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小說：女性生命和諧的贊歌

摘 要：縱觀嚴歌苓的作品，以王葡萄為代表的社會底層女性形象是一個整體的存在。她們都具有“天人和諧”的美玉性格，是“精之至”、“和之至”身心和諧的凝聚物；她們追求人際和諧的處世之道異于常人，更具原生態(tài)，透露著一種發(fā)自社會底層女性本真的和諧之美。

關鍵詞：嚴歌苓 王葡萄 天人和諧 身心和諧 人際和諧

以和諧文學的理論來觀照嚴歌苓小說中的女性形象譜系，無論是《少女小漁》中小漁的純凈，《扶桑》中扶桑的無欲無求，《小姨多鶴》中多鶴的堅忍，《灰舞鞋》中穗子的天真，還是《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田蘇菲的執(zhí)著……她們的性格中無不透露著一種發(fā)自社會底層女性本真的和諧之美，這種和諧體現(xiàn)在她們對待自然、自身、他人、社會等的關系時所持的態(tài)度，實乃深潛于她們內(nèi)心深處的中國古老的和諧文化因子使然。這些女性看似活得懵懂、卑微，甚至屈辱，但事實上她們才是真正懂得生活，擁有生命本真意義的群體。正如陳思和所言：“從少女小漁到扶桑，再到這第九個寡婦王葡萄，這系列女性形象的藝術內(nèi)涵并沒有引起評論界認真的關注，但是隨著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不斷進步，這一形象的獨特性卻越來越鮮明，其內(nèi)涵也越來越豐厚和飽滿，如果說，少女小漁還僅僅是一個比較單純的新移民形象，扶桑作為一個生活在西方世界的中國名妓多少感染一些東方主義痕跡的話，那么，王葡萄則完整地體現(xiàn)了一種來自中國民間大地的民族的內(nèi)在生命能量和藝術美的標準。”{1}嚴歌苓寫這些看似“一根筋”的女性的原初美（或許這正是被常人所認為的弱點的性格因素），意在給人們尤其是男人們樹起一面大鏡子，讓他們反觀自己的丑惡，并告誡人們這“比于赤子”的“傻東西”其實是人人不教自為、與生俱來的。

《第九個寡婦》是嚴歌苓歷時五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取材于２０世紀70年代末發(fā)生在河南的真實事件，敘寫童養(yǎng)媳王葡萄在土改時將被錯劃為惡霸地主的公公從死刑場上背回，藏匿于紅薯窖幾十年的故事。故事從解放前寫到２０世紀80年代，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幾年。這段歷史紛繁蕪雜，觸目驚心，為求茍活以至于最后不得不變賣人格者難以計數(shù)，而強悍樸拙、蒙昧無邪的女主人公王葡萄卻“比于赤子”，秉持真樸。她和小漁、扶桑、多鶴一樣，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身單力薄卻有一種強悍的生命力量，始終恪守其最樸素最基本的人倫準則，能夠憑著自己的倔強和執(zhí)著達到生命的自在狀態(tài)。

一、“天人和諧”的美玉性格

從發(fā)生學的意義來講，人“生活的生產(chǎn)，無論是通過勞動而達到的自己生命的生產(chǎn)，或是通過生育而達到的他人生命的生產(chǎn)，就立即表現(xiàn)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2}這就是說，人作為社會存在物，是在自然界長期進化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勞動而產(chǎn)生的，人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并且，它們之間是緊密聯(lián)系、互促共進、和諧統(tǒng)一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最根本、最基礎的關系。在中國古代，思想家們多主張“天人合一”、“天人合類”、“天人合德”、“天人無二”等，表達了人們追求天與人協(xié)調、和諧一致的精神。“天人合一”思想“是東方思想的普遍而又基本的表述……是代表中國古典哲學的主要基調的思想，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含義異常深遠的思想。”{3}賈思勰《齊民要術》中也載：“順天時，量地利，則用力少而成功多。”即應重視自然對生產(chǎn)的作用，尊重自然規(guī)律，生產(chǎn)活動都要順應天時。嚴歌苓筆下的社會底層女性正是這樣一群尊重自然、敢于面對苦難，并能活得精彩的偉大女性。

