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作為魯迅故鄉(xiāng)的高校,紹興文理學院一直把魯迅研究作為學術研究的特色和重點,是浙江省魯迅研究會掛靠單位,由校長助理壽永明擔任會長。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依托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國家級特色專業(yè)、省級重點專業(yè)、浙江省優(yōu)勢專業(yè)、教育部專業(yè)綜合改革試點單位、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碩士學位授權建設學科,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省級精品課程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市級重點學科等平臺,傳承既有的學術脈絡,從不同的層面與維度切入魯迅研究。除繼續(xù)發(fā)掘整理魯迅與故鄉(xiāng)的資料外,還致力于從越文化與魯迅雙向互動的視野中對魯迅思想與藝術的發(fā)生、魯迅文學的意義與形式等進行深度研究,并先后召開“魯迅:跨文化對話”、“魯迅:經(jīng)典與現(xiàn)實”等國際學術研討會,確立了在全國魯迅研究領域中的獨特個性與地位,引領了浙江省以及國內外魯迅研究的趨勢與方向。王曉初的國家課題結題成果——專著《魯迅:從越文化視野透視》、壽永明的《魯迅與社戲》和《語文教學視野中的魯迅》,以及近年舉辦魯迅研究會議的相關論文集如《魯迅:跨文化對話——紀念魯迅逝世七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回顧與反思:魯迅研究的前沿與趨勢——“新時期魯迅研究三十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經(jīng)典與現(xiàn)實——紀念魯迅誕辰一百三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是這一研究的特色的集中體現(xiàn)。在長期建設中我們形成了一支職稱結構、學歷結構、年齡結構、專業(yè)結構合理的學術梯隊。本期發(fā)表的幾篇年輕教師的論文,曹穎群從《死火》分析魯迅的生命哲學、卓光平整理了《故事新編》的研究歷史并進而反思研究中存在的盲點和誤區(qū),薛祖清通過細讀重新闡釋了《朝花夕拾?后記》中蘊含的魯迅思想,等等,既從不同方面顯示了魯迅精神的博大精深,又展示了魯迅研究隊伍的青春朝氣和蓬勃力量。
摘 要:后人多把魯迅的《朝花夕拾》稱為“創(chuàng)作”,認為它是魯迅自己的東西,是魯迅在特定時期為精神和心理尋找驛站和港灣的產(chǎn)物,并給予極高的評價。而《朝花夕拾》的《后記》則常常被研究者簡單化處理,目前仍然關注不足,所論無多。但這篇《后記》的寫作方式獨特,且與正文中《二十四孝圖》和《無常》篇緊密相關,是正文篇幅的直接延展和生發(fā),也是魯迅“偽士當去,迷信可存”思想的直接投注和印證,細致地解讀這篇《后記》當有助于深入理解魯迅的思想。
關鍵詞:《二十四孝圖》 無常 偽士 迷信
《后記》通常是寫在文章或者書籍之后的文字,多用以說明寫作的經(jīng)過,或起拾遺補充的作用,但魯迅在這部回憶性散文集《朝花夕拾》中所作的《后記》卻別具一格。從內容上看,這篇后記既不是用于細述寫作的過程{1},也未交代拾遺補充的內容,卻是“一面比較,剪貼”,“一面亂發(fā)議論”,不厭其煩地對“二十四孝”和“無常”插畫做了一系列的考證、甄別和生發(fā),同時“還自己動手,添畫一個我所記得的目連戲或迎神賽會中的‘活無常’”{2}插畫,這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是極為少見的,也頗引人深思{3}。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文本中曾強調自己本無心于作此《后記》,但最后“這一點后記也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兩個月”,而《朝花夕拾》“那一點本文”卻不過做了九個多月。很明顯魯迅在這段“紛擾”、“離奇”、“蕪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仍費盡心力創(chuàng)作的《后記》應是“獨具我見”,可把它和魯迅精心構筑的《朝花夕拾》的相關文本結合起來,深入探究一番。
