中深意。
欣喜或悲泣,在她原宥他的懦弱里,他找不回任何放松的意味,更深的悲愴附著她舉止風儀:“我在這里一無所用,如若不是您養女的名義,我都不知曉,明日早起我是否還有榮幸能在此地。”
她平淡提及,雙手交疊掩在此時仍平坦的小腹上:“我需要您,而這個孩子,也需要您的扶持。”
梁拓閉目,想起盛年的赫敏,和幾乎可以預見的她日后宮闈所有可能遭受的爭斗,命搏,死或生。他靜靜地看著橫生密繭的雙手,就是這樣一雙手,將她推向死地。
他害了袁氏,他也害了袁蘿。
內心翻涌,但是他通通以不動聲色表現:“娘娘有孕,陛下是否知曉?”
阿蘿擺首淡笑,一手擱在腹上:“這孩子,還可以保護我一段時間。”
五、
梁拓順從陛下安排,娶了并無實權的內閣學士之女為妻,他依舊忌憚梁拓,自袁家覆滅之后,他防他勝于防川火。很快令梁拓察覺,赫敏看他怨毒的眼神,直至繞過他落定到他身邊年幼的妻時,他才猛然察覺。
赫敏深深愛慕的,竟是他的新婦。
席間赫敏孤坐一隅,頻頻痛飲,有相好的貴族子弟相攜而來,被他冷面斥退。梁拓手足無措,畢竟是自己的婚宴,他不希望唯一的皇子爛醉當場,他不希望他在意的人聽見這種消息難堪,比如,阿蘿。
他屈身和顏相勸,赫敏默然不語,只是舉杯痛飲,這少年對情事的看法尚未泯化成帝王的多情,此間的新婦曾與他一同長大,他對她傾注的情感不會復制到任何人身上,他瀕臨憤怒,在烈酒的催化下,終于將對梁拓的怨懟斥之武力。
梁拓自小從伍,對赫敏全然出于怒意的拳腳卻多忍讓,因他實在清楚,奪人和被奪的苦楚,這種將心愛之人剝離血脈的絕望,他們曾彼此經受,他們的怨恨和痛苦也必然旗鼓相當。
這件不光彩的事情很快傳至宮闈,陛下氣急,命人將皇子赫敏捆至上陽殿,他渾身酒氣,連衣物都來不及整理。陛下素來看重皇家臉面,厲聲呵斥,而赫敏照舊渾噩:“父親,兒臣愛她,您便是現在殺了兒臣,也改變不了。”
陛下氣急敗壞地道:“你知道從昨日起,皇城上下怎樣用言語詆毀你這個皇族的繼承人嗎?他們說你耽于美色,說你罔顧人倫……兒啊,他們說的每一句凌辱的話都像是打在寡人面上……寡人半生,只有你一子。”
赫敏大哭,膝行上前抱住父皇的雙腿,埋頭在父皇腿間放聲哀號,直至抽噎。陛下哆嗦著伸一手,撫一撫他的肩,重回他面上,再撫一撫他面頰:“你要學著為天下君,寡人能依仗的,只有你。”
袁蘿從外間來,梁拓自宮外來,她在他身邊落定,共聞殿中凄絕之聲。眉目依稀,巧笑依舊,卻低低地吐出兩個令人厭憎的詞語:“庸碌。”
梁拓驚訝側首,而她面目坦然,絲毫不見說出那兩字的鄙夷之意:“太子重情,不類陛下陰鷙,可是這帝王啊,”她微笑道,“也老了。”
此后赫敏為這件事消沉許久,陛下也隨之寡歡。宮中一直未曾提及哪位妃子有孕,而這經年的陰霾便也持續,如積郁的層云,揮之不去。
梁拓迎娶的新婦在正月后得孕,阿蘿倒時常邀這位名義上的義母入宮閑談。那小婦人不諳世事,對宮中一切事宜都深懷畏懼,袁蘿并不多話,只是注視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怡然自飲。這目光令她恐懼,令她時刻想起,蟄伏在暗處覬覦籠中獵物的獵犬。
小婦人回府同梁拓述說,梁拓勉強安慰她幾句。在書房枯坐,窗戶洞開,彌漫的冷意從手背彌漫到脊梁,他突然疑惑這相似的月色下,她看的是什么,她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原來,他從不知曉。
幾日后,宮中夜宴。陛下難得有好心情,臣下也憑借這分難得的喜悅頻繁痛飲,直至爛醉。席間阿蘿因身體不適,提前離席。須臾間赫敏便也離去。他靜靜地注視著,令自己的心情保持純粹,努力不去想最糟糕的假設。
可事實,永遠會比他設想的要難堪。
