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歷來受到人們青睞的神話形象“人魚”背后充滿豐富的文化蘊涵,在中國古代,人魚形象最早出現在《山海經》當中,并經過歷史的漫長演變成為了中國神話歷史上一個鮮明的意象符號。人們通過人魚形象來表達生死、愛欲等主題,并使之成為了神話中一個經典的角色,不斷散發出無窮魅力。
關鍵詞:人魚 鮫人 妙齡女子
在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作品中,“人魚”這一神話形象一直很受青睞。在歷史的演變中,這一形象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蘊涵,有著大致的相似性。而在不同民族和地域中,又表現出各自不同的文化特點。人魚形象一般被認定為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魚的綜合體,且多為美麗性感的妙齡女子。這一素材或多或少都會用來表達生與死、愛與欲等主題,散發著令人難忘的經久魅力。
“人魚”形象及其文學形象模式的建立是隨著歷史的發展進程而演變的,據現今的資料來看,“人魚”形象的出現最早可追溯到《山海經》中。《山海經》中描繪了眾多神人形象,人魚組合的神人形象是其中一種。如《海外南經》中記載:“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面而魚身,無足。”又如《海外北經》中提到的“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山海經》中還直接出現“人魚”這種說法,如在《西山經》中記載,“又西五十二里,曰竹山,其上多喬木,其陰多鐵。丹水出焉,東南流注于洛水,其中多水玉,多人魚。”《中山經》中亦有“厭染之水出于其陽,而南流注于洛,其中多人魚”,等等。《山海經?北次三經》說得更為仔細:“又東北二百里,曰龍侯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魚,其狀如(魚帝)魚,四足,其音如嬰兒,食之無癡疾。”根據該魚形狀和叫聲的描述進行推斷,這種人魚很可能是現實中的鯢魚,即“娃娃魚”。這些“人魚”形象并未表現出文學色彩,只是單純的記錄。值得注意的是,《大荒西經》的一段描述,卻顯現出了文學審美性的苗頭:“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袁珂注:據經文之意,魚婦當即顓頊之所化)
這段描述中出現的“水”和“蛇”,讓人聯想到性和生殖方面的意義。在其后文學和藝術創造中,這也成為了“人魚”形象的一種較為普遍的審美構建。但不得不說這種構建在《山海經》中是很粗糙的,最明顯的缺陷是它們缺乏“敘事性”,也就是不完整。正如美國學者蒲安迪所指出:“《山海經》里描述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生物,但是沒有講清楚它們的來龍去脈。……從原型批評的理論來分析,我認為,中國神話之所以缺乏敘述性,是因為在中國美學的原動力里缺乏一種要求頭、身、尾連貫的結構原型。” ①
到了魏晉南北朝,“人魚”形象的塑造開始豐富起來,那就是“鮫人”形象的出現。曹植《七啟》曰:“然后采菱華,摧水蘋,弄珠蚌,戲鮫人。”講述了曹植在海中與“鮫人”嬉戲的場景,這里的“鮫人”其實就是人魚。據張華《博物志》記載:“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綃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其后,南朝人任肪的《述異志》中,也記載了關于“鮫人”的神話:“南海出絞紗,泉室(指鮫人)潛織。名龍紗,其價百余金,以為服,入水不濡。”與《山海經》中的“人魚”形象相比較,《博物志》和《述異志》里的“鮫人”敘事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開始有了敘事情節。這對后世的同類敘事影響甚大。由“娃娃人魚”發展為“鮫人”,敘事的故事性因素大為豐富了,最重要的是鮫人眼淚化珠的敘事模式出現了。《博物志》里的“鮫人”泣而成珠,以報主恩,“珠”意象的出現,反映出時人已經意識到海洋所具有的巨大的財富價值屬性。從敘事美學的角度來看,這里的“鮫人”形象不再是一種靜態圖案,而是一種首尾連貫的動態線性敘事構建了。
“鮫人”形象文化內涵的豐富性,除了“珠淚”意象外,還有絹(綃)紗意象。泣“淚”和擦淚的“絹”就這樣開始聯系在一起,從此成了一個具有深厚文化意蘊的話語符號。古人常以“鮫絹”來代指素絹制成的手帕,鮫絹成為一種詩化意象,成為文人們寄托情感的有情之物。漢樂府詩中就有“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要知心中事,看取幌中書”。尺素成為愛人之間書信的代稱,于是“鮫絹”也就從一種絹升華為情書符碼了。在陸游的著名的《釵頭鳳》里寫道:“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 鮫綃透。”作者用“鮫綃”代指表妹唐琬的手帕。這被思淚浸透的“鮫綃”象征他倆純潔而又不幸的愛情。《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也用“鮫綃”來象征她與寶玉純真的愛情。她在寶玉所贈的手帕上題詩道:“尺素鮫綃勞惠贈,為君哪得不傷悲!”用以表達她對寶玉愛情的真摯和堅貞。