在《第九個寡婦》中，王葡萄一生均處在社會最底層。她所生活的從抗日戰(zhàn)爭到“文革”結束這段時期，是人民貧困、國家動蕩的幾十年。即便面臨如此困境，作者仍然樂觀地視生活為上天對人類的恩賜；面對苦難，她沒有去寫人們?nèi)绾伪豢嚯y所壓倒，而是描寫為苦難所磨礪出來的韌性。自然界自有其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人要生存就不能違背它，而是要順應它，與其和諧共處，這就是自然的法則、是天道。正如《管子?形勢》所言：“其功順天者天助也，其功逆天者天違之。天之所助，雖小必大；天之所違，雖成必敗。”王葡萄順天而生沒有向苦難抗爭，也沒有在困難面前一蹶不振。在她的一生中，只有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兒。對于活下去，她擁有最高漲的熱情、最堅定的態(tài)度和最強悍的做法。紛亂變化的世事都不能影響她內(nèi)心的寧靜和活下去的渴望，她那顆混沌未開的如水晶般的心永遠做著最直觀的判斷：不是不苦，不是不難，不是不能一死了之，但，她的心，就是那廣袤的大地，可以包容一切。有了如此順應自然的對生命渴望，還有什么難關不能渡過？

在那個饑荒年代，作為一個寡婦，她不僅沒讓自己餓死，而且還讓公公二大渡過了那段艱難的時期，這就是生存的本能，也是她自適和諧的必然。“對她來說，世上沒有愁人的事。二大看著她顛晃的后腦勺。她和他咋這么像呢？好賴都愿意活著。”歸根結底，人生命中最后的、最自然本質的欲望就是生存，要生存便要使心靈順應自然、適應社會，要想得開、看得開，才能達到“天人和諧”的境界。為了自適，她只認干活，手腳從沒有閑的時候。她專心喂豬，后來成了勞動模范，全省的人都來向她取經(jīng)；大煉鋼鐵的時候，為了保住鍋，她竟然撒潑打混。因為她始終有一個信念：只有鍋在，只要能干活，她和二大才能活；農(nóng)閑的時候，她也不閑著，打柴、燒煤、刷地窖，為的就是活著；把她與少勇的兒子送給侏儒撫養(yǎng)，這也是順應自然、熱愛生命的和諧之舉。在她的人生哲學看來，沒有什么事能比活著更重要，然而以她一己之力卻無法達到使兒子生存下去的目的。在她看來，骨肉之情與完整地活著相比，當然是后者更為重要。王葡萄不傻，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做事，她不僅自己要生存，更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活得更好。

對于這種出于本能的“天人和諧”的追求，嚴歌苓筆下出現(xiàn)了“天養(yǎng)活的”社會底層女性群像：扶桑九死一生在唐人街妓院里成為“舊不掉的新娘”；少女小漁更是在新時期的移民大潮中活得堅強而偉大……無論境遇如何，嚴歌苓筆下的女主人公永遠不會被生活壓倒，她們或許不會意識到這是“天人和諧”的生存法則，然而在她們心目中，最原始的生存欲望卻使她們自然地趨向這一法則。

二、“身心和諧”的生存本能

身心和諧是指人自身的和諧，即作為個體的人身體內(nèi)部的不協(xié)調通過肌體和心理調適、平衡達到和諧

自在的狀態(tài)。這種和諧是儒家的中庸之道，是形和神的融合，是人的自在狀態(tài)，也是老子所推崇的“比于赤子”的“未知牝牡之合而 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嚴歌苓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就是這種“精之至”、“和之至”的凝聚物，她們所追尋的正是人的最本真的狀態(tài)。