先是殿后一名奴婢的厲聲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其狀驚懼,摻雜其中的容他立刻分辨的,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啜泣聲,這聲音來自阿蘿。
梁拓立刻站起,疾步尋著聲音行去。隱蔽在婆娑樹影下的是一叢幽閉暗影,兩副近乎金赤的裙裾交纏拖入其側濃烈似紫綠色的湖水內。當今世上,除了帝王,膽敢著金的只有赫敏。
他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雙足冰涼,幾乎是被眾人推攘著移動,越走近便越覺得窒息,直到見到最不堪的一幕——
爛醉的赫敏禁錮著身底下的阿蘿,胡亂親吻,舉止不堪。阿蘿掙扎躲避,啼哭不止,雙手抵在他胸口,用近乎卑微的動作抵抗這個壯年男子的侵犯。兩人衣飾完備,除了略顯凌亂外,最壞的事情并未發生。
陛下雙目圓睜,手足戰栗,這年邁的帝王在承受一次打擊后,已無法接受來自這個兒子的再一次打擊,他甚至沒有親手觸碰這個逆子,只是凄涼地側首,命人拿住皇子。
他注意到,陛下發白的鬢發和傴僂背影。
服侍阿蘿的人疾步上前,為她披衣挽發。她聲嘶力竭,形容凄厲,伏在一名宮女臂彎內劇烈嘔吐。精疲力盡的帝王甚至沒有想好如何處置二人,轉身,正對上梁拓凝重的目光,他勉強地笑了笑,對這個敵對近半生的親弟弟說:“讓你看笑話了。”
梁拓卻并沒有笑,只是拱手退后幾步,順勢提醒:“袁娘娘身體不適,”他抬頭,靜靜地注視來自面前男人所有喜悅的細節,“大約,要恭喜皇兄了。”
六、
他舉止若懵懂少年,撥開眾人倉皇上前,將這年幼的妻子置于膝上,撫了撫她蒼白面色和微紅眼瞼,重新得以擁有子嗣的喜悅很快洗去帝王因為這件事對袁蘿的芥蒂,由心而生的驚喜使他雙目發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有孩子了。”
阿蘿微微抬頭,正對上梁拓目光悲憫的注視。她不顧,從膝上滑下來,溫順地將臉頰貼在帝王溫熱的胸膛,低低地道:“對,我們的孩子。”
這小小女子策劃的宏大而隱秘的計謀,在今夜令他窺探些許。而隱藏其后的,他依舊沒有絲毫榮幸得知。他第一次覺得害怕,在這瘆人的夜色里,為她縝密的心思。
他毫不懷疑,連那無辜的赫敏,也因為醉酒不慎淪為她的獵物。
皇帝對皇子的信心自此一落千丈,支撐起他信念的,是阿蘿逐漸凸顯的小腹和藏于其中的,這個帝國繼承人或許能夠重新選擇的可能性。
赫敏到他府中,因父親的失愛抱著梁拓啜泣不已,他揚聲高問:“叔父叔父,我該如何自處?”
父皇冷視,心愛之人嫁為他人婦,甚至連這囊中之物的帝位,也因為袁蘿有孕而岌岌可危。這一連串的打擊,令這個原本便膽戰心驚的皇子越發驚懼未來可能發生的一切。而梁拓茫然,如果是十年前,他或許該欣喜,這應當是他一直所想要見到的,父子睽違,兄弟鬩墻,他對皇位思之如狂,恨不得兄長和侄子立時死去。
但是,這如畫江山,漸漸失去少年時代目中所見光彩,他越年長,能看到有關皇族的悲切也越多。
他知道,他受不起。
阿蘿腹部越顯,漸漸住不得陰濕的皇城,在得到陛下的準許下,她移居郊外天名山的行宮。偶爾能收到有關她的消息,從行宮傳來,他獨坐月下,展讀她近聞。重露沾衣濕,他渾然不覺,妻子捧衣出,早已習慣。
他輕撫年幼妻子的手背,如許諾:“等到這一切結束,我們就離開上京。”她并不知曉結束代表什么,如尋常人婦一樣依偎在他的臂彎里,全心依賴。他猛然一震,恍惚記起來這女子熟悉的動作,原本曾經屬于阿蘿。
剎那間,他鼻尖酸楚,哽咽落淚,為他錯失的某個人。
袁蘿的產期在九月,比妻子提前兩月有余。他束手無策,枯坐府中,帝王在皇城,并未在生產期內如愿抵達天名山行宮,是以消息能先到他府上。來的大約是阿蘿親信,面色沉郁,他心一跳,艱難地按捺住擔憂,道:“娘娘如何?”