人魚的形象經過后人不斷加工和不斷完善,到了宋代就更加豐富了。宋代叢書《太平廣記》對人魚有記載:“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之于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②這一段描述中的人魚已經和現代人意識中的美人魚很接近了,強調了人魚為妙齡的美麗女子,還刻畫了她們的風情與誘惑,增加了她們的性吸引力。
除了《太平廣記》,宋代聶田所著的《徂異記》里也有“人魚”的生動描繪。《徂異志》原書失傳,清陶 重輯《說郛》卷一一八著錄《徂異記》一卷,題宋聶田撰。《人魚》故事即見錄于《說郛》。它是繼《山海經》“陵魚人”、《博物志》“鮫人”之后的又一個“人魚”形象,而且故事敘事更豐富、曲折,更具有文學性。“待制查道,奉使高麗,晚泊一山而止。望見沙中有一婦人,紅裳雙袒,髻發紛亂,肘后微有紅鬣。查命水工以篙扶于水中,勿令傷。婦人得水,偃仰復身,望查拜手,感戀而沒。水工曰:‘某在海上未省見此,何物?’查曰:‘此人魚也。能與人奸處,水族人性也。’”
故事里的“人魚”,同樣是一名女性,這里還強調了她作為魚的習性,和《太平廣記》一致地說明了人魚作為女性的性吸引力。這種敘事模式也可以看做是對《山海經》中“魚婦”敘事構建的另一種繼承和發展。因為在對《山海經》“魚婦”敘事中,我們已經分析認為,故事里的“水”和“蛇”,在中國歷史文化語境里,都是與“風情”有關的特定性話語符號。
宋人的作品中,人魚的形象比起前代有了長足的進展,但這些作品并沒有平等地將“人魚”作為人來對待,換句話說只把“人魚”當成具有美女生理特征的魚罷了。而到了清代,“人魚”形象又加入了新的敘事元素,從而使得“人魚”形象更加豐滿。清中葉戲曲作家沈起鳳《諧鐸》中有一則故事《鮫奴》,是中國古代 “人魚”故事中情節最曲折、情感最動人的一則敘事,其“鮫奴”形象也是此類形象構建中比較豐厚和成功的一個。故事敘述有個叫景生的人,在航海途中見沙岸上一人僵臥,碧眼蜷須,黑身似鬼,便上前問之。那人答曰:“仆鮫人也,為水晶宮瓊華三姑子織紫綃嫁衣,誤斷其九龍雙脊梭,是以見放。今漂泊無依,倘蒙收錄,恩銜沒齒。”景生聽罷便決定將他帶回了家。鮫人平時和正常人一樣,只不過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每次飯后一定要去池塘沐浴,浴后就蹲在暗陬里,不言不笑。在浴佛日那天,景生在寺中遇見了妙齡女子愛珠,一見傾心。可是愛珠母親提出要以萬顆明珠為聘。景生家貧,因此絕望而病,伏床不起。大夫都表示“相思疾未可藥也”。鮫人見到主人日漸消瘦,便撫床大哭,淚流滿地。俯視之,晶光跳擲,粒粒盤中竟然都是如意珠。景生因此蹶然而起。鮫人得知自己救了主人之命,并還可以為主人贏得芳心,十分高興。可是拾而數之,未滿萬顆之數,鮫人主動提出“為君盡情一哭”。第二天登樓望海,見煙波浩淼,浮天無岸,鮫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宮魚龍曼衍之舞。南眺朱崖,北顧天墟,一片蒼茫,喟然曰:“滿目蒼涼,故家何在?”撫膺一慟,淚珠迸落。景生取玉盤盛之,淚盡乃止。鮫人接著卻縱身一躍,赴海而沒,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在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到一個有情有義、有恩必報的“人魚”形象。相對于之前出現的人魚敘事,這個故事更為完整、細膩、感人。這個故事里出現的不再是帶著人類某些特征的魚,而是有著人類情感來自于海洋深處的人。鮫人懷抱著對主人的知遇之恩,愿意為他做出自我犧牲和奉獻,以主人的喜怒哀樂為轉移,是人類的好友知己。同時,在故事中再一次運用到了鮫人泣珠的古老敘事模式,并進行了重新的創作提煉,對“人魚”形象的塑造完成了對歷史的超越,達到了前人不曾達到的高度。
以上我們考察了中國古代各種“人魚”敘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中國古代神話中一個意象性符號,“人魚”形象并不是在一次性敘事中完成的,它經過了不同的時期、多人多次的創造性勾勒從而得以清晰明朗化。“人魚”形象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積累和再創造,為文學史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素材,并為人們所鐘愛。
① [美]蒲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頁。
② 李 :《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64頁。
參考文獻:
[1] 袁珂.山海經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
[2] 陶思炎.中國魚文化[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
[3] [美]蒲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4] 蕭兵.美人魚:性、生命與死亡的意象[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
作 者:付瑤,廣州暨南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