王葡萄是嚴歌苓所塑造的一個“地母”式形象，然而這并不影響她對王葡萄愛情的贊美。因為她把王葡萄的一切都建構在“比于赤子”的身心和諧的本能之

上。“寡婦門前是非多”，寡婦的愛情向來為中國傳統(tǒng)道德所詬病，并且總是被貼上淫穢與道德敗壞的標簽。然而，盡管“不貞”成為許多人詬病王葡萄的理由，卻仍然無法遮蔽她“地母”形象的光輝。問題的實質在于，“貞潔”概念如同“階級”、“地主惡霸”一樣，根本沒有被王葡萄認同，她是一個未被世俗感染的人。在她身上，有一種“一切都來自自然的、本性的、非教育、非宗教的生命的本體”即生命原始狀態(tài)，這當然也包括與男人們的關系。在描寫女性時，作者一再用到“愚昧”、“蠻荒”等詞匯。“因為只有在那混沌剛開的瞬間，男人看到的只是女人——那個純粹的生物個體，女人亦然。在王葡萄那里，男女之情是一種原始的激情，是未經(jīng)人類社會文明污染的純生物式的，不夾雜現(xiàn)代文明熏染——金錢、地位、名望追求的最純粹而真純的人類本能式的需求。”{4}

從抗日開始到20世紀80年代初，長長的一輩子，短短的光陰。王葡萄的日子，不似別人的日子：藏頭藏尾，瞻前顧后，看天色看臉色；不要欲望要知性，不在意自己的心在意別人的眼睛，怕閑話說閑話；忘卻了溫暖只留下蒼白，跟誰都是朋友卻沒有心靈的家園；愛不想付出恨不愿讓人看出。于是，“別人的日子，都枯萎了，王葡萄的日子，終老也是有色彩的滋潤的。”在嚴歌苓小說中，寡婦不再需要貞節(jié)牌坊，“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這樣吞過無數(shù)貞烈女子的警句在嚴歌苓的女性群像面前形同無物。王葡萄渴望愛，需要愛，她就大膽地去愛。她不管什么流言蜚語，什么“三從四德”，她在乎的只是她內(nèi)心最本真的想法和最真實的欲望。“自己是個守寡女人，穿這么嬌艷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誰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她可以不顧別人的閑話而穿得光鮮艷麗，只為引起琴師朱梅的注意。其實她從來沒有理會過別人的閑話，從來都是我行我素的。她愛著亡夫的二哥少勇，并和他有了一個孩子；她和互助組里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冬喜好；冬喜死了，她和冬喜的弟弟春喜好；她還和被打倒后到他們村里受苦的樸作家好。她雖然十四歲

就成了寡婦，但這并不妨礙她理直氣壯地生活，也不妨礙她自由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愛戀和本能的需求。

王葡萄寧肯和冬喜這個從小就以丑出名的公社主任在墳場旁的樹林里野合，也不嫁給蔡琥珀給她介紹的能寫會算、眉舒目展的供銷社主任。“她和值得她好的男人享受生命原始的快活。對上眼的，她盡情的愛；對不上眼的，多看一眼也是污了心。”而且，在她看來，身體就是身體，愛就是愛。她的一生，享受著男人給她帶來的快樂，憑著直覺做判斷。她從不思考，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決定。她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能讓她經(jīng)歷的所有男人都對她念念不忘。因為只有她，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寡婦，才敢在思想守舊的年代大膽地張揚心中的欲望。表面上看似一個異類，然而在感情上，唯有她真正做到了身心的和諧統(tǒng)一與渾然一體。

三、“人際和諧”的處世之道

在社會交往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相互交流、相互包容，便形成了約定俗成的社會關系，同時也體現(xiàn)了某種社會特征。儒家講究“和為貴”、“君子和而不同” （孔子），就是要求人們在處理人我關系時，求同存異地把握和諧的社會特征。

表面上看，王葡萄似乎是一個異類。小說第一章寫到王葡萄在面對日本兵審問時，“人們這時發(fā)現(xiàn)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么。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懼怕呢？瘋子。……”事實上，王葡萄是一個很