“依照接生的穩婆講來,娘娘這次懷的,十不離九是位公主。”
梁拓不覺松了一口氣,年紀越長,對名利反而看得越淡。他微笑著道:“陛下久無子嗣,得位公主也應該會很歡喜。”
那人敷衍一笑,趨近他,低聲問:“王爺可容奴婢借步說話?”
他收斂神情,啟步帶她去書房,吩咐旁人不準接近。確定四周沒有人之后,那人將藏在袖口的一瓶藥粉推到他跟前。他垂目,聲音冷了下來:“什么意思?”
她直言不諱:“娘娘希望,能取王爺之子代公主出世。”
梁拓擺首:“貪念過盛,往往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他輕輕地將那碧綠色的藥瓶推回,淡淡地道,“我幫她太多,也害她太多,我不希望有朝一日她會后悔。”
那奴婢仿佛知道他會這樣反應一樣,斂衣屈膝一福身:“娘娘讓我帶句話給王爺,”她神色鎮定,與阿蘿如出一轍的殘酷,“娘娘說,我父可為王爺死,袁蘿并不需王爺如此相抵,可為何王爺連這點小小的愿望都不愿為阿蘿達成?”
他神情一滯,所有的情緒如狂風暴雨席卷。十指緊緊摳在圈椅扶木上,將心痛遏于指尖,同時發力,血肉模糊。
那人吃驚,注視此刻他失常的舉止。片刻后冷靜下來,出聲提醒他:“王爺,不早了。”
梁拓猛然站起,他四肢僵硬,臉部發僵,行走的每一步都仿佛拆斷筋骨被人胡亂組合,他重復這簡單的行走,從生至死,從死返生,令他恍惚發現這原本可以沒有絲毫疼痛。
妻子低頭縫紉,露出烏發后一截雪白的肌膚,細膩溫柔。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天,她躺在自己的臂彎里,卻遲遲未見自己動作。她忍住初為人婦的羞澀,低頭,露出潔白的脖頸,伸手覆住梁拓冰涼的手背,低聲詢問。
她抬頭,絲毫沒注意到他異于往日的情緒,一徑朝他微笑。他木然地將手中的茶杯遞到她眼前,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與平時相仿:“喝口茶歇息歇息吧。”
她不疑有他,微笑飲盡。
七、
他原本應當出生在十一月的兒子,提早在那天夜里降臨。
他站在門口聽房中女子低低呼痛,奴仆往來,遷延相顧,他跌足狂奔,像是終于醒悟,跌跌撞撞地至佛龕前叩拜,佛像冷眉怒目,仿佛怨懟。他終不能為繼,俯首跪在蒲團上掩面痛哭。
嬰兒降生,妻子力竭身亡。他被催促入宮,攜帶這甫落定的嬰兒。
亂雨擊打,他渾身冰涼。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在這樣的大雪天帶阿蘿從彭城返回,那年白雪皚皚,雪至膝齊,他身負罪孽,而此刻,他終究構陷惡海,寸步難行,舉步維艱。
帝王因大雪阻隔,天明之前大約不會趕來。阿蘿發絲凌亂,自枕畔拖至地下,烏黑如明鏡,而她懨懨側躺。梁拓竭力忽視房中濃重的血意,任由奴婢將嬰兒從他懷中抱離。
他木然注視,仿佛靈魂已被割舍。他知道,這是自己欠下的,他欠袁氏滿門,此刻便徹底償還。阿蘿聞聲轉過頭來,露出年少時常見的,接近天真無邪的笑容,卻被梁拓冷冷地打斷:“不要對我笑。”
她怔住。
他渾身勃發悲涼的怒意,注視她,也注視這被替換的,他自己的親子:“阿蘿,你怎么變得這么怨毒?”
