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紀是小說地位不斷提升直至輝煌的世紀,在眾多為小說辯護的作家當中,左拉占有一席。左拉對小說的辯護與其自然主義思想結合起來,使得在自然主義與浪漫主義斗爭的同時也伴隨著文體之間的斗爭。在左拉那里,自然主義運動的推動與小說地位的提升成為兩項相因互動的事業。
關鍵詞:左拉 自然主義 小說 文體
事實上,19世紀小說地位的崛起與自然主義思潮的高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而作為自然主義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左拉的文學思想則更為明顯地揭示:自然主義運動與小說地位的上升是一場相因互動的合作。
一、為小說辯護——從雨果到左拉
瓦爾特·司各特給法國作家為小說的辯護提供了一個可靠的理論支撐點。雨果熱情地贊揚說:“司各特把歷史所具有的偉大燦爛、小說所具有的趣味和編年史所具有的那種嚴格的精確結合了起來;他是一個奇特而強有力的天才。”{1}通過將小說提升到與歷史相似的嚴肅與崇高,小說在偏僻的巖洞里仿佛突然窺見了正統文學所打來的一絲燈光。
不得不說,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也正是借助了這樣一條新開辟的通道才得以完成的。眾所周知,他在《〈人間喜劇〉前言》中宣稱“也許能寫出許多歷史學家沒有想起寫的那種歷史,即風俗史”,巴爾扎克的這個構想顯然是受到了司各特的鼓舞。同樣在這篇前言中,巴爾扎克贊美了司各特為小說地位的提升所做出的杰出貢獻:“司各特這個近代的行吟詩人,當時曾賦予一種被人不公平地稱為二流文體的小說一種浩瀚的氣勢……司各特因而把小說提高到歷史的哲學規范。”如果說雨果的辯護僅僅表明了小說有幸同歷史結合而能擺脫單純取樂的處境,那么,巴爾扎克已經試圖更進一步。風俗史,正如他所言乃是被許多歷史學家所忽略的荒地,因此,如若將這塊荒地以歷史和藝術兩種態度聯合耕耘出來,小說便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領先于歷史學的可能性。
直到左拉闡述自然主義的理念時,我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為小說辯護的痕跡,而且與雨果和巴爾扎克相比,左拉的觀點更為激進。左拉認為,小說將依靠真實和科學的力量而勝過詩歌與哲學,也就是說,依靠自然主義的力量取得巔峰地位:“它涉及一切題材,記錄歷史,論述生理學和心理學,一直登上最高的詩詞的巔峰,研究最為多種多樣的問題……整個自然界都是它的領域”,“事實是,當代小說的杰作在關于人和自然方面所耗費的筆墨,要比哲學、歷史和批評等嚴肅的作品來得更多。”因此,左拉為小說所作的辯護獨具特色,一方面他承續了雨果和巴爾扎克將小說與歷史、哲學等強勢學科相比較的理論;另一方面,他又將自然主義的事業與小說文體的命運結合了起來。
在左拉的論著中,自然主義的思想與為小說正名的呼聲總是齊頭并進的。“實驗小說”這個詞的兩個部分都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一個昭示著自然主義濃墨重彩予以鼓吹的科學方法,一個則表明這種科學方法賴以施展的舞臺和陣地。通常情況下,人們只注意到“實驗”以及由此引申出的一連串自然主義的精義,而忽視了“小說”這種文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左拉在《實驗小說論》中宣告:“實驗小說是本世紀科學進步的結果……它是我們科學時代的文學,正如古典文學和浪漫文學是相應于經院哲學和神學的時代一樣。”從左拉對實驗小說理論所作的這段總結中,我們將理出兩個意義層面:第一,自然主義文學將在科學時代替換其對手:浪漫文學;第二,也是容易忽略的,小說在這里被描繪成了新文學的總代表——“實驗小說是科學時代的文學”。
二、思潮斗爭深處的文體斗爭
在左拉搖旗吶喊之時,我們總是能瞥見自然主義思潮所蘊含的文體要素。斗爭是自然主義的關鍵詞之一,它所指涉的并不僅僅是發生在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之間的唇槍舌劍。如果剝開各種思潮洶涌澎湃著的社會表層,我們將發現在諸個貌似客觀存在的文體之間亦存在著暗暗的角力。
詩歌、戲劇和小說,這幾種文體在左拉思想中所占有的位置需要追訴到作者的生平,從左拉的個體生涯里面,我們將了解到各種文體在自然主義運動的勃興之時所面臨的問題。