這篇《后記》主要呈示的內容和正文中《二十四孝圖》和《無常》兩篇文章有著明顯的勾連,可以說,《后記》不僅僅是對“二十四孝”和“無常”插畫的甄別和考證,更重要的是對正文中的《二十四孝圖》和《無常》兩篇文章內容的補充和進一步生發(fā)。《二十四孝圖》和《無常》二文是魯迅為躲避北洋軍閥當局的通緝而住進日本醫(yī)院和德國醫(yī)院期間陸續(xù)寫出的文章,這一時期是魯迅一生中少有的動蕩、避居和流離的一年。而這兩篇文章皆寫得縱橫恣肆,體例和內容明顯迥異于《朝花夕拾》的其他篇什,主題不僅集中于批判封建主義的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更是對當時 “正人君子”的嘲諷和指斥,是對底層民眾生命依憑的宗教信仰的理解和支持。正如錢理群先生所說:“《朝花夕拾》里的回憶,始終有一個‘他者’的存在:正是這些‘紳士’、‘名教授’構成了整部作品里的巨大陰影。魯迅在《朝花夕拾》里所要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直接與這些‘紳士’、‘名教授’的世界相抗衡的:不僅是兩個外部客觀世界的抗衡,更是主觀精神、心理的抗衡。”{4}而在這篇《后記》中魯迅更是延續(xù)這種戰(zhàn)斗的體式,將這一抗衡的思想貫穿始終。
首先,魯迅在《后記》中對光緒己卯(1879)肅州胡文炳作的《二百 孝圖》、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圖》以及中華民國九年(1920)《男女百孝圖全傳》等多種版本的教孝圖進行比較分析,通過甄別、比較各個版本序言中對“郭巨埋兒”和“李娥投爐”等教孝故事的評析和篇目刪選的準則,深入解讀出這些“二十四孝圖”圖冊編選者的本心和用意。很明顯,這些版本都是魯迅有意選取的,在比較的過程中對編選這些書籍的真?zhèn)蚊炕蝽灀P或駁斥,都加以辨析。從對肅州胡老先生毅然刪改“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訓”的“郭巨埋兒”篇的勇決之舉的感佩,到對“紀常鄭績”先生含糊其辭、莫衷一是的揶揄,及對1920年用“男女”二字冠首翻印的《男女百孝圖全傳》的嘲諷指斥、褒貶互現(xiàn)、抑揚分明。
在魯迅看來早在同治年間就有人認識到埋兒等事為“忍心害理”,但能像胡文炳這樣“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敢于自別于異者卻極為鮮見。胡文炳能不隨順舊俗,敢于毅然刪改,真誠無偽地將陳舊腐化、不合人情物理者從教孝典籍中剝離刪卻,筆之于書,才是智識階層真正的名士、勇士。這正是當時魯迅正在發(fā)現(xiàn)的,呼吁在中國出現(xiàn)的知識階級。而另外幾個版本中提倡傳統(tǒng)五倫核心之孝悌觀的所謂國粹家,則只是“矯枉過正而刻意求名”的“偽士”。正如唐 在《推背集》中所說:“所謂‘矯枉過正’,所謂‘刻意求名’,僅僅八個字,然而把那位孝子的順心打得粉碎了。因為要成全這個‘孝’字,便不惜埋了自己所愛護的兒子,‘刻意求名’,這實在是毫無人氣的行為。可見古之所稱賢人,也還是并非‘真不二價’的。”{5}很明顯這些“真不二價的賢人”都是“制維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體”的“偽士”,這些人“本無有物,徒附麗是宗,輒岸然曰善國善天下”{6}。
《二十四孝圖》中那些孝子行孝的故事,原本該是“擇其事之不詭于正,而人人可為者”{7}加以推廣,方為正道。但這些“偽士”卻蓄意炮制孝道故事,給它披綾掛彩、涂脂抹粉,導人偽詐。正如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所寫,原本古說中的老萊子事“較之今說,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卻一定要改得他‘詐’起來,心里才能舒服”{8}。這些“偽士”誘使孩童‘詐’作,將“肉麻當作有趣”,“以不情為倫紀”,造出許多自以為完美的道德模范,殊不知這些完全悖情謬理的丑惡孝行卻“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9}。使得本應是導引孝悌的“二十四孝圖”背后,卻隱藏謀人性命、悖逆人性、教人詐作的歹毒禍心。如果說魯迅的正文《二十四孝圖》更傾注于通過對兒時記憶的追思,闡釋對“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等教孝故事的反感與駁斥,很明顯《后記》則更注重于補充批判中國文化中那幫身為御用文人畫匠的“偽士”是如何附庸忠孝,假面詐作、扼殺人性。