阿蘿收斂笑意,雙手疊放在自己小腹前,用不遜于冰雪的目光爭鋒相對:“袁蘿早死了,死在那日你親手送她入宮。”
他渾身顫抖。
而她步步緊逼,宴饗這逼迫的快意:“那日在殿中發生的一切,是我一輩子都想忘去的恥辱,那時候我知道你在殿外,我一度天真地設想,你會沖進來帶我離開,帶我離開這個生不如死的地方,你一定不會介意,你怎么會介意?你是那么在意我,你將我撫養十年,你曾那么珍惜我。”雙目水意被她倔犟泯去。自始至終,她毫不示弱,以虛弱的姿態直視對方,“可是我從日落等到月升,等來的是陛下的一句話,他說你已經離開了。”
這一長串的敘述令她暫時虛脫,她伏在枕上調整氣息,抬頭發現面前男子面色灰敗:“阿蘿,如果那天可以重來,我寧愿死都不會送你入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娶你的竟然是陛下……”
她幾乎想要大笑:“梁拓,你至今還不承認你的懦弱嗎?你的懦弱害我父親滿門冤死,害我無辜入宮,害我們袁家從此生不如死;你的弱懦讓你一輩子無法成為帝王,卻迫使你身邊的人相繼離去,包括我,包括你的妻子,也包括你的兒子。”
這素來儒雅鎮定從容的男子,這曾經也希冀擁有天下的男人,在她毫不留情的針鋒相對中,漸漸失去溫度。他雙唇發顫,滿目悲戚:“阿蘿,你這樣恨我,你原來這樣恨我。”
他喃喃自語,將這半生盡數。他們相對無語,窗外雨雪堆積,覆蓋枝頭,彌重彌堅,他雙手輕顫,喚之阿蘿,而她緊緊地閉上眼睛,終于不再看他一眼。
八、
阿蘿誕下皇子。
妻子以暴斃之名終結,赫敏聽聞消息趕來時她已入殮。他抵在棺殮外,光潔的額頭貼近冰紅色的棺木,喚她的名字,落下兩行淚來,灰心意冷,第二年便尋山入道。
梁拓終于察覺悲凄,在袁蘿造就的這場絕望里。
他在第二年的春天離開上京,終結這場曾由他一手創造的悲劇。消息從世外傳來,他留心傾聽,五年,十年,十五年,以此疊加。他不厭,不倦,收集從上京而來關于她所有的事實。
赫敏入道后陛下并未如愿重新獲得子嗣,歲月弱化他對袁氏這一族曾有過的敏感,終于在小皇子弱冠禮畢后依從內閣復議,封為太子。
她如愿為后。
在陛下薨逝三年,太子繼位。他暗地被人請回上京。
睽違暌違了二十年的皇城,在此時呈現與去時相似的孤寂,融雪覆蓋天地,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抵達膝蓋,他因病患有風濕,更覺此時每一步的行走,都有滲入骨髓的疼痛。
隨行宮人打開簾子,他入內。
滿室是他熟悉的暗香。他低首注意腳尖,聽薄紗帳對岸傳來細微稱呼:“您還是肯來看我了。”
這熟悉的句子剎那打破他們沉默的氣氛,他鼻酸,幾欲落淚。靜靜的屋室內,她始終不讓他見自己:“我老了,不是您當年見到的小姑娘。”
聲音低弱,如傳聞中的身體不好。他正是聽到上京來人說,娘娘撐不過這幾日,所以他撐病前來,毫不猶豫,孤勇一如當年他帶她離開彭城。
低低的絮語環繞這個房間,在時隔二十年后,終于以這種不知如何面對的情緒展開:“您對我的好,我一直記著。”她應當微笑,在妥帖瞞人十來年后,“您看,這天下,已經是您兒子的,也是您的了。”
風雨如晦,他猛然抬起頭,而女子氣若游絲的敘述,在此刻毫無阻礙抵達心底:“我一直在想,當年您為什么不愿意帶我離開。那時候您要是帶我走,我一定會跟著您走。我一定會的……”
她累極閉目:“真可笑。我花費半生籌劃半生,替您爭取來的東西,卻讓您厭惡我二十年……可是父親,您為什么不愿相信我,我一直……愛您。”
積蓄的淚水轟然墜落,滴在他手背手心,浸透他所有失去她的歲月。他踉蹌上前,罔顧禮儀,罔顧君臣,她應當是自己的,她為什么不是自己的,他曾擁有她最好的十年,憑什么不配得到她剩下的所有歲月?
他悲鳴,越過匍匐一地的奴婢,淚水讓他不辨疾行,多次被自己凌亂腳步絆倒,但是不要緊。他俯身,用冰涼的臉頰貼上她同樣冷寒的側臉,珍之視之,重之惜之。
他猛然抱住她,滴落的淚墜落在她的面頰上。他低低地訴說,如情人耳語:“我不是不想帶你離開,而是害怕有一天你知道真相,知道袁氏為我而死的真相恨我。
“我害怕,你有一天發現我并非你想象的那樣完美,他懦弱、虛榮、貪婪,曾想獲得天下而力不從心,膽怯到需要袁家滅門來維護他不堪一提的尊嚴,”他重復地講,顛來倒去,毫無邏輯,“他可以承擔所有仇恨,卻承受不起他最愛的人在他身上找到一絲怨懟。
“他沒有那樣好,好到不需要讓你拼勁一生來實現他最不值一提的夢想。”
他雙目猩紅,額角相抵。微顫的指尖拂過,她不再有回應,而他半生悲涼,也一樣不再有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