詩歌注定與自然主義的興起無緣,這首先是由詩歌的固有特點導致的。貝爾納曾將人類思想的發展歷程分為情感、理智和實驗三個階段,而左拉認為詩歌正徘徊在最古老的階段:“如果你停留在既存的觀念和感情之中,而不以理智為依據,不以實驗作證明,你就是個詩人。”同時,在左拉看來,詩歌在時代的背景下顯得懦弱,沒有在科學浪潮劈頭蓋臉涌來之時迎面接受洗禮。相反,法國工業革命完成以后,日漸貧困的詩人群體更多地投靠了波西米亞。這種傾向反抗與逃避的現代主義作風不可能令左拉滿意,因為自然主義的基調乃是前進與征服。此外,詩歌恐怕還令左拉聯想到他最羸弱的時期:二十歲的詩人左拉無緣大學,并因失業而飽嘗生活艱辛,現實的壓力令他懷疑浪漫主義,因為詩歌無法幫他掙取面包,所有的出版社都拒絕發表一位新人的詩歌。后來,左拉進入了阿歇特書局,這里的老板建議他改做散文,因為散文擁有更多的讀者。與詩歌比起來,小說可謂是處在上升期的體裁,擁有廣泛的市場和靈活的表現度,借助于此,左拉才算告別了人生最痛苦的一程。
因為詩歌的漸趨弱勢,自然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硝煙就主要彌漫在小說和戲劇之間。這場角力幾乎是左拉為之奮斗半生的戰斗。左拉剛開始創作《盧貢-馬卡爾家族》不久,就被迫卷入了戲劇與小說的優劣爭執當中。1868年,左拉在回應作家烏爾巴克的批評時說:“先生,您提出了一種奇怪的理論,它開創了一種全新的美學。您認為一個小說人物如果不能搬上舞臺,這個人物就是畸形的、不可能存在的、與真實無關的。我要記下這種難以置信的方式,因為它評價的兩種文學體裁是如此不同:小說有靈活的范圍,可以擴大到全部真實和敢于設想的一切,而劇本則特別受到各種習俗的限制。”在烏爾巴克這位反對派的眼里,自然主義無疑是一種文學的腐敗,這種腐敗正體現在它的內容無法令舞臺之前的觀眾接受。這一指責隱含著戲劇對小說的優越感,因為評判小說竟然要以戲劇的要求為標準。因此,自然主義運動這一宏大的文學運動,事實上就再次與提高自然主義的文學工具的地位聯系了起來。
而對于戲劇文體本身,雖然很早以前左拉就表示“我的頭腦不適合寫這種體裁”,但為了爭取自然主義的全面凱旋,更由于這種文體本身的誘人地位,左拉從來也沒有放棄過戲劇創作。
得益于17世紀法國新古典戲劇的繁榮昌盛,戲劇這種文體依然處于19世紀法國文壇的體裁等級秩序的頂端。浪漫主義向古典主義發起的決戰正是在戲劇舞臺上完成的,因此,對于一位有抱負的作家而言,對于任何一股試圖喚起全面影響力的文學思潮而言,戲劇都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征服地。但是,左拉在戲劇事業上并不成功,凡是由他親自執筆的劇本幾乎都遭遇了滑鐵盧。在這個問題上,左拉并不是一個特例。被冠名過“自然主義”的小說家們大多都在戲劇舞臺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例如福樓拜、埃德蒙·龔古爾等人。自然主義運動在戲劇領域的挫敗使得自然主義小說與浪漫主義戲劇之間形成了陣營的對壘,某種程度上演變為兩種文體的對抗,以至于左拉冷嘲道:“他們看到我們這兒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小說和戲劇,就不免很感驚訝。在我們四鄰的民族中并不存在這樣的情況。”
自然主義必須攻克戲劇的堡壘,從而將它所宣揚的科學方法傳播到整個文學場域。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左拉刻意將小說塑造成自然主義運動的模范文體。在《實驗小說》中,他充分論證了實驗手法在小說中的可行性,以便在稍晚的論文里向戲劇界展示自然主義在小說領域的勝利。左拉指出,短暫的浪漫主義必將被堅持永恒的自然主義所戰勝,在這一點上小說已經為戲劇做出了表率,戲劇之所以還沒有接受自然主義的榮耀是因為戲劇是“傳統習俗的最后堡壘”(如同他在1868年所持的意見)。戲劇成為了浪漫主義保守者的大本營,而新生的作家“在戲劇那里既找不到足夠的自由,也找不到足夠的真實,他們就全都只能向小說方面邁進了”。于是,我們看到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之間的論戰就這樣再度演變為小說和戲劇兩種文體的優劣性評判。
三、小說文體與自然主義的合謀
自然主義運動與文體論爭反復合流的這種現象也許能從理論上給予些許闡釋。在這里,需要提綱挈領指出的是,自然主義運動與文體論爭糾纏在一起是自然主義與小說文體相互需要的結果。