有主見、也很聰明的女性。生活對她來說是殘酷的，但她在生活面前始終是主人，只不過她的人際和諧的處世之道異于常人，更具原生態(tài)。在公公二大提醒她要留意婆婆將考量她的德行時，“她回過頭，看著二大。二大心里一驚，這閨女怎么這樣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里卻懊惱；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虧？”“直戳戳的眼睛”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嚴歌苓意在提示讀者——沒有心機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睛，她的心里沒有任何雜質，只有原初的愛憎。所以她只隨著自己的心做事，只要她覺得對就去做，不管別人怎么看；只要她覺得不對，誰讓她做她都不會去做。她的處事之道是民間教育的結果。公公是她最重要的老師，啟蒙課是從洗衣服開始的。公公告訴她有人要考量她的德行，所以衣服里不管有什么東西都不能拿。還不懂事的王葡萄從這里不僅學到了德行，也學會了怎么應事，怎么做人。在她心里，二大就是她的親爹，所以成就了土改時將被錯劃為惡霸地主的公公從死刑場上背回，藏匿于紅薯窖幾十年的驚天之舉，于她，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她的人際和諧之道來自本真，雖不加雕琢，但卻極具震撼力。在漫長的隱藏歲月中，王葡萄與二大共同與殘酷的歷史進行著較量——究竟誰更持久。王葡萄的影響力極大，最后使整個村子的人都卷了進來，大家和她一起掩護這個老人。王葡萄是無聲的人際和諧的光輝。有了這種光輝，這個鄉(xiāng)村的嫉妒、冷漠、仇恨、瘋狂慢慢被過濾，其自身所蘊藏的純粹的一面則被保留下來、光大開去。王葡萄無私地幫助李秀梅一家，勤勤懇懇地為公社養(yǎng)豬……她的仁愛與包容，無疑是昏暗紛亂年代的一道靈光，人們不可能不被她感染。

《周易?彖辭》中載：“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大地以寬廣深厚承載萬物，故能以好的品行造福萬物。當然，也可以用一句古話來概括——海寬不如心寬，地厚不如德厚。嚴歌苓小說中的扶桑、小漁、田蘇菲等女性形象，她們的成長環(huán)境都很污濁，但她們的心靈卻簡單純凈。只因為簡簡單單才折射出了人情的虛偽與可憐、人世的痛苦與紛蕪。這種人我和諧是對立統(tǒng)一的哲學命題，在王葡萄們的簡單純凈世界里，看破了自我的瑣碎與繁雜；在透視她們對他人的同情與關懷之中，讀者所能感悟到的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深切單一的愛。嚴歌苓成功地將這種女性所特有的人際和諧升華為一種泛化的母性，從而使人物性格“呈展出一種古遠的綿延至今的雌性（母性）情結。雌性（母性）成為嚴歌苓反復過濾提煉出的原生態(tài)女性特質最凝練的表述。‘母性是一種最神圣的雌性’，雌性（母性）意味著慷慨的布施、寬容和悲憫。”{5}從王葡萄把公公二大藏在紅薯窖里開始，二大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男性的主權地位，而王葡萄已經(jīng)把對公公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升華成了一種偉大的母性。對于其他男人而言，她有時是他們的母親，有時又是他們的寵物。王葡萄的寡婦身份給予了男人們覬覦占有她的合理的理由，而她的母性氣質又使她在與男性的關系中甚至被勒索她的男人強迫時，都能感覺到她對男人的居高臨下的寬容和憐憫。在她博大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母性的感化下，親手將父親送上生命祭壇的孫少勇終于走向了美好人性的回歸；春喜這個權利欲望的膨脹者最終尋回了他人性“善”的元素；那個笨拙的無法自理的混血兒老樸也感受到了世界的陽光。這就是集天人和諧、身心和諧、人際和諧于一體的自然天成的美玉人物光輝照耀下的人性力量。

{1} 陳思和.自己的書架：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J].名作欣賞，2008（5）：103.

{2}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0.

{3} 季羨林.禪與文化[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6：302.

{4}{5} 王曉紅.嚴歌苓《第九個寡婦》女性書寫策略探析[J].小說評論，2007（5）：72.

備注：本文所引原文皆出自：嚴歌苓《第九個寡婦》，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基金項目：本文為牛殿慶主持的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

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新世紀和諧文學研究（11YJA751058）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 者：牛殿慶，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圖書館館長、學報編輯部主任、常務副主編，主要從事中國新

時期文學、寫作學研究與教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