同時,在《后記》中魯迅還特地補充引入“曹娥投江覓父,淹死后抱父尸出”的故事中關于“抱”字所引發(fā)的一系列詭異演繹。“……死了的曹娥,和她父親的尸體,最初是面對面抱著浮上來的。然而過往行人看見的都發(fā)笑了,說:哈哈!這么一個年青姑娘抱著這么一個老頭子!于是那兩個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來,這回是背對背的負著。”{10}這原本只是誨淫誨盜的別有居心者篡改正史,扭曲人心的詭計,所幸的是只在民間流布,并未寫入正史。因此魯迅特地檢查刻于1872年的《百孝圖》和1879年的《二百 孝圖》,發(fā)現(xiàn)流言自當止于智者,這時候的畫師都能忠于原典,并未將此種惡俗之意加以刻畫。但讓魯迅深感憤懣的是在1892年吳友如畫的《女二十四孝圖》中,卻正是父女兩尸“背對背”一同浮出的一幕。前后三種刻畫版本相差近二十年,但后者不僅不能于前者薪火相傳的承接中得以提升,反而是不加明辨的篡改正史,流布荒誕言論。足見典籍在流傳演化的過程中,正是這些詐作之人為刻意求名,不僅“誣蔑了古人”,而且“教壞了后人”,使得流言流布。在魯迅看來像這樣“矯枉過正而刻意求名”的“偽士”在當時的中國已經(jīng)大量的存在,他們“精神窒塞,惟膚薄之功利是尚,軀殼雖存,靈覺且失”{11}。他們“詐作”衛(wèi)道者的角色,不但延續(xù)著腐化的傳統(tǒng)文化命脈,而且于傳統(tǒng)文化的精義中摻入現(xiàn)代畸形的分子,更進一步破壞了傳統(tǒng)文化,朽蝕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勢必形成更加墮落的文化形態(tài)。
1980年,魯迅就在《破惡聲論》中提出:“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之急也”,這是他留日時期的一個重要觀點。1918年,他在給許壽裳的信中又特別圈點“來論謂當灌輸誠愛二字,甚當”,顯而易見魯迅仍在繼續(xù)關注和探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這些偽士大多缺乏“誠”的表現(xiàn):無自我,無信仰,只會隨波逐流,所宣揚的理論也不是發(fā)自本心;同時還缺乏愛心,對底層民眾壓制欺瞞,極盡殘酷。因此應以“抱誠守真”的精神痛切地批判這些“偽士”,要使知識階級里的“盲子”、“偽士”等從“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幡然醒悟,而灌輸誠、愛觀念將是割除詐偽無恥的“國民性”的利刃和喚醒國民智性的良方。1928年,魯迅仍然在呼喚抱誠守真、破除偽詐,成就獨具我見、毫不偽飾的真人,在他創(chuàng)作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中有慈愛的長媽媽、熱誠的藤野先生、至死不忘友情的范愛農,以及“人而鬼,理而情,可怖而又可愛”的“無常”,都充沛地表現(xiàn)出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誠與愛”{12}。可見,“偽士當去,迷信可存”是魯迅終其一生而基本未變的思想主張之一,但所謂“偽士”究其原初當是批駁主張“破迷信”的“無信仰之士人”,而所謂“迷信”并非真的迷信,卻是被“偽士”污蔑為“迷信”的正當?shù)淖诮绦叛鏊摹叭祟惥裰凶顚氋F的向上的超越之心和樸素的未受墮落的文明所玷污的‘白心’”{13}。這一思想與《后記》的后半段也是緊密相關的。
中國人對于鬼神的態(tài)度,終歸是敬畏的,因為一旦惹惱鬼神,就非災即禍,令人恐懼。然而,在魯迅先生的筆下,卻偏有一個“可怖而又可愛”的鬼物——“無常”。他不但“活潑而詼諧”、“聰明正直”、善解人意而且敢于堂堂正正徇私情,是“鬼而人,理而情”的完美集合。在《后記》的后半段,魯迅著意列舉諸種內有“無常”畫像的書籍,并做出詳細的介紹和比較,同時把這些畫像作為插圖專頁印出,并且進行參照、比較,還親手繪制出一幅記憶中的“活無常”畫像。這與正文《無常》篇正相關聯(lián),形成了文畫互證的同構關系,也與魯迅“偽士當去,迷信可存”的思想緊密相關。