自然主義需要小說。新生的科學方法要擴張,古典傳統要復歸,都必須選擇一個能夠保持開放性而又具有生命力的形式和載體。這一點,左拉在《戲劇中的自然主義》中已經反復說明過,在此便不再轉述。
重點在于,小說同樣需要自然主義來繼續推動其地位的上升。直到自然主義運動前夕,小說的實際地位仍然與其發展水平不相匹配。小說處在整個文學權威系統的邊緣,伴隨資本主義和工業文明的發展逐漸向文學的主流中心浮動。在這種中心化的運動過程中,小說不可能單純通過自身規模的膨脹而達到自身訴求(例如讀者市場的繁榮),它必須借助可利用的正統力量將自己提攜進權力中心。在19世紀60年代的法國,人們能夠尋找到的兩股正統勢力分別來自古典主義傳統以及工業革命以后逐步確立的新傳統:在古典主義傳統中,古典文學的模仿論所稱贊的真實性原則,與19世紀前期借助歷史為小說辯護的思路相一致,它們都將真實當做一種造就崇高的價值。而工業革命所確立的科學傳統,直接承接了古典主義的求真精神;更為重要的是,科學是一種看得見的現實力量,正如火如荼地席卷整個世界。
正是真實性傳統以及科學的權威構成了自然主義的思想內核。靠著這兩面旗幟,自然主義便能以正統自居,從而帶動小說獲取崇高的地位。然而,在西歐文化體系中,這兩股力量都存在著宿敵。古典傳統與基督教傳統曾經輪流多次主導西方文化的大局,而科學與信仰更是19世紀歐洲社會的主要矛盾之一。因此,小說所借助的兩股正統力量事實上也面臨著其他針鋒相對的正統勢力的攔阻,使得小說奪取權威的努力不可能一帆風順。浪漫主義,這種被史達爾夫人認為是嫡傳自基督教傳統的文化思潮,此刻正主要盤踞在戲劇當中;而信仰則與詩歌有不解之緣,用青年左拉(他曾是一個狂熱的詩人)自己的話來說:“詩人有一項神圣的使命:隨時隨地向那些只想著肉體的人顯示靈魂,向那些被科學奪去信仰的人顯示上帝。”因此,我們又看到文體的對立再次顯現,并且看到文體對立的背后不僅是兩種文化思潮的決斗,更是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較量。
在這種情況下,左拉的自然主義思想就必然與文體問題緊緊牽涉在一起了。一方面,要推動自然主義運動,就必須以小說為先鋒向其他文體擴散;另一方面,小說這種當時的邊緣文體本身也存在著中心化和主流化的呼吁,不同文體的碰撞由此成為自然主義不可回避的一個現象。由于小說和戲劇背后各自被互相矛盾的文化傳統所支持,文體之間的碰撞便發展為文體的論爭。小說與自然主義思潮都依靠同樣的文化正統力量,因此在新的文學運動展開之時,兩項事業能夠合二為一(它們各自的對手也同樣形成了聯盟),這便使得文體的論爭,或者說為小說謀取地位的論爭,成為了自然主義運動的一支重要聲部。
{1} 雨果著,柳鳴九譯:《雨果論文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頁。
參考文獻:
[1] 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中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2] 左拉.左拉文學書簡[M].吳岳添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
作 者:李永杰,暨南大學文學院中文系2010級美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審美文化;伍茂源,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10級文藝學專業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
編者手記:趙紅玉
本期“碩士言說”欄目中,有兩篇文章值得我們關注。其一是《從〈說文解字·髟部〉字看古代發飾文化》一文。作者雷珊珊從漢字文化學的角度探析中國古代漢族人民關于頭發方面的文化,此文的優點是集文化性、知識性、可讀性于一體。同時,作者作為一名年輕的碩士研究生,其嚴謹的治學態度,也是很令人敬佩的。其二是《評點群體與〈女仙外史〉傳播研究》一文。作者郭婷較好地論述了評點群體的“身份”與文本“傳播”之間的關系,強調了評點群體及文本價值本身的重要性,文章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如果能結合當下存在的“炒作”這一文化現象加以適當論述,體現出文本的現實意義也許會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