《朝花夕拾》是魯迅關于“回憶的記事”(《三閑集?〈自選集〉自序》),是他回憶童年、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的散文集。而《無常》一篇,比之于其他九篇迥然不同,不談“舊事”,所談的卻是“鬼”事。魯迅在這篇《無常》里,或是查考“無常”的來歷,或是描述“無常”的行狀,或是敘寫戲中“活潑而詼諧”的“無常”,或是描摹迎神時“莊重與嚴肅”的“無常”,繪聲繪色地刻畫出民間“活無常”的形象。他所描述的活“無常”從穿著打扮到言行思想,都是按照紹興底層人民的臆想創(chuàng)造的,使得“活無常”雖是“勾攝生魂的使者”,但是卻活在人間。這“活無常”不僅極富人情味、爽直,而且愛發(fā)議論,可怖又可笑,是民眾心聲的藝術投影,寄托著人民群眾的情感和意愿,同時也是以民間藝術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底層民眾的樸素信仰。這種民間的信仰在魯迅看來“雖中國志士謂之迷,而吾則謂此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14}當魯迅與自稱“維持公理”的“正人君子”鏖戰(zhàn)交鋒時,帶給魯迅精神安慰和支持的也正是這種使得“人心有所馮依”的樸素信仰。在他看來,這種樸素的信仰正是底層民眾的“白心”和“神思”,是傳承著中華民族文化的“固有之血脈”。而且這種民間信仰絕非“偽士”、“正人君子”之流妄論的迷信,而是“反思現(xiàn)代文明的資源,也是構造新價值時可以汲取的資源”{15}。因此魯迅對“偽士的批判,對‘迷信’的辯解”,都是為了維護這種根植于民間的樸素信仰。但魯迅在《后記》提到他翻檢的書目中所刻畫的“活無常”圖像卻是花袍、紗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盤,戴高帽子的卻是“死有分”,與他敘寫的“活無常”迥然不同。這里的民間信仰“活無常”明顯已被“維新志士”、“正人君子”之流所篡改,成為官方意識的呈現(xiàn),所以他要自己描畫一個特有的“活無常”圖像,以除卻官方宗教的禍害,倡導民間信仰。
足見,在這篇《后記》中魯迅頗費心力地對“二十四孝”和“活無常”插畫進行甄別和考證,并有意地刻畫出自己所記得的目連戲或迎神賽會中的“活無常”的形象,其用意不僅在于揭露“澆季士夫,精神滯塞”的現(xiàn)實,批判“心奪于人,信不由己”的詐作“偽士”,而更重要的是希望“從自我生命的底蘊里,尋找光明的力量,以抵御由外到內的漫漫黑暗”{16} ,通過這種正本存真性的顛覆性創(chuàng)設,呼喚“樸素之民”的純白之心。
{1} 這部散文集最初以“舊事重提”為總題目陸續(xù)發(fā)表于《莽原》半月刊,在1927年重新編定的時候,魯迅將其更名為《朝花夕拾》,同時添寫了《小引》和《后記》,關于此書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和獨有的意緒在這篇《小引》中已做相應的交代。
{2}{7}{10} 魯迅:《朝花夕拾?后記》,《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2頁,第334頁,第336頁。
{3} 1927年12月,章衣萍曾發(fā)表《關于“無常”》對《朝花夕拾?后記》中有關“無常”的考證闡發(fā)自己的見解。
{4}{16} 錢理群:《文本閱讀:從〈朝花夕拾〉到〈野草〉》,《江蘇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
{5} 唐 :《唐弢雜文集?推背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127頁。
{6}{11}{14}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頁,第30頁,第29頁。
{8}{9} 魯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魯迅全集》第二卷,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2頁,第262頁。
{12} 許壽裳:《魯迅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頁。
{13} 郜元寶:《魯迅六講?讀〈破惡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版,第253頁。
{15} 程凱:《“招魂”、“鬼氣”與復仇——論魯迅的鬼神世界》,《魯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6期。
作 者:薛祖清,文